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錯位
沒有自習課的夜晚，教學區內一片寂靜。夜幕下，一抹白色身影正奮力奔跑在落滿梧桐葉的小徑上。
手機的亮光隐隐閃爍在漆黑的樹叢間，屏幕上那一串長長的未接來電，仿佛都在控訴她的罪過。
一心想着證實邱寧寧的話，她居然把和布離有約的事忘得一幹二淨！
穆蕾翻出通訊錄，撥通布離的號碼，腳步卻是一刻也不敢停歇，直到手機那頭傳來那陣熟悉的聲音。
“穆蕾。”
她猛得剎住腳步，一手扶住身邊的梧桐樹，努力平複自己的氣息。
“布離，對不起……我臨時出了點緊急狀況……忘了告訴你。”
聽到穆蕾急促的喘氣聲，布離有些焦急地站起身，心中郁結的悶氣早已消了大半。
“沒關系，你不是讓蕭桐轉告我了麽？”
“蕭桐？”
穆蕾下意識地重複着這個名字，卻也無暇多想。
“你現在在哪？”
循着微弱的手機亮光，布離看向不遠處的白色身影，唇邊漾出一絲溫暖的笑意。
“向左看。”
穆蕾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目光卻是聽話地轉向布離所指的方向。
昏黃的路燈下，男孩打開手機裏的手電筒，惡作劇似的沖她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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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正是他們日間約定的見面地點。
在她不打一聲招呼就爽約的情況下，他居然獨自回到了這個約定的地點。
穆蕾的眼神漸漸迷離，她慢慢垂下遮擋的雙手，像是電影裏都會出現的經典慢動作，最終定格在最唯美的那一幀。
偌大的操場只有零星的幾名夜跑者，兩人并排坐在操場邊緣的臺階上，卻是相對無言。
“關于突然放我鴿子這件事，你打算沉默到什麽時候？”
布離盡量以一種歡快的口吻打破沉默，不料身側的女孩卻神色突變。
“我哥哥離開警署，進了簡家……”
乍然聽到“簡家”兩個字，布離心下也是一驚。這個平日只在新聞裏見過的豪門望族，第一次離他這麽近。
“簡家，簡易之？”
穆蕾曲起五指，機械地點了點頭。
“消息來得很突然，我整個人都亂了。我不知道簡家為什麽會找上我哥，我只知道，他離開警署的決定，只可能是因為我……”
穆蕾低下頭，用力咬住下唇。
生平第一次，她如此痛恨自己。正是她所謂的音樂夢想，把哥哥逼上了和父親一樣的道路。
布離将她按靠在自己肩上，手臂不自覺地越收越緊，仿佛害怕下一秒，這個女孩就會徹底消失在他的生命裏。
“穆蕾，我明白你的心思，但你要知道，你哥哥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你的生活也不可能一輩子只圍着他轉。”
穆蕾很快反握住布離的手腕，仿佛這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布離，你不懂我心裏的恐懼。我母親因生我而死，父親為了生計，與豪門簽下死契。十幾年來，他小心翼翼地替他們監管龐大的家産，卻在豪門負債累累時，被當成維護利益的擋箭牌。他們誣陷我爸爸私吞財産，并将假消息透露給上門讨債的債主。直到現在，我都無法忘記他死時的慘狀。”
女孩的身體突然劇烈顫抖起來，那些封存在她心底的記憶如同腐爛的死屍瞬間翻湧出海面。那是她童年時代最大的陰影，多年來不願面對卻始終無法擺脫的噩夢。
“他的頭骨被打爛，整張臉更是面目全非……哥哥捂着我的嘴躲在暗處，直到親眼目睹他被活活打成一攤肉泥……”
極力壓制的哭腔終于無法繼續掩飾，這是她人生中少有的懦弱時刻，眼淚溢出眼眶後，就怎麽也止不住。
這樣血腥的往事，任何慰藉都顯得蒼白無力。那一刻，布離終于明白穆蕾驚懼的淚水由何而來。
原來，她的清冷與孤傲，不過是恐懼下自保的僞裝。
他沒有說話，只是将下巴抵在穆蕾的額角處，再次收緊環住她的雙手。
“我和哥哥僥幸活了下來，卻再也不敢回到那座城市。後來，哥哥毅然選擇進入警署，可我沒有想到，兜轉了這麽一大圈，他還是為了我走上和爸爸一樣的道路。”
穆蕾大力掙開布離的懷抱，眼神充滿渴求。
“布離，我不能讓他這麽做！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因為我身陷險境！你明白嗎？”
布離沉默地盯着穆蕾，神情複雜。
眼前的女孩，倔強堅強到令他心疼。為了哥哥，她已全然失去往日的清醒與冷靜。
“那你打算怎麽做？”
他知道，此刻的她迫切希望得到他的肯定與支持。
“我要跟蹤他，确保他真的安然無恙。”
穆蕾目光堅定，布離卻雙眉深鎖，許久之後，他才擡手撫上女孩的臉頰，耐心替她擦去臉上殘留的淚痕。
“穆蕾，我知道你擔心你哥哥，但你還有學業，還有理想，還有我。那段過往不該成為你判斷一切的标準，簡家和當年陷害你父親的豪門不一樣。你哥哥是成年人，他能為自己的一切行為負責。”
穆蕾不可置信地看着布離，仿佛不相信他會說出這樣冷漠的話語。
察覺出穆蕾的情緒變化，布離很快随她站起身，不想才拉住她的胳膊，就被她無情甩開。
“你之所以能說的這麽雲淡風輕，只因為他不是你的親人！”
穆蕾看着一臉錯愕的布離，笑容徒然陰冷起來。
“我真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你的親人也出事了，你是否也能做到如此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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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日不歡而散後，三天時間過去了。布離收起依舊沒有任何回應的手機，将籃子裏的生活用品一一放上收銀臺。
他沒有告訴穆蕾，三天前的那個夜晚，母親突然病重入院，至今仍無蘇醒的跡象。
他一連請了幾天假，日夜守在醫院不曾合眼。每當夜深人靜時，穆蕾丢下的那句話就會變得格外清晰。
“我真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你的親人也出事了，你是否也能做到如此灑脫。”
這一天來得猝不及防，這句話則夜夜化作長鞭，反複抽打在他的心間。
他終于切身體會到可能失去親人的恐懼，也終于能夠理解為何那一晚穆蕾會當場情緒失控。
原來，事不關己的态度，如此傷人。
而在他最需要安慰與陪伴的時刻，她仿佛消失在他的世界裏，所有的一切，只能由他獨自背負，獨自吞咽。
于她，他越來越有種患得患失的錯覺。
不覺間，他已重新回到病房門口。布離稍稍調整自己的情緒，才推開門，就看到一個略微陌生的背影正站在母親的病床邊，耐心地與護士一起為母親清洗身體。
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女孩回過身來，目光落到他明顯睡眠不足的黑眼圈上時，微微凝滞。
“蕭桐？”
布離停下腳步，驚訝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你怎麽在這裏？”
蕭桐将毛巾遞還給護士，努力醞釀出一絲微笑走到布離跟前。
“之前我來醫院替爸爸拿藥，看到你在照顧阿姨，今天見你不在，就幫你照顧一下。”
簡簡單單的解釋，卻令布離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這個還算不上熟悉的女孩，帶給他的卻是從未有過的溫暖與感動。
“謝謝。”
心中的陰霾仿佛瞬間就被這股暖流驅散，世間最樸素的話語，往往都是人心最真摯的表達。
很快，蕭桐就被布離突如其來的目光盯得紅了臉。
“平時……只有你一個人照顧阿姨嗎？”
她問得很委婉，布離卻答得很直接。
“我沒有父親，也沒有兄弟姐妹。”
布離一臉坦然地回身整理才買來的生活用品，蕭桐有些尴尬地看着他的背影，盡管心在隐隐作痛，但她還是問出了口。
“……穆蕾呢？她沒有來幫忙麽？”
流動在二人之間的空氣再次凝固，布離靜止在背對蕭桐的狀态，仿佛畫面定格。
“我和她……已經幾天沒有聯系了。”
察覺到男孩低落的情緒，蕭桐緊抿雙唇，抑制住了繼續追問的沖動。
“這是什麽？”
她幾步上前，指着布離從購物袋裏拿出的包裝盒，極力轉移話題。
“熏香。”
布離打開包裝盒，看着盒子裏成排的熏香，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苦笑。
“我最近，只能靠它們勉強入眠。”
他重新合上包裝盒，沒有注意到蕭桐眼底隐忍的疼惜。見護士已清洗完畢，布離停下手裏的動作，快步走向雙頰微紅的蕭桐。
“我送你回去吧，下午還有課，別遲到了。”
醫院幽靜的小徑上，紛飛的梧桐葉簌簌圍繞着兩抹并肩同行的身影。布離仰起頭，思緒瞬間回到當日那片琴音萦繞的梧桐林中。
口袋裏的手機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布離盯着自葉片間落下的光影，眼神漸漸模糊。
穆蕾，你知道我在想你麽？
“潇潇落雨梧桐夜。”
身邊一直沉默的蕭桐突然輕聲低語道。
“潇潇落雨梧桐夜。”
布離輕聲重複了一遍，而後贊許地望向蕭桐。
“很美的意境，不知出自哪位古人？”
“并非出自古人，是我自己臨時杜撰的。”
蕭桐拂去落在發間的梧桐葉，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我很喜歡古詩詞。”
“那你将來，一定會選擇文學專業吧？”
蕭桐篤定地點點頭，眼神清亮。
“就像蕾蕾一定會選擇音樂專業一樣。”
才一開口，蕭桐就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适才好不容易轉移的話題，此刻居然再次被她無意引回。
提及穆蕾，布離果然再度沉默下去。
“你和蕾蕾之間……發生什麽事了麽？”
猶豫許久，蕭桐終于還是沒忍住。
“我和她……有些觀念沖突，因為他哥哥突然離職的事。”
蕭桐不再做聲，心下卻已了然。
那日在梧桐樹下，她從邱寧寧口中聽到了穆沿哥哥的一切近況。她理解穆沿哥哥的決定，也明白穆蕾的恐懼與不安。這對兄妹都沒有錯，他們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彼此深沉的愛。
就像……此刻的她，一直以來的她……
“蕾蕾從小由穆沿哥哥帶大，她對穆沿哥哥的感情，就像我們對父母的依賴。如果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或許我們只會做出和她一樣的選擇。所以這段時日，無論她的行為多麽反常，态度多麽疏離，我們都應該理解，不是麽？”
公交站前，蕭桐停下腳步，沖布離揮了揮手。
“我等的車一會兒就到了，你快回去照顧阿姨吧。”
布離微微低頭，久久盯着蕭桐，直到她的臉頰又一次不可控制地泛起紅暈。
“蕭桐，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
謝謝……這或許，是他們之間唯一可能的維系吧……
望着布離的背影，蕭桐終于收起一路強裝的笑容，努力咽下洶湧至喉間的苦澀。
我要積攢多少運氣，才能逆轉時空，在她之前遇見你？
作者有話要說： 臨時加了部分有關穆蕾父親的情節，連帶着姊妹篇《稍縱》也在第一章做了相應修改~
這一章的字數再次超出預期……現在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篇東東到底會被我拖到什麽時候了……∏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