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魔法使/天使

三浦惠的問題,讓我和源右衛門齊齊懵逼。

吓我一跳,我還以為是三浦惠目睹了我和源右衛門怒鬥前田安娜,對人生産生了懷疑,這才來找我們。原來,只是想要戀愛了啊。

我扭過頭,發現源右衛門卻十分緊張。

“男朋友?怎樣的?熟悉麽?認識幾年了?千萬不要被不熟悉的男生給随便騙走了啊。”源右衛門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說:“不要忘記了,你可是在小時候發誓過要嫁給須王環的女人啊!”

三浦惠挑眉,有幾分嫌棄地說:“哥哥,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分不清三次元和二次元嗎?我可不是你這樣的重症患者,還是想要過正常現充的人生的。”

源摸了摸下巴,問:“現充的定義是什麽?”

“呃……”惠猶豫,說:“和可愛的女孩子天天約會,在學校裏得到崇敬,很受歡迎,在三次元收到很多情書什麽……的?”

“可以了。”源露出微笑,說:“你哥哥我就是現充。”

然後,源右衛門拽着我,十分自信地朝着餐桌走去了。

也不知道是誰突然給了他自信,梁詠琪麽?

熱熱鬧鬧地度過了聖誕節的晚上,收拾完餐桌和客廳,三浦家的人便各自回去休息了。走到二樓時,源右衛門拽住我的手,認真地問了一個問題:“愛莉絲,你有什麽願望想許給聖誕老人嗎?”

我?

願望?

聖誕老人?

“問錯人了吧?”我疑惑:“我不信這個宗教。”

“入鄉随俗嘛。”源右衛門笑說:“說一下吧,也許能實現也說不定呢?”

開什麽玩笑噢,我的願望絕對無法由聖誕老人實現。

但是源右衛門一副很期待的表情,我又不好意思拂了他的意。這家夥恐怕是想偷偷扮演聖誕老人,給我來一點“浪漫的驚喜”之類的東西。真是naive,天真,simple,單純。

“那,聖誕老人啊,請聽到我的願望。”我雙手緊握,做出虔誠的姿态:“我想和诹訪部順一結婚。”

源右衛門:……

“聖誕老人會很為難的啊!!”他雙手比劃,說:“不能換個別的嗎?”

“那,聖誕老人啊。”我如言換了一個願望:“我想和神谷浩史結婚。”

“神谷浩史會為難的啊!他已經結婚了啊!”源右衛門抽着嘴角說:“再換一個吧。”

“想看到源右衛門穿着女式和服站在屋頂上大喊三聲‘人家才不是傲嬌呢哼’。”

源右衛門:……

看着源風化在風裏的模樣,我笑了起來,說:“你的心意我領了。不過,我并沒有什麽需要聖誕老人來完成的願望。如果真的有聖誕老人的話,那就讓我今天晚上做一個不錯的夢吧。”

結果,一語成谶。

那天晚上,我确實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我,變成了一個相當可愛的女孩。

我穿着一襲粉色的蓬蓬裙,留着粉色的童花頭,撐着一柄窄窄的蕾絲洋傘。每一個陽光和煦的午後,我都會穿過一家療養院的走廊,走入一間病房,坐在病床邊看望一位沉睡之中的老頭。

床頭櫃上壓着一份當日的報紙,帶着眼鏡、文質彬彬的經濟學家們被排在報紙一角,《廣場協議》後美日貨幣升貶值分析論述的文章占據了整個版面。用油墨印刷出的時間是1989年的8月,夏季的蟬鳴聲遙遠而微弱,茂盛的光線透過窗戶落在病床上。

老頭時睡時醒,每每醒來,看到床邊坐着的我,便會笑笑說:“天使又來了麽?”

療養院的護士每天來登記兩次體溫,但是她們從來看不見我。她們将寫有老頭子姓名的資料卡壓在寫字板上,用圓珠筆刷刷記錄着他的身體狀況。

滾滾圓的、淡藍色的潦草自己,是“平濑英十”幾個字。

護士們走後,老頭子望向了我,擠開臉上的褶皺,露出了溫柔的笑容:“感到孤獨麽?一直沒有別人能看到你。”

我搖了搖頭。

“麻煩你每天來看望我這個老頭子,還真是過意不去。雖然我覺得,你前來的時候就像是童話故事裏的情節一樣。”

我說話了,聲音很稚嫩。

“童話故事裏的公主嗎?我很願意成為童話的女主角。不……那有點和時代脫節了,現在應該說‘願意成為電影的女主角’才對。我本來就很可愛,當然應該成為童話……不,電影的女主角。”

頓了頓,我又說:“一點也不感到孤獨。現在的人類太狹隘了,無法接受我的服裝風格。明明這種西洋風格的裙子在戰後也流行過一段時間,到了現在反而無法被人接受。”

我嘟囔道:“所以,幹脆還是不要讓別人看到我好了。”

“是嘛。”老頭子笑眯眯的,說:“可惜了,我只能躺在床上看看風景。如果有機會的話,我能陪你一起穿,那一定非常滑稽。”

大概是因為想象到了那副畫面,我笑了起來。

“好呀。”我說:“那可真是太好了。如果有人陪我穿這樣可愛的裙子,那就絕對不會再感到孤獨了。”

“果然還是有些孤獨的吧。我這樣的老人家都感到孤獨,更何況是你呢?”

“不要看我現在是這副模樣!”我好像被冒犯了尊嚴,急匆匆地說道:“其實我也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了。你要尊重我,知道嗎?看年齡,你還是我的後輩呢。”

老頭子沒有任何驚訝的神情,他墊高了自己的靠枕,慢悠悠地說:“那你幾歲了?”

我又別扭起來:“女孩子的年齡是不可以随便問的。”

走廊裏響起了腳步聲,一個穿着黑色西裝、面孔瘦削的中年男人敲了敲門,提着一袋水果走了進來。

他看到我的身影,露出了輕微驚訝的面色,随即立刻收斂了表情,假裝自己什麽也沒看到,把我當成了空氣。雖然那一系列的表情變化只是在瞬間發生的事情,卻還是被我發現了。

“父親。”西裝男子在病床邊坐了下來:“請恕阿靜不能來了,她的預産期就是最近了。您的身體如何了?聽主管說,您最近不愛出去散心。”

“也就是這樣吧。”老頭子對自己的孩子竟然格外冷淡。

“孩子的名字已經想好了。”西裝男子絮絮叨叨地說着:“和你同字,這樣他将來一定很喜歡你。”

中年的西裝男子在這裏坐了很久,才告辭離去。他離開後,老頭子的表情又熱切起來,他笑眯眯地對我說:“唉,我這個小兒子最喜歡裝了。其實他看見你了,但是非要裝作沒有看見。”

我哼了一聲,說:“以為我是小姑娘,所以不想理我嗎?還是說害怕別人把他當成能看見奇怪東西的非人類?人類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迂腐狹隘啊。”

老頭子喝了一口熱水,理了理自己稀疏的短發,說:“也并非迂腐狹隘,只是不想被別人用異樣的眼光注視着而已。誰也不想成為異類,因此便主動地排斥異類,并且以身作則,不去成為異類。”

我打量着我的菱紋長襪和紅色的皮鞋,低聲說:“那異類就不應該存在了嗎?”

“總有人願意接納的。”老頭子說:“我現在是個命不久矣的老頭子,但若我還年輕力壯的話,我也會接受你的風格打扮。無論你是人類,或者不是人類,都會接受你的風格打扮。”

老頭子的話很對我的心意,讓我發出了清脆的笑聲。

“說到底,‘異類’這個分類本身就很奇怪嘛,總感覺含着淡淡的敵意。”我笑着說:“不能因為別人和自己有所不同,就排斥別人啊。”

“是。”老頭子望向了窗外,慢慢說:“确實如此。不過,也只有我這樣慢悠悠地、茍延殘喘的老頭子,才有閑暇靜下來思考這種問題了。年輕人大多不會在乎這些,鮮活茂盛的東西太多了,他們沒有時間停下來思考這種問題。”

我看了一眼報紙,心想是啊。

廣場協定後日本的經濟就一直在高速發展着,房地産行業蓬勃茂盛,銀行瘋狂地往外貸款。許多人一夜暴富,購置房車揮霍人生,肆意的青春尚且來不及享受,又怎麽會思索那些深奧的問題?

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我都會到這家療養院來,穿過漫長的走廊走入病房,和這個叫做平濑英十的老頭聊天。射入窗棂的光線角度不停改變,屋外搖曳的牽牛葉爬高又萎低。碧綠的葉片爬滿了窗框,繞着銀白色的鐵欄杆攀援上升。

終于有一天,我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久久地坐在平濑英十的床邊不願離開。對于我來說,那天就像是辛杜瑞拉穿上了水晶鞋進入了王宮舞會一樣珍重,我必須像赴宴的貴族小姐一樣穿上最绮麗鄭重的衣物來應對這場在午夜前就會結束的舞會。

“真可惜啊,遇見你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老頭子了。”平濑英十微笑着說。

他的笑容很平靜,仿佛黃昏之時毫無波瀾、一望無垠的水面。透過他微微渾濁的眼睛,還能看到水面之下的寬厚無垠。

“沒事的!還會有下一次見面的!到時候你就不是老頭子了!”我說。

“是嗎?”老頭子扯了扯白色的被角,蒼老衰頹的面孔上卻有着悠閑的神情。

“那麽,如果……”我卻憂慮起來了:“下一次,小英變成了年輕人,而我變成了老太太,該怎麽辦呢?白發蒼蒼的,整天只能窩在床上,那就一點都不可愛了啊。”

“‘可愛’這種東西,只需要自己認定就可以了。就像喜歡的衣服與妝容是打扮給自己看的。只要你認為自己足夠可愛,那便行了。別人的認可從來都是過眼雲煙一樣的東西。”老頭子說:“再說了,哪有那麽巧,我們倆剛好會岔開那麽多的年齡呢?我們難道不是同齡人嗎?”

“說的也是,我們都是老人家了。”我的語氣也很開心。我扯着我的裙擺,精細的白色蕾絲花邊被我扯得幾乎變了形。最後,我扭扭捏捏地開口,說:“下一次,我該怎麽找到你呢?小英。”

老頭子輕輕咳了幾聲,望着窗外的牽牛葉,說:“像年輕人一樣約定一個暗號嗎?戰後流行了好一陣子的那個什麽廣告,‘看不見了’……”

“記不住啊。”我嘟囔:“我是笨蛋嘛。”

思來想去,最後,我提出了一個很愚蠢的意見:“讓我在你身上畫一個記號吧!”

雖然明知道讓護工擦一次身子,記號就會掉,平濑英十還是笑呵呵地答應了。他很費力地翻過了身體,讓我用油性筆在他蒼老的、滿是褶皺的皮膚上畫了一哥記號——圓潤的、幼稚的仿佛是小學生簡筆畫一樣的翅膀。

“這樣子,下一次,我就可以找到你啦。”我說:“是天使的翅膀噢。”

“好。”平濑英十笑起來,靈魂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二十幾許的年輕人:“如果能夠再次遇到的話,我肯定會陪你穿那種可愛的裙子,作為你陪伴我走過這段最後時光的謝禮。”

頓了頓,他又淡淡地補充道:“不……也許,那個時候,這種可愛的裙子成為了時髦的衣服也說不定。世界變得如此之快,一眨眼便是六十年白駒過隙。”

“好呀。”我朝他伸出了小指,說:“請和我拉勾吧。”

“好。”顫巍巍的小指勾在了一起。

窗框上低垂的牽牛葉上跳着明媚的光線,午後的陽光溫暖怡人。走廊裏靠着的護士門在輕快地交談着,讨論平成這個年號和昭和比起來哪個更好聽一些。沒人猜得到再過不久泡沫經濟的崩盤就要席卷整個日本,也沒人猜得到千禧年之後的世界會發生什麽樣的故事。

我聽着那些或遠或近的交談聲,腦海裏卻在想着全然不同的東西。

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來了,仙女賜給我的魔法結束了。世界上最可愛閃亮的衣裙消失不見,王子的黑色棺木從宮殿之中擡了出來,六個侍衛搬運着棺材走過長長的紅絨地毯,将他擡向雕刻着天使的巴洛克式教堂。

童話結束,我的手裏還剩下一只沒有消失的水晶鞋,那是王子留給我的唯一的線索,指引我去找到下一個他。

響亮的鬧鈴忽然大作,是鬧鐘默認的刺耳鬧鈴音。我迷迷糊糊地醒轉過來按掉了鬧鈴,鐘表上的時刻提醒我現在已經是早上的七點了。

我翻了個身,心想,聖誕老人真是實現我的願望了。

這是一個相當美好的夢啊。

“……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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