第28章
大醫院人滿為患, 小誠開車在停車場繞了好幾圈才勉強找塊空地鑽進去, 一下車, 收費的大爺離老遠就嚷:“哎!哎!別停這兒——”
“前頭倉庫, 你堵這兒回頭車出不來。”
寧小誠停的時候心裏有數,那倉庫的封條都發黃了,進出車肯定不走這個門,不一定荒了多少年的地方,老大爺天天守着這一畝三分地這是維護自己的權威,指揮指揮這個,指揮指揮那個。
以前往醫院來, 老寧有待遇,剛手術完不能走路, 當時給他看病那主治大夫為了溜須拍馬,給了個入庫卡,車能直接停到他們大夫自用的地下停車場,現在着急呢,你就得見什麽人辦什麽事兒。
“大爺——”小誠從車上下來, 笑容可掬:“您通融通融, 我愛人在裏頭急診,等救命呢, 就一會兒,馬上走。”
老大爺背着手,胸前挎着個兜兜:“來這地方的十個有九個急,都這樣還了得?”
“是。”寧小誠摸出兩根煙遞過去, 懂規矩:“您辛苦,馬上,馬上就走。”
老頭兒接過來,眯眼看了看煙頭上烙字,咳嗽一聲,動作老練地手往後一背:“快點兒啊。”
“哎,放心。”
快步往急診大樓走,身後老頭兒砸吧砸吧嘴,還挺高興,小夥子不錯。
這年頭能低下頭來說好話的孩子可不多了,醫院停車位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他見多了二話沒有就直接往這兒一紮的祖宗爺。
你不讓他停,下車就罵,老不死的我就停這兒怎麽了?你家的地盤啊你看的這麽緊?跟沒跟你說就去裏面看個病人,送個親戚?
老頭兒是個倔老頭兒,也不是不通人情,也不為這兩根煙,要的就是這來來往往一個好态度。
醫院是什麽地方?看人情冷暖,見世間百态的地方。
……
蔣曉魯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大樓裏被人攙着,輪椅車推着,從七樓折騰到十二樓,最後片子出來,排隊去找大夫看。
進入診室的時候,迎面撞上前一個看病的人。
女人很瘦,帶着圍巾,始終不願意擡頭。
蔣曉魯坐在輪椅上偷偷看了她一眼,女人臉上全都是淤青,胳膊被三角繃帶吊着,應該是骨折了。
進去的時候大夫還在搖頭嘆息:“哎,什麽人都有。”
“看見沒,家庭暴力,胳膊硬是打折了。”
蔣曉魯很感性,總感覺自己和那個女人似曾相識:“那她怎麽不報警呢。”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來我這兒好幾回了,我也勸過,還是看在是自己老公的份上不忍心呗,咱管不了。你什麽病?”
蔣曉魯規規矩矩把片子遞過去。
大夫拿出來對着光一瞅,又捏捏她腳,哦,韌帶撕裂。
“靜養吧,我給你寫個條子,一會兒去住院處找護士給你敷點藥,除了腳,還有沒有哪兒不舒服啊?”
蔣曉魯摔得沒精打采:“渾身都疼。”
大夫低頭寫着病例:“怎麽摔的啊?”
“就——”蔣曉魯比劃了一下:“踩空了,從樓梯上栽下來了。”
大夫笑了,打趣道:“沒翻個跟頭啊?”
蔣曉魯怏怏地:“翻了好幾番兒呢。”
“沒事兒,來,我看看。”大夫扒着蔣曉魯的眼皮,用手電筒照了照:“你頭上的CT不是找樓上大夫看了嗎?胳膊腿都是擦傷,不要緊,回去塗點消毒水。”
病例遞過去,蔣曉魯又被推着送到住院處。
快晚飯了,都拖家帶口的,護士也在值班室墊肚子,蔣曉魯不好意思一直讓同事陪着,安頓在走廊的臨時床上,她勸人家走。
“你自己行嗎?瘸着一只腳幹什麽都不方便,讓你家裏人來接你吧,等來了我們再回。”同事還拿着蔣曉魯的包和手表,剛才進去拍片子,幫着保管,現在遞給她:“剛才你手機一直響,我沒接,能不能是你老公?你回一個。”
“對,我剛才給他發信息了,一會兒就來。”蔣曉魯死要面子,還煞有介事:“應該在路上了。”
“那我們走了?”
“拜拜。”蔣曉魯和她們揮手:“今天謝謝你們,等我好了咱們一塊吃飯,請你倆吃樓下大閘蟹。”
同事心有餘悸:“嗨,只要你沒大事兒就行,那麽高的高跟鞋,給人吓都吓死了,沒骨折是萬幸。”
蔣曉魯臊的捂住臉:“這事兒別提了行嗎?”
同事一想起蔣曉魯挂在扶手上那狼狽相就忍不住笑:“走了走了,老周那兒我們幫你說一聲,好好養着吧。”
……
兩個同事下樓的時候還很巧地在門診遇上了正等電梯的寧小誠,哎了一聲,上前打招呼:“寧總,剛才在樓上還說你呢!”
寧小誠擡起頭一愣,心想我也不認識你們啊。
“來看蔣姐的?”
小誠馬上反應過來了,蔣曉魯同事,收起手機打了個招呼:“您好。”
“在住院處呢,十七樓,剛才還問起你,怕蔣姐自己一個人在樓上不方便,她說你在路上了,來得還真快。”
“我還想打個電話問她在哪層,怎麽樣,傷的嚴重嗎?”寧小誠站在電梯口與蔣曉魯同事攀談起來,詢問情況。
“韌帶撕裂,走路肯定是不行了,這病且養着。”
“怎麽摔的?”
“踩空了,咕咚一下就掉下去了,能有個五六階。”
另一邊的上行梯正好到了一樓。
“毛手毛腳的不省心,今天麻煩你們了。”小誠很紳士地往後讓了讓,和人家客氣告辭:“我上去看看。”
“再見。”
兩個女同事手挽着手走了,不忘八卦:“蔣姐命真好,嫁個好老公。”
有教養有臉面。
一聽消息,來的多快。
另一個結婚七八年了,頗有經驗:“也就是新婚,黏糊着,你等到了我這個歲數,彼此看都看煩了,家裏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
“不過——”垂眼嘆息:“她倒真是有運氣,各人有各命吧,家家過日子都有難處,可能人家的辛酸咱們也不知道。”
……
寧小誠上到十七樓,一拐彎就看見蔣曉魯了。
一個人坐在走廊臨時病床上,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麽。腳腕上纏着繃帶,腿僵硬翹着,動也不敢動。
走廊間或有病人或者家屬來來回回,難免碰到她那只傷腳,人家路過想躲她,她還不想碰着別人,兩只手撐在床上往後仰,幾次下來,看着,怪可憐的。
就這,還不忘跟人家聊天。
她對面病床是個婦女,應該是女兒病了,小姑娘躺在病床上,等待大夫會診。
“她怎麽了?”
“兩條腿肌無力,站不起來。”婦女紅着眼睛,望着病床上的女兒:“六歲了,跳了兩年舞蹈,以後……怕是站都站不起來了。”
哦——她還跟着悲傷地點點頭。
小誠看了她一會兒,兩只手抄着褲兜,潇灑走過去,立在床前。
蔣曉魯仰頭,看見是他,瞬間把臉扭過去。
“傷哪兒了?”
“傷哪兒也不用你管。”
寧小誠意識到這麽站着可能有點居高臨下的意思,直接厚臉皮直接坐在她旁邊,彎腰碰了碰她腳上的繃帶。
腳腫的厲害,裹着繃帶都能看出來粗了一圈。
小誠嘆氣,自言自語:“我不管你你怎麽辦啊?我不管你,你跟人家說我在路上?”
被戳了自己撒謊,蔣曉魯老臉一紅,還很有骨氣:“我爬也能爬回去。”
“爬回去?就這麽爬?推你這倆輪子上高架。”他用腳尖踢了踢她床邊的輪椅,“猴年馬月能回去啊。”
“我問你,你沒給我打電話怎麽知道我在路上?”小誠使壞,拿她撒謊的事兒逗她,故作深沉,“哦,用意念想的,一閉眼,就知道我來了,在路上呢。咱倆夠心有靈犀的啊。”
“你一個大男人嘴怎麽那麽碎!”蔣曉魯羞惱。
寧小誠哈哈笑,湊過去看她,這回态度放好了:“還生氣呢?”
很沉痛的一聲:“我錯了。”
他用手碰她,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給她看手背上威風凜凜的血道子。
“走開。”蔣曉魯啪地一聲打在寧小誠手背上,清脆又痛快。“你沒錯,你也不用道歉。”
道了歉,好像顯得她多蠻不講理似的。
其實蔣曉魯沒出息的要死,雖然賭氣,可眼淚已經在眼圈裏打轉了。你對她好一點,問她一句,就能勾起那些傷心委屈。
又僵在這兒了。
小誠還真不會哄人,只能再度把她腳踝拿起來,擱到自己腿上,輕輕用手摸着。蔣曉魯要往回縮,他忽然冷臉,低喝:“別動!”
蔣曉魯結結實實被他吓了一跳。
來來往往的護士見了,偷偷瞥一眼,只當小情侶鬧別扭,蔣曉魯在撒嬌。
小誠低了低頭,悶笑,手始終撫在她腿上:“……疼不疼啊?”
蔣曉魯憋了半天,扭過頭,才憋出一個字——
“疼。”
“回家給你用冰敷敷。”他始終垂眼盯着她腳踝上的紗布,笑容不再,嚴肅了幾分,“打你手機你沒接,問你辦公室才聽他們說你摔下來了。”
蔣曉魯心裏不快,直來直去:“我走三天你都沒找過我,不想接你電話。”
她天天晚上臨睡前手機連靜音都不放,就是想等他一個電話,哪怕一條短信呢,兩個人吵架總得先有個臺階吧,女孩子要哄,要臉面,她不打,他也不找。
“不是不找你,我也是在氣頭上,想冷着你。”小誠舔了下嘴角,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
只能不停用拇指摩挲她的皮膚,反反複複。
“今天本來想去你們公司接你下班。”
一個小動作,蔣曉魯就知道他心裏其實是歉疚的。
生活要見微知著。
也是,那麽心高氣傲一個人,被哄慣了。他給人的感覺向來是成熟穩重的,要是真當着你的面信誓旦旦說些甜言蜜語,蔣曉魯反倒覺得不可信了。
一陣沉默。
“你吃飯了嗎?”
其實心裏明鏡似的,找個臺階給彼此。
蔣曉魯就坡下驢地搖搖頭:“沒有。”
小誠說:“那正好,我也沒有,回家吃。”
倆人一個推着輪椅,一個坐着輪椅,行至停車場,小誠拉開後車門,給蔣曉魯塞進去,順手脫了她那左腳的鞋扔了。
“你幹嘛啊?”蔣曉魯光着腳丫子。
小誠言簡意赅:“那只都丢了,你穿這個也沒用啊。”
蔣曉魯試圖挽回:“我回公司還能找着呢!保潔肯定給收起來了。”
寧小誠反問:“給你找着你還敢穿嗎?”
蔣曉魯語塞,确實落下心理陰影了。
“腳搭前面,別控着。”他指着裏面,讓她把腳搭在駕駛座和副駕駛之間的扶手上,很細心。
臨走遇到之前停車的大爺,還打了個招呼:“謝您,走了。”
老頭兒見他推着輪椅,一想,順手幫忙的事兒:“你走你的,輪椅就放這兒吧,回頭我給還到醫院大廳。”
上了車,蔣曉魯威風凜凜架着腳丫子,挨着他胳膊。
小誠開車間隙會時不時側頭看一眼。
蔣曉魯的腳趾豆兒長的珠圓玉潤,指甲修的很幹淨。就這樣,她也不消停,總想動一動,試着用腳趾夾他衣服。
“老實點兒啊。”小誠從後視鏡裏看見她小動作,慢慢停到路邊一家藥店門口,從前面手扣裏拿出錢包:“等我一會兒,我下去買兩卷紗布,留着換。”
氣溫轉涼,天黑的也比往日要早一點。
蔣曉魯坐在車裏等,沒幾分鐘,忽然過來一個個子不高,略顯滄桑的男人,敲了敲她玻璃。
蔣曉魯腳不能動,出于防備意識,按了車鎖,把窗戶露出一條縫。
男人口音很重,叽裏咕嚕朝蔣曉魯說了句什麽,還往裏指了指。
蔣曉魯心慌,腦子裏忽然亂七八糟蹦出很多圖財害命的新聞,趕緊把窗戶關死,緊張看着男人。
男人見說了半天不管用,無奈離開,一直在車周圍轉悠。
這條道是高架橋上的輔路,天晚了,也沒什麽人。蔣曉魯有點緊張,朝着路邊張望,盼望寧小誠快點回來。
過了半天,小誠才彎腰敲了敲玻璃,一臉茫然,蔣曉魯急忙把鎖打開:“你怎麽這麽慢?”
“排隊人多。”小誠把袋子遞給她,以為她等急了。
一轉身,小個子男人又來了,這回站在駕駛座這邊的窗外,小誠落下窗戶,蔣曉魯“哎——”了一聲,心都提起來了。
“嘛啊?”
小個子男人這回話說的很慢,蔣曉魯在後排沒聽清他說什麽。
寧小誠聽完,探出窗外手往後一指:“你走反了,掉頭,過六裏橋上京港澳高速。”
男人終于露出感激地笑。
“他幹什麽?”
寧小誠啓動車,打着方向盤:“問道兒,外地跑物流的吧,走丢了。沒看後頭有貨車嗎。”
蔣曉魯呼了口氣:“吓死我了,剛才敲窗戶我沒敢開。”
寧小誠說:“你防備意識還挺強。”
“那是,以前我自己租房子住的時候,怕半夜進來人,睡覺之前都用椅子把門頂上。”蔣曉魯頂嘴,在後排拿出手機打游戲消遣時間。
她一句随口的話,小誠聽在心裏,不太是滋味兒。蔣曉魯挺缺乏安全感的,也不知道這幾天她住在什麽地方。
他問:“曉魯。”
“嗯?”蔣曉魯皺眉打着游戲裏的怪獸,很專注。
“你這幾天住哪兒了。”
蔣曉魯頓了頓,手指飛快滑動:“住國貿,有吃有喝能洗澡,一個人住兩米的床,還有漂亮小姐姐每天打電話叫醒你,6806,吉利吧。”
情商高上天的蔣曉魯啊。
不說自己在外頭多郁悶,多怄氣,只說自己在外面多快活。為什麽,不讓他更愧疚呗。
“打電話聽聲兒你就知道人家長得漂亮?”
蔣曉魯“嘶”一聲,擡起左腳踢他:“你怎麽那麽讨厭呢。”
小誠呵笑,笑夠了,窗外霓虹燈在車窗內明滅閃爍,換擋間隙,他低說了一句:“以後別走了。”
吵架講究的是怎麽收尾。
兩口子都是聰明人。要是總揪着一件事不放,不大氣,蔣曉魯也不是那個脾氣,可你要不示弱,難免心裏有結,一句話點到為止,讓你知道對方的心,就足夠了。
她打着游戲,目光始終沒從屏幕轉開,咕哝着:“那你以後也別動不動就讓我滾。”
那天她掐着腰,張牙舞爪,對他連推帶打:“你滾!滾!滾!”
寧小誠包容笑笑,手指搭在車檔上:“好,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