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生日

孟遙到達醫院,住院部大樓底下停了幾輛警車,紅藍燈光亂閃,烏拉烏拉叫得她心驚肉跳。到了普外科那一層,樓道處拉上了警戒線,她被人攔下來不讓進去。

她逮住一個護士,忙問:“聽說裏面有人受傷了?”

護士戒備地盯着她,“你是幹什麽的?”

不讓孟遙解釋,她手一掙,急匆匆往外走了。

孟遙心急如焚,踮腳往裏看了看,只看見一團人圍作一團,哭聲喊聲咒罵聲,一陣陣傳來,她退到樓梯口,給丁卓撥了一個電話,響了許久,還是沒有人接。

護士醫生來來往往,她攔了幾次也沒人理她,發生這麽大事,所有人都人心惶惶。

孟遙捏着手機,靠着牆壁,又給丁卓打了幾次電話。像有一記重錘子狠狠地有一下沒一下地砸着心髒,呼吸仿佛是從一根被壓扁了的細管子裏擠出來,胸口發悶,喘不上來氣。

電話還是沒人接,她站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方競航也在醫院,定了定神,去心外科找人。

心外科不在戰場前線,卻也是人人自危,護士站全在讨論這事兒。孟遙抓住一個看着和善的小護士,問方競航在不在醫院。

小護士也很謹慎,孟遙說明來意,央求她半晌,她總算松口,指了指值班室的方向。

孟遙小跑過去,到門口一看,裏面方競航與另一個醫生靠桌子站着,也正在讨論這事兒。

孟遙喘了口氣,“……方醫生。”

方競航轉過頭來,瞧見是她,幾分驚訝。

孟遙立在門口,幾分躊躇。

方競航從裏面走出來,領着她到了旁邊走廊。

孟遙緊攥着手指,沒發覺自己聲音有點發顫,“我聽說普外科發生醫鬧,有醫生受傷了……丁卓電話打不通……”

方競航忙說:“不是老丁……是肝膽科一個主任的研究生……”

他後面還說了什麽,孟遙全沒有聽進去,像是溺水窒息之人被人從打撈出來,懸在嗓子眼的心髒總算落地,她平複了一會兒心情,再開口時聲音發啞,“情況嚴重嗎?”

“砍了三刀,沒傷到要害……警察已經來了,這幫鬧事分子一個別想跑。”方競航不免義憤填膺。

孟遙頓覺無地自容,醫患關系緊張,與她過去那些同行不遺餘力抹黑醫生這一職業造成的輿論氣氛脫不了幹系。前一陣她與丁卓開玩笑,總提什麽醫鬧醫鬧,誰能想到居然真能讓丁卓碰上。

孟遙又想,雖然這想法不厚道,然而還好,還好,受傷的不是丁卓……

方競航看她一眼,她臉色煞白,驚魂甫定,便說:“老丁這會兒應該在手術室幫忙,你要是不放心,就在這兒等一會兒吧。”

孟遙想一想,點點頭。

方競航就領着她到了值班室,另外一位醫生盯着孟遙看了一眼。

方競航解釋:“這丁卓朋友。”

孟遙找了張椅子坐下,方競航給她倒了杯熱水。

另外那醫生跟方競航打了聲招呼,收拾東西走了。

辦公室裏靜悄悄的,方競航開始伏案整理病理報告。

孟遙捧着杯子,開水的溫度一點兒一點兒傳到她手上,她還是覺得冷,心有餘悸,有點脫力般的難受。

她打小不喜歡醫院,父親生前最後一段時間,就是在醫院度過。

母親做好了飯,讓她送去,她一路穿過長而幽深的走廊,間或碰見有病人從病房裏面出來,蹒跚而行,形容枯槁,病痛和對死亡的恐懼在他們眼中留下深重的陰影,她低頭匆匆走過,不敢與他們對視。

孟遙垂眼坐着,很久,手裏杯子裏熱水變涼了。

忽然,響起筆擱在桌面上的聲音。

孟遙擡頭,見方競航合上了報告,站起身,“你先坐一會兒,我去下病房。”

孟遙點一點頭。

方競航走了之後,孟遙起身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戶。

樓下警車已經開走了,好像到此刻夜才真正開始。她擡頭往天上看了一眼,沒看見月亮,天色暗淡,黑也仿佛黑得并不徹底。

兜裏手機突然振動起來。

孟遙一驚,手忙腳亂摸出手機,一看,丁卓打來的。

她趕緊接起來,“喂”了一個字,說不出話來。

丁卓聲音發啞,聽着有點疲憊,“抱歉,醫院出了點事,剛剛忙完,你吃完飯了嗎……”

孟遙“嗯”了一聲,低聲說:“我……我在醫院。”

那邊頓了一下,“在哪兒?”

孟遙給方競航留了張字條,拿上包下樓。

此刻住院部已經徹底安靜下來了,電梯裏沒人,孟遙往廂轎裏豎着的鏡子裏看了一眼,自己穿着一件深藍色的大衣,頭頂白色燈光照得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出了電梯門,孟遙穿過大廳,走出去兩步,便看見丁卓坐在臺階上。

他左腳踩着下一級臺階,右腿伸直,手肘撐在左邊大腿上,右手夾了一支煙,很随意地抽着。

他沒穿大衣,搭在了左腿上,寬闊的肩膀把白色襯衫撐起來,夜風吹得衣服領子貼着他的頸項。

孟遙緩緩走過去。

丁卓聽見腳步聲,轉頭看她一眼,笑了一下,臉上滿是疲憊,“累,我再歇一會兒。”

孟遙到他身邊坐下,“吃飯了麽?”

“沒來得及吃。”

“我聽到消息就趕過來了。”

“沒事,警察來得很快。”

孟遙一時沒再說話,她雙腿蜷着,抱着膝蓋,把包擱在膝蓋上,腦袋抵靠上去,鼻子有點酸,眼眶發熱,然而好像為了這麽一點事哭,又不至于。

“……聽說砍人了,有點擔心。”她聲音沉悶。

丁卓抽了一口煙,沉沉地吸入肺腔,“……沒事。”

他有點累,更有點心灰意冷。今天剛要下班的時候,一堆人沖進他們這一層,不由分說地占領了值班室和護士站,接着為首那人就開始談條件,張口要一百萬。他一個師弟脾氣不怎麽好,沖撞了兩句,死者丈夫提着把刀,就從隊伍裏沖出來……

丁桌咬着濾嘴,問:“你冷不冷?”

過了很久,夜風裏,他聽見孟遙說:“……不冷。”

聲音輕顫,似乎帶上了一點哭腔。

丁卓一頓,轉過頭去看她,她臉被擋着,看不清楚表情。手指攥着包的帶子,肩膀很輕地抽動了一下,顯得清瘦又脆弱。

他目光定着看了很久,心裏有點兒沖動,可似乎只是一團沒有形狀和邊際的霧,這沖動是什麽,他自己也有點兒說不出道不明。

半晌,他把煙頭摁在臺階上,站起身,拍了拍灰塵,朝孟遙伸出手,“走,陪我去吃點兒東西。”

孟遙擡起頭,目光定在他手上。

這只手骨節分明,握過手術刀,也縫過手術線。

她緩緩地伸出自己的手,下一瞬便被丁卓一拽,整個人身不由己地從臺階上站了起來。

丁卓松開手,把外套穿上,抖了抖領子,“走吧。”

孟遙跟在他身後,蜷了蜷手指。

醫院出去,不遠處有家711。

丁卓買了碗泡面,在店裏泡開了,揭開蓋子,狼吞虎咽。

餓得狠了,什麽也顧不上。

孟遙微抿着唇,把礦泉水擰開,遞到他手邊,丁卓含糊說了聲“謝謝”。

一碗泡面,很快讓丁卓掃蕩完畢,他恢複了點體力,才終于有心思說話了。

孟遙問他:“吃飽了嗎?要不去小吃街上買點燒烤?”

“差不多了,”丁卓拿起水瓶,仰頭喝了大半,“想先回去歇會兒。”

孟遙點點頭,“好。”

丁卓站起身,“走吧,我送你。”

孟遙趕緊說:“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丁卓搖頭,“經過今天,我才知道旦城的治安也就這麽回事兒。時間不早了,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孟遙說:“真的不要緊,我坐出租車回去,到了就給你打電話。”

丁卓仍是不同意。

孟遙無可奈何,只得聽他的。

出便利店,拐了條街,高大樹木枝桠交錯,遠處路燈光裏,建築像是被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氣之中。

到停車場,丁桌把車解鎖,孟遙忽說:“我來開吧。”

丁桌頓了一下,替她拉開車門,把車鑰匙遞給她。

孟遙上車,調整好座椅距離,系上安全帶。

丁卓這車孟遙有點開不習慣,大約是怠速太低了,一不小心就容易熄火。這時候,她腳點着離合,慢慢地把車發動起來,駛出了停車場。

轉頭看了一眼,丁卓全身重量都靠在座椅椅背上,拿手指捏了捏眉心。

孟遙把自己這邊的車窗開了一點,冷風灌進來。

開了幾分鐘,孟遙對路線有點把握不準,偏過頭去,去看丁卓,發現他雙臂抱在胸前,微偏着腦袋,已經睡着了。

孟遙關上車窗,将空調溫度又調高了一點。

燈光和陰影交錯變換,一道一道略過車窗。心裏很靜,好像那些似是而非的,不明所以的東西都不重要了。

半小時後,車開到了小區附近。

丁卓還沒醒,孟遙把車停下,猶豫了片刻,還是沒叫醒他,拉上手剎挂了空擋,輕手輕腳地下了車。

她去附近小超市補了點兒日常用品,又買了把挂面——鄒城的習俗,過生日得吃面。

付了帳,拿袋子一裝,拎在手裏往回走。快到車那兒,口袋裏手機響了,孟遙伸手摸出來一看,林正清打來的。

“你朋友怎麽樣,沒事吧?”

孟遙立在原地,向着車那兒看了一眼,“沒事。”

“我們已經散場了,你今天過生日,也不知道你玩沒玩盡興。”

“很盡興了,謝謝你。”

林正清很短促地笑了一聲,接着就沉默了。

孟遙覺得他這沉默有點兒意味深長,然而有些事,不去過多探究反倒是件好事。“謝謝你,也謝謝大家,不早了,早點休息吧,明天公司見。”

那邊頓了下,跟她說了句再見。

孟遙把手機揣回口袋,回到車邊,拉開車門一看,裏面一點猩紅的火星忽明忽滅,鼻腔裏竄進來一點兒煙味,丁卓已經醒了。

孟遙不知道上車還是不上車,站在門邊上躊躇了片刻,最後還是坐上去,問道:“睡醒了嗎?”

丁卓從鼻子裏“嗯”了一聲,稍稍坐正了身體,往腕上手表看了一眼。

“明天周六,你加班嗎?”

“不加班,”丁卓含着煙,“醫院出了事,今天轉院走了一批人。”

“這事要怎麽解決?給家屬賠錢嗎?”

丁卓淡淡說:“我師弟還在床上躺着。”

孟遙垂頭沉默,過了片刻,問他:“餓嗎?我買了點面條,要不要上去吃一點?”

這提議,比起現在再開三十分鐘車回宿舍誘人多了。事實上,他不怎麽想一個人待着,旁邊沒有一點人聲的時候,總喜歡往鑽牛角尖的地方去想。先那會兒,師弟滿身是血倒在地上那樣子反反複複在腦海裏回閃,揮之不去。

兩人下了車,孟遙把車鎖上,鑰匙遞給丁卓。丁卓接過鑰匙揣進兜裏,跟在她身後往裏走。

時間很晚了,小區裏幾乎沒有人影,兩人腳步聲一前一後,夜仿佛更靜。

孟遙擡頭去看,才發現月亮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來了,仿佛拿水浸過,暈開點毛邊。

她腳步有點虛浮,像是有些踩不到實處,腦袋裏很亂,不知道該往哪兒想,或者往哪兒都不該想。

很快,說服自己心安理得:今天是她生日,總要有一回由着性子,到明天,生活還該是它原本的模樣,蚍蜉之力撼動不了它疾馳而去的慣性。

到了門口,孟遙從包裏掏出鑰匙把門打開。

她合租的室友跟男朋友是異地戀,每到周五的時候就會坐火車離開旦城。

孟遙從鞋架上找到室友男朋友有時候來穿的那雙涼拖,遞給丁卓。

丁卓換鞋,去沙發上坐下。

孟遙将袋子擱在桌上,把空調打開,去廚房洗了個手,燒上熱水,然後走出來,翻開袋子,拿出挂面,“你先坐一會兒。”

丁卓點點頭。

孟遙回到廚房,從冰箱裏翻出點兒蔬菜,擰開水龍頭開始沖洗。她忘了自己手上還有凍瘡,手在冷水下一浸,疼得她一個龇牙。

切菜的時候,水壺裏水燒開了,她翻出一只馬克杯涮了一下,倒了杯熱水,走出去擱在丁卓跟前的茶幾上。

丁卓背靠在沙發上,微仰着頭,仿佛有點累。

手機放在茶幾上,屏幕亮着,一條一條彈出通知信息。

孟遙心有點兒揪着,看他一眼,不知道該說什麽,半晌,“很快就好,你再等會兒。”

丁卓嗯了一聲,偏過頭來。

孟遙正看着他,這一下,目光恰好對上。

她驚了一下,呼吸一頓,一時間竟然沒有移開。

白色燈光,照得得他輪廓很深,眉目也顯得很硬。

他很容易吸引人去看他,卻很少有人敢去接近。

然而,他其實分明是一個內心很柔軟的人。

孟遙動了下嘴角,許多話往上湧,最後又被一種比害怕更深的悲哀壓下去。

她別過目光,轉身回去廚房。

沒一會兒,鍋裏開始咕嚕嚕作響,沸騰的水蒸氣凝在玻璃鍋蓋上,熱水開始翻滾。

孟遙等了片刻,把面條先下進去。待面條煮得快變了顏色,丢進青菜和番茄。

她蓋上鍋蓋,立在那兒,又開始發呆。

忽然,身後一陣腳步聲。

孟遙吓了一下,轉過頭,看見丁卓從外面走進來。

“快了。”

丁卓“嗯”了一聲,卻沒出去,而是走到她身旁。

廚房空間不大,孟遙往旁邊讓了讓,揭開鍋蓋,拿筷子把裏面的面條翻了一下。

丁卓目光盯着她的手,“手怎麽了?”

“哦,凍瘡犯了。”

“擦過藥了嗎?”

“沒什麽效果。”

“帝都冬天有這麽冷?”

“不是在帝都凍的,”孟遙把筷子擱在碗沿上,“前幾年去西北農村采訪,天氣惡劣,遇上大雪,主編又趕着要稿,只能每天在外面跑,找素材。”

她微微垂着頭,頭發順在右側,露出左邊的耳朵和頸項。

丁卓看了一眼,才發現她脖子上戴着一條很細很細的銀鏈,他記得上回并沒有看見。

片刻,孟遙伸手去揭鍋蓋,“好了。”

一股白色熱氣撲面而來,夾雜着青菜和番茄的香味。

孟遙往鍋裏撒了些調料,“上面那排有洗幹淨的大碗,幫忙拿兩個。”

丁卓點一點頭,走過去把碗取下來。

起鍋之前,孟遙往鍋裏丢了些切好的韭菜末,然後拿起一只碗,把面條挑進去。最後剛剛好裝了兩大碗。

丁卓一手端起一只碗,“你拿筷子。”

孟遙抽了兩雙筷子,在涼水下沖了一下,拿上一罐腐乳去餐廳。

丁卓往她手裏看了一眼,“你喜歡吃這個?”

孟遙笑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一點小癖好。”

兩人面對面坐下,開始吃面。

孟遙嘗了一口,問他:“淡不淡?需不需要醋?”

丁卓先沒吃飽,這會兒胃口又被勾起來,吃什麽都覺得香,嘴裏含糊說道:“不用。”

熱氣袅袅,孟遙擡眼看着他,心裏有一種像是浸在溫水之中的,柔軟的悲傷。

這場景似曾相識。

高一,在元旦晚會上知道了丁卓這個人之後,有一回孟遙在學校外面一家拉面館吃面,又碰見丁卓。

他一個人,面端上來以後,掰了雙一次性筷子,埋頭開始吃,全程幾乎沒有擡眼。

其實很普通的情景,她卻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吃完面,付了錢,背上書包走了。

這之後,她時常在校園裏各個地方碰到他。

有一回,最後一堂課是體育課。上完課,孟遙跟體育委員一塊兒去器材室還排球。

從器材室回來,穿過操場回教學樓,經過足球場時,孟遙忽看見丁卓就坐在前面的雙杠上。

那時候離高考還有兩個月,高三學生全力備考,幾乎不怎麽出來活動。

他可能是剛打過球,額上還帶着汗,手指揪着t恤,慢慢扇風。

微風,夕陽,少年,白衣。

彼時的孟遙還執著相信着那些文字詩句中描寫的一見鐘情,相信她與他一次一次的碰面總有一些冥冥注定的因素。

忽然,球場上有人喊了一聲:“丁卓!”

丁卓應了一聲,從雙杠上跳下,穩穩落地。

那一刻,孟遙感覺自己心髒猛地跳了一下,然後開始緩慢地舒展,被投入到甜蜜的苦海之中。

按理說,只有不到半年的時間,她單方面的關注甚至不足以編排成任何故事,就被逼着匆匆結束。

可後來——這後來遠得她難以置信,她還在用丁卓的影子,去套身邊的過客。

“想什麽?”

孟遙回過神來,忙說,“沒……”

“你面都要坨了。”

孟遙趕緊低頭吃了兩口,含含糊糊說:“沒事,能吃。”

丁卓看着她。

孟遙被他盯得不自在,臉恨不得埋進碗裏去。

吃完,孟遙把碗筷收進廚房,往水槽裏倒了點兒熱水。

丁卓走進來,“要不要幫忙?”

“不用。”

“你手不是生凍瘡了麽。”

孟遙從架子上取下一幅膠手套,晃了晃,“你去外面坐一會兒吧,我很快就好了。”

丁卓還要再說什麽,放客廳裏的手機響起來,他走出去接電話。

孟遙洗完碗筷,把廚房收拾了一下,取下手套沖洗了一下,重新挂起來。

走回客廳,卻見丁卓倚着窗戶,點了一支煙。窗戶開着,外面刮進來的風,隐約帶着寒意。

孟遙躊躇片刻,走過去。

丁卓聽見她的腳步聲了,但沒回頭,“……方競航的電話,他剛去普外科看了一眼,我師弟已經沒什麽事了。”

孟遙默默點一點頭。

丁卓微微偏過頭,去看孟遙。

她站得有一點近,身上還帶着一點兒洗潔精的味道。

丁卓一時沉默,風吹進來,煙灰簌簌往下落,騰起的煙霧撲面而來,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忽然問她:“你懷疑過你從事的工作的嗎?”

孟遙頓了一下,轉頭看他。

他眉頭微微蹙攏,眼裏籠罩在深重的倦怠。

“當然。上回跟你說過,同行颠倒是非,只有少數幾個人還記得曾幾何時,我們還有個‘無冕之王’的稱號……我當時報考新聞專業的時候,或多或少有一點新聞理想,這個世界或許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但即便一只螢火蟲,也能照亮一片葉子的世界……”她頓了下,聲音有點苦澀,“後來,我才發現自己太天真了。四年時間,只是證明了我所堅持的理想是空想……”

丁卓深深吸了口煙。

“丁卓,你們不一樣。”孟遙看着他,嚴肅甚而有點隆重,“确實有人颠倒黑白,有人是非不分,但你們每看一個病人,每做一場手術,都有可能使人擺脫病痛甚至死亡……”

丁卓略微自嘲地笑了一聲,“沒這麽大本事。”

“我爸是得癌症去世的,”停了一下,孟遙接着說,聲音更平靜緩慢,“發現得晚,已經沒法治了。那個時候,我很讨厭去醫院,也覺得醫生既然治不好病,算什麽白衣天使——長大以後才發現,這想法多傲慢啊,你們跟我們一樣只是凡人,任何一個凡人,面對生老病死,都一樣無力。只是我們無力而無為,你們雖無力,卻能有所為。哪怕這所為不一定有用,于病人于親人,或多或少是個安慰。”

這段話,比起前面那幾句,讓丁卓好受得多。

今天,出手術室,給孟遙回電話,聽到她說在醫院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仿佛被她低沉輕柔的聲音,從鬼蜮中拉回了人間。

她充滿了煙火氣息,像是他每回下班走在路上,看着那些亮燈的窗口,想象的背後的那些人,那些事。

每每在他覺得極冷的時候,讓他看到一星的火光。

過了片刻,他轉過頭,把目光定在她臉上,“……怕嗎?”

“嗯?”孟遙沒反應過來。

“今天聽見新聞的時候。”

孟遙點一點頭,聲音沉下去,“小時候賭天發誓,動辄做不到便不得好死,不把生死當一回事。而現在,把生死看得很重,卻總有人不斷告訴你,有時候生死倒懸,其實發生得比你信口胡說的一句賭誓還要容易……”

冷,或者是先前積累的情緒再次席卷而來,她神情裏帶着一絲驚惶和倦怠,肩膀微微耷拉着,燈光在背後,身前投下一片陰影,籠着她的五官。

外面一片昏暗,很遠處有一點燈光,夜色中朦朦胧胧。

丁卓心裏浮起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清辨不明,“孟遙。”

孟遙擡眼,轉過頭來。

她眼睛裏浮着一層霧氣,染着水光。

丁卓咬緊了香煙的濾嘴。

孟遙眨了下眼,仿佛是感覺自己情緒有點過于外露,很輕地抽了下鼻子,別過臉去,揉了揉眼睛。

丁卓便感覺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一次攫住他,之前那團沒有形狀沒有邊際的霧氣漸漸露出一點輪廓……

孟遙笑了下,聲音裏帶着濃重的鼻音,“……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她轉過頭來,似想讓他看見她沒什麽事,然而眼眶讓她揉得泛紅,眼裏更是霧氣彌漫。

丁卓心髒抖了下,所有事兒都不想去探究,也不用非得說清原有,他把還沒抽完的半截煙摁在窗臺上,伸手,一把把她摟緊懷裏。

他感覺到她身體僵硬了一瞬,然而并不是因為抗拒,片刻,她像是被風吹彎緊繃的蘆葦,又緩緩地舒展開來。

他嗅到她發絲上的香味,有一點甜,心裏頓時就覺得平靜,又有一種久未有過的滿足——在醫院臺階上,他就想這麽做了。

孟遙過了許久,才覺得又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他身上帶一點消毒水和煙草的味道,鋪天蓋地地罩過來,讓她幾乎迷失了自己的呼吸。

事實上,她不敢用力呼吸,她襯衫的料子蹭着他臉頰,是真實的;按在她背上的男人的手掌的重量,是真實的;頭頂上沉穩平緩的呼吸,是真實的;靠得如此之近的體溫,也是真實的——可它們的組合,卻顯得如此不真實。

孟遙悄悄地伸手,攥了攥他衣袖的一角。她手指出了點兒汗,袖角有點兒硬。

許久,就在她再度開始懷疑這是在做夢的時候,她聽見頭頂傳來丁卓沉沉的聲音:“別這副表情,我真沒事。”

孟遙身體僵了下,片刻,委屈潮水一樣地漫上來,“……你不用安慰我,”她伸手,推了推丁卓,“……也別從我這裏尋求安慰。”

丁卓反而又用了一點力,把她抱得更緊。

……有一點是清楚的,不知道從哪一次開始,他找她的真正原因,就必須得開始扯上了“同鄉”的幌子。

不是電光石火、魂悸魄動才叫動心。

孟遙閉上眼,心情漲潮一樣,起起落落。

許久,還是另一種心情戰勝了此刻對于這夢寐以求的溫暖的貪戀,她伸手,很用力地推了一下丁卓。

丁卓頓了一下,松開手。

孟遙轉頭看他,眼裏有淚,“……你做得到嗎?”

這話,多麽沒頭沒尾,然而丁卓聽懂了。

外面有一只蛾子,循着燈光飛進來,落在窗戶玻璃上,撲棱了一下翅膀,朝着天花板上吸頂燈飛過去。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很久,丁卓伸手去摸口袋,才想起來煙放在茶幾上了。

他把手插在口袋裏,強迫自己這會兒一定要捋出一點頭緒。

然而,一旦去想,越來越多理智的聲音就漸漸蓋過他忠于內心的本能。

他後退一步,背靠着窗戶,幾分頹唐地看着孟遙,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疑問還是求救:“你覺得,這是背叛嗎?”

孟遙緊咬着唇,“……我不知道。”

讀高中的時候,和曼真探讨過這個問題,要是有一天,喜歡上了同一個人該怎麽辦?

曼真說:“那就讓給遙遙,遙遙膽子這麽小。“她說了什麽呢?

她笑了笑說,“我要是不小心跟你喜歡上同一個人,不會讓你知道的。”

後來,她發現不知道為什麽,生活中的一些無心之言,突然就成了谶言。

大三那年,曼真給她發來一張照片,“遙遙,這人,我一定得拿下。”

照片裏,丁卓立在旦城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門口,穿着白大褂,神情嚴肅。

從此,這個人在孟遙心裏就成了秘密。

更漫長的沉默,橫亘于兩人之間。

最後,還是孟遙先開口。

她一直以為自己心懷鬼胎,但事實上自己才是無欲無求的那一個,因為心裏早就篤定了,兩個人沒有可能。

“……這麽晚了,你要是不介意,在沙發上湊合一晚吧。”

丁卓沒吭聲。

孟遙就當他是答應了,轉身回房間,把上回跟他逛超市時買多的毛巾和牙刷找出來,放去浴室。

等出來的時候,丁卓還站在窗前。

孟遙抿緊了唇,走回浴室。

冬天熱水器裏的水要放一會兒才熱,她把挂在牆壁上的花灑取下來,開始放冷水,放了一會兒,水開始熱了,狹小的浴室裏,漸漸騰起白霧。

孟遙把水關小一點,立在浴室門口,喊了一聲。

片刻,腳步聲向這裏來了。

“毛巾在架子上,牙刷在這兒……”孟遙指了指流理臺上,“你先洗澡吧。”

她把花灑關上,從裏面退出來。

她手上沾了點水,那架子上的一塊幹毛巾擦了一下。

丁卓目光在她手背上掃了一眼。

孟遙垂着眼,沒說話,轉身出去了。

片刻,她聽見浴室門鎖上,裏面傳來水聲。

她回房間衣櫃裏翻出一條厚一些的被子,從床上拿了個枕頭,放到沙發上。

她在沙發上坐下,沉沉地嘆了口氣。

桌上放着丁卓的煙和打火機,她拿起來,從煙盒裏抽出一支點燃,猶豫很久,她把濾嘴含進嘴裏,下狠心,猛吸了一口。

嗆而辣,她眼淚立刻就出來了。

二十分鐘,丁卓洗完澡出來了。

沒帶衣服,他只能将就穿上原來自己的。

走到近前,孟遙聞到他身上有點濕潤的水汽,混雜着沐浴露的甜香,蓋過了他身上消毒水的氣息。

孟遙站起身,去卧室給他找吹風機。

丁卓坐下,拿幹毛巾擦着頭發,一擡眼,發現煙灰缸裏躺着一截只剛抽了幾口的香煙。

片刻,孟遙拎着吹風機出來,遞給他。

丁卓接過,什麽也沒有說。

“你坐一會兒,或者要不先睡,我去洗個澡。”

丁卓點一點頭。

孟遙去卧室拿上睡衣,進了浴室。

嘩嘩的水聲中,丁卓身體往後靠,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沙發上。

誰也沒說狠話,因為心知肚明,斷不了。

邁出第一步不難,難的是,後面該怎麽走?

他從來不是逃避型人格,以往遇到事情,不管什麽,最後總要給它們一個合理的交代。

可現在這件事,像是道複雜的數學競賽題,怎樣都找不出那條能做出最後答案的輔助線。

違心的話,他說不出口。

然而此刻讓他條分縷析自己的想法,卻并不是一是一,二是二那樣的簡單。

他摸了支煙,點燃,一邊抽,一邊試着為起碼看得見的以後找一條路。

許久,孟遙從浴室裏出來,到他旁邊坐下。

她接上吹風機,一時間只有嗡嗡嗡的聲響。

孟遙把頭發吹到七八分幹,關上吹風,拔下插頭,正要起身,丁卓喊住她。

她頓了一下。

燈光照得他們表情一清二楚,一樣微蹙的眉,一樣茫然疲憊的眼睛。

“這話可能聽起來不大負責,但我還是得說。”丁卓看着她,也沒斟酌用詞,“……你能不能給我些時間?”

孟遙睫毛顫了一下,“多久?”

丁卓微抿着唇。

“丁卓,上回,我們是怎麽說的?”

太平洋倒是很大,可一輩子也到不了岸。

孟遙擡眼,看着他,“……等筋疲力盡,到哪兒是哪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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