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請客

他們一起相處的時候,總在餐館或者車上打轉。飯吃了那麽多回,似乎每一回也不盡相同。

對丁卓而言,吃飯只是一道生存的必要程序,他忙起來的時候,在值班室吃過,也曾蹲在走廊吃過。他不把它賦予太多的意義。

孟遙則不然。雖然到了旦城就少有吃得順口的時候,但每一回去哪兒意外發現好吃的,都能讓她覺得生活好歹還有那麽一點兒滋味。

她十分長情,找到三家好吃的餐廳,換着吃,能管一年。

丁卓開車,孟遙指路,開了十來分鐘,到一家餐廳門口停下。

門口就有停車位,下了車,孟遙領着他進去。

店裏裝修是地中海風格,實木的地板,踩上去發出“咚咚”的悶響。一直上了三樓,孟遙找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

旁邊架子上擺着一支白色細頸的瓶子,裏面插着幾根枯枝,就這樣放着,也很有味。

孟遙翻開菜單,問他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都行,既然你請客,就你決定吧。”

孟遙把菜單篩了一邊,點了幾道自己常吃又覺得不錯的。服務員拿走菜單,她端起兌了檸檬片的溫水喝了一口。

丁卓看着她:“常來?”

“嗯,這兒看書氣氛好,我以前下了班直接過來吃飯,吃完在這兒看點書寫點東西。老板人很好,不趕人,水還管無限續杯。”

丁卓笑了,“只給你續水,破不了産。”

孟遙也笑了笑。

丁卓問:“你現在還寫東西?”

“當記者留下來的習慣,每天多少寫幾百字才能安心。”

“以前做什麽新聞的?”

“最早是跑文藝那塊兒,什麽書展畫展藝術展,輕松,還能來錢。幹了一陣,覺得沒意思,轉崗去做社會新聞,後來只做深度報道。”

丁卓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看她,“危險嗎?”

“收到過恐吓電話,有幾次也差點被人雇來的地痞流氓堵在家門口……幹這行總要有點覺悟。其實,這些遭遇倒沒什麽,讓人失去信心的,是很多東西你做出來,卻不見得能報。有政治紅線,有資本利益……現在形勢更嚴峻,多少同行被滲透收買,新聞造假,惡意引導輿論,操縱議程設置,幹起來得心應手……”

丁卓有些意外。

孟遙平常看起來文弱秀氣,說起這些,卻自有一種慨然。

孟遙似也意識到自己有點兒過于義憤填膺,笑了笑,“算了,不說這些了——你們當醫生的也不見得更安全,現在醫鬧這麽嚴重。”

丁卓笑說:“這怕是還有你們同行的功勞。”

孟遙神情一斂,現出幾分歉然,“……是,我們很知道民衆想看什麽,所以我們就把他們想看的做到好看。醫患對立,這種話題能炒起熱度,每天全國各地多少的醫療事故,只要揪住一起,炒作一番,一段時間曝光和流量就不用愁了。”

丁卓盯着她,“你辭職,是因為這?”

孟遙頓了一下,目光低垂,輕聲說:“一半吧。”

還有一半呢?

丁卓看着她,她像是一瞬間陷入到了回憶裏,眉目間攏上一層茫然。

還有一半,她應該不願意說。

沒一會兒,菜端上來了。

孟遙回過神,把一碗豆花推到丁卓跟前,“這個好吃。”

“直接吃?”

孟遙又遞過去米飯和一碟辣醬,自己同樣拿了一式三份,給丁卓做示範:她先往米飯上面舀了一勺豆花,然後舀小半勺的辣醬,小拌一下。

丁卓照做,嘗了一口,“還行。”

“直接吃也好吃,小時候自己家裏磨豆腐,我媽做的豆花,似乎就是這個味道。”她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動作很是斯文。

丁卓便說:“說句公道話,還是鄒城的東西好吃。”

孟遙擡頭看他,“那你以後會回去嗎?大醫院晉升似乎挺難的。”

“不回去了,再寬的魚缸,那也是魚缸,總有游到頭的時候。”

孟遙笑一笑,“太平洋倒是很大,可一輩子也到不了岸。”

丁卓笑說:“那就等筋疲力盡,到哪兒是哪兒吧。”

他發現,跟孟遙聊天,有一種讓他覺得放松的節奏,不管他說什麽,她能接上,還能再給他抛回來,打羽毛球一樣,有來有往。

他心裏起了一個做比較的念頭,即刻又被一種深深的自責狠狠打壓下去,讓他并不敢再去細想。

孟遙看他,他微蹙着眉頭,目光不落在這兒。

不在這兒,那自然是在不屬于這兒的某個地方。

孟遙垂下眼,沒再說什麽,又舀了一勺豆花,喂進嘴裏。

一席飯,吃到後來,話題就零零散散,想到什麽便是什麽。

丁卓問她:“為什麽你名字跟你妹妹格式不一樣?”

孟遙笑着解釋,“其實應該是一樣,上戶口的時候,派出所的人把‘瓊瑤’的‘瑤’,登記成了‘遙遠’的‘遙’,所以後來有人聽說我有個妹妹,就問她是不是叫‘孟遠’。”

丁卓笑了笑。

孟遙看他一眼,“那你的名字……”

“我爸起的,‘君子卓爾不群’。‘不群’屬姓岳的那位最有名,我爸就只能給我用‘卓’這個字了。”

孟遙筷子頓了一下,“說起來……我印象裏,沒在老家碰見過你父親。”

“哦,”丁卓神情平淡,“我爸媽在我讀初中的時候離婚了,我爸再婚以後,一直住在羊城。”

孟遙看着他,“令尊沒争取撫養權嗎?”

“争是争了,我沒選他。”丁卓擱下筷子,臉上表情仍是平淡,“我小時候他們老吵架,關上門吵,打開門也吵。我爸這人還是有原則,吵歸吵,不動手打人。不打人,那就砸東西。有一回老師上門家訪,我找了半天才找着一個沒摔碎的杯子……後來,我就撺掇他們離婚了。我媽不容易,我爸保護不了她,這責任當然就落在我身上了。”

孟遙聽着,心裏沉沉喘不過氣,“……對不起。”

丁卓搖一搖頭,“沒事,他現在在羊城過得挺好,我媽也過得挺好,皆大歡喜。”

“你們老師還家訪?”

丁卓笑一笑,“小時候跟人打架。”

孟遙驚訝,“你跟人打架?”

“嗯,成績差,脾氣也躁,誰要是惹我,我也不跟人講道理,直接上手招呼。”

孟遙輕笑,“……那可真看不出來。”

“那時候幼稚。”

“可你高中成績很好啊,好幾回不是年紀前十麽……”

丁卓一頓,“這也是曼真跟你說的?”

孟遙怔住,忙說,“啊……是,有一回閑聊聽她提過。”

丁卓沒答,只是拿眼瞧着她,目光幾分銳利,仿佛帶了點兒審視的意思。

孟遙不自在,低下頭去夾菜。

片刻,丁卓才移開目光,開口道:“他們離婚了我就消停了,想着以後不說大富大貴,起碼讓我媽不受苦,所以那時候才收心讀書。興許腦袋還有點好使,沒多久就趕上來了。”

孟遙笑說,“這就別謙虛了。”

“不是謙虛,我這人其實算不上多聰明,可能認真做事的時候,比別人更認真一點。”

“那就夠了,有句話怎麽說的,我們多數人努力的程度,還沒到拼天賦的時候。”

丁卓點頭,“這話很有道理。”

一頓飯,他們邊吃邊聊,吃了快一個小時。

吃完丁卓要買單,被孟遙攔下。前幾次吃飯都是丁卓付賬,幾回下來,總覺得欠着他,不還不行。

推開門,寒風撲面,濕冷的空氣只往脖子裏鑽。孟遙有點冷,縮了縮肩膀。

丁卓看她一眼,等上了車,把暖氣開到最大。

沒一會兒,車裏的溫度就升起來了。

丁卓說:“旦城冬天冷,不比鄒城,你以後出門記得帶條圍巾。”

孟遙愣了一下,點一點頭。

車開到小區,将孟遙送到樓下。

下車前,孟遙特意又向他鄭重道謝。

丁卓“嗯”一聲,伸手摸過香煙和打火機。

這反應,完全不是孟遙預想中的反應,他應該是客客氣氣地,同她說“不客氣”。

孟遙坐着,幾分局促地看着他拇指轉了兩下打火機上的小砂輪,打火機噴出一小叢紅色火苗。

“那……那我上去收拾東西了,”孟遙解開安全帶,再次道謝,“以後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開口。”

她覺得這話好像有點耳熟,想起來似乎是丁卓說過一句類似的。

丁卓點了點頭,“好。”

孟遙拉開車門,下了車。

她一手提着包,腳步有些倉促地往裏走去,沒敢回頭去看。

一口氣上了三樓,打開門進了自己房間,她把包扔回床上,解開大衣扣子,在床上坐下。

過了很久,她站起身,走到窗邊,往外看去。

樓下,車還停在那兒,黑色車頂,沾了一片落葉。

丁卓還沒走。

可是為什麽,他還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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