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問頂峰2
十裏長街盡車馬,千門萬戶俱衣冠。
關中自古繁華,便是一座小城,也是車馬骈阗,攘來熙往。何況近日此地又多出了不少攜刀帶劍的江湖人,于是就連最偏僻的客棧都客似雲來。
城西,一間偏僻的小客棧裏。
此店雖僻靜,老板卻有一手釀酒的好手藝,只靠一口好酒便不知引來了多少豪客。
晌午未至,大堂裏早早就坐滿了大半,酒客們推杯換盞,談笑風生。說到興起之時,唾沫橫飛,手舞足蹈,甚至于拍案叫絕,昂然長嘯……種種情狀,不一而足。
“無缺公子的事,老弟聽說了嗎?”
“這事江湖上都傳遍了,但凡不是個聾子,都能聽上一耳朵,老兄問的倒是古怪!且不說其他,單說要不是為了找他,這城中怎麽會突然多出這麽多陌生的江湖人?”
問話的人尴尬地笑了笑,卻是灌下一大杯酒,神秘兮兮地說道:“老弟有所不知,江湖上那些消息真真假假摻在一起,誰知道該信哪個?我這裏有的可是最準确的情報,消息出自天機樓。”
一聽“天機樓”三個字,不獨是同桌之人,就連周邊幾桌的人也紛紛被吸引,忙是豎起耳朵看過來。
那人見吸引到這麽多人的關注,不由更是得意,搖頭晃腦講起來,拿腔捏調,抑揚頓挫,倒有幾分說書先生的味道。
“話說這無缺公子真正的身份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他正是天池三劍之一池天豪池大俠的親生兒子,卻不知怎麽頂着秋弈白的名字,做了十三年的明鏡山莊莊主……嘿嘿,這其中內情,想必大家還不甚清楚吧?”
“好了,你就別賣關子了,大不了這頓酒我們請你就是了!”
讨夠了便宜,那人也不敢引起衆怒,忙說道:“諸位莫急。你們可還記得十三年前明鏡山莊的滅門慘事?”
“那一天,池天豪池大俠剛好帶着兒子途經關中,拜訪明鏡山莊,結果半夜裏明鏡山莊被天魔教突襲,當時那一把大火可是驚動了全城。”
“別拖拖拉拉的,這些陳年舊事有誰不知?還不如說些有用的!”
“別急,別急,馬上就說到了。”又騙了幾口酒喝,這人才笑嘻嘻說道,“衆所周知,池大俠與明鏡山莊秋莊主同為天池三劍之一,那可是拜了把子的過命交情。”
“……那天晚上,為了不辜負秋莊主臨終托孤,池大俠孤身一人抱着秋少莊主生生殺出了火海,據說池大俠的臉就是因此而毀容。”
“原來如此,池大俠真不愧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漢,夠義氣!”
旁邊有人聽的雙目放光,滿面崇敬向往之色,一碗酒咕嚕咕嚕灌下肚,大感豪情頓生。
“狗屁的好漢!”
斜地裏突然插入一道清棱棱的女聲,聲音明快爽朗,帶着十足的不屑。
這道不合時宜的聲音立刻引起了衆怒,幾人不滿地看過去,卻見一名雙十年華的黑衣少女抱劍獨坐一旁。
她姿容平平,額角還有着一塊巴掌大小的傷疤,一身氣勢卻是肆意無比,見一雙雙帶着怒意的目光投過來,她冷眼睥睨衆人,嗤笑一聲:“看什麽看?本姑娘一口唾沫一個釘,說他是狗屁就是狗屁!”
她言語粗俗,肆無忌憚,一個人的氣勢就蓋壓全場:“救了別人的兒子,卻把自己的兒子丢下,害得一個四歲的孩子小小年紀被熏瞎了眼睛,落入天魔教手中,還要假借別人的身份活下來……”
“而池狗屁卻是帶着他那少莊主改名換姓,拜入名門大派,過了十多年的好日子。如今還以大義的名分,來揭穿自己兒子的真實身份,順便揭露對方暗中為天魔教做事的行徑……真是好一個義薄雲天,大義滅親!”
這女子三言兩語之間,便将池天豪的面皮揭在地上踩了無數腳,似乎還猶嫌不夠狠:“前些年掌控明鏡山莊的人一直是天池三劍中的大哥白無庸,無缺公子只不過是對方手中的傀儡,怎麽不見池狗屁跳出來揭穿白無庸的黑道身份?”
“反倒是無缺公子辛辛苦苦扳倒了白無庸之後,這位池大俠就跑出來指證了——還真是柿子偏挑軟的捏,仗着父子恩情就想空口套名望!”
女子神采飛揚,那平凡甚至有些醜陋的面容此刻仿佛灼灼生輝。她猛地灌下一碗酒,胸中一陣酣暢,說起話來就像是一串鞭炮炸響,語速極快,威力十足。
“只是他沒想到,無缺公子并非愚孝之人,實力更是非同一般,硬生生殺出重圍,鴻飛冥冥。”
周圍衆人頓時一陣嘩然,雖然有不少人覺得,池天豪為了救助兄弟的兒子,甚至放棄自己的兒子,實在是大仁大義。
但對于誤入天魔教的兒子,不力勸其改邪歸正,反倒如此步步緊逼,卻委實有些過于冷酷了。
有幾個心腸更軟的女俠更是不能理解這些男人所謂的義氣之舉,紛紛搖頭感嘆:“難怪最近如此多人在附近窮搜山林,多半是不想讓無缺公子活下來,說出真相啊。”
“是啊,不過沒想到那白無庸居然是天魔教的人,這些年來他打着照顧義弟遺孤的名義一直住在明鏡山莊,說不定被揭露出來的那些壞事都是他幹的。”
“對了。明鏡山莊莊主秋弈白,天山派首徒沐清風,此前一向并稱白道雙驕,無缺無雙。”
更多人恍然大悟,興奮地交頭接耳,仿佛突然之間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之前無缺公子一直針對沐清風,大家本以為是他氣量狹小。但現在沐清風才是秋少莊主的消息暴露出來,我算是知道無缺公子為什麽唯獨對沐清風如此敵視了。”
“為了不被天魔教發現,池大俠可是甘願化作無名老仆,在無雙公子沐清風身邊守護了十多年,兩相對比,卻也難怪無缺公子嫉恨不滿了。”
這些人酒勁上頭,倒也顧不得自己點評的全都是白道上赫赫有名的大俠與年輕一代的新秀,反而越說越興致勃勃,甚至有人突發奇想,怪笑出聲:“這池大俠如此護着沐清風,莫非這位才是他的親生兒子?”
話音剛落,一聲暴怒的咆哮猛然自客棧之外傳來:“住口!豎子膽敢污我清名!”
池天豪氣勢洶洶跨門而入,本就猙獰醜陋的臉因為怒意而越發可怖。
他額頭青筋一根根暴起,噴湧的怒火幾乎化作實質,一柄重劍“砰”地一聲拍到了桌案之上,重重落在那說話的漢子面前。
腳下的青石板裂開一道道縫隙,看得那漢子心頭發涼,不敢作聲。
此刻的池天豪仿佛陷入暴走邊緣,雙目赤紅,一身恐怖殺氣幾乎抑制不住。
衆人齊刷刷閉緊了嘴巴,原本因為看熱鬧而傾斜過來的身體全都刷地縮了回去,讓客棧一下子變得寂靜無聲。
畢竟,剛才那種惡意猜測甚至帶些侮辱性的言語,換做是誰都會忍受不了。衆人有理由相信,倘若池天豪不是還要顧及名聲的白道大俠,而是黑道魔頭,只怕早就不管不顧大開殺戒了。
既如此,他們自然要乖覺一些,免得真的刺激到了對方,讓他失去理智。
“呵!”抱劍獨坐一邊的黑衣女子嗤笑一聲,目光如一抔冰水,潑向盛怒中的池天豪,“池大俠何必同我們這些小角色一般計較。我們這也是根據事實,合理推測呀!”
“咔嚓咔嚓——”
客棧的地板之上,一條條裂縫如蛛網般擴散開來,池天豪所在之處,一雙寸許深的腳印深深塌陷下去。
他緩緩轉過身,眼神落在黑衣女子的臉上,喉嚨裏發出一陣沒什麽情緒的笑聲,眼神冷厲。
“呵呵,倘若連天魔教聖女也算是小角色的話,池某人就更是不值一提了。”
天魔教聖女?!
這五個字出口,客棧內氣氛更加詭異,不少人擡腳就要悄悄溜走,以免受到這兩位黑白二道大人物交手的波及。
蘇意如不動聲色地伸手按在懷中劍柄之上,高高擡起頭望着對面的人,語氣似乎意有所指:“池大俠識人的眼力果是高明!”
兩人俱是笑盈盈看向對方,但目光卻都沒有一絲一毫笑意。
下一刻,空氣之中似有劍光閃過,冰冷的劍風自衆人耳邊刮起,兩道人影已經碰撞在了一起,劍鳴铮铮。
蘇意如劍法輕盈靈動,身形更是鬼魅如狐,池天豪則人如其名,招式大開大合,一柄重劍揮舞起來虎虎生風,如劈山斷岳。
兩人實打實對拼了幾個回合,最終還是池天豪經驗老道,內力深厚,揮劍橫掃,直接将蘇意如擊飛出去,噼裏啪啦撞倒了一地桌椅。
蘇意如“砰”地一聲砸在角落一張桌子旁邊,池天豪的追擊便緊随其後。
她腰身大幅度後折,如同一只漆黑的蝴蝶輕盈躲閃,劍鋒自鼻尖險之又險地擦過。
緊接着,她手腕翻轉,一蓬牛毛般的漆黑細針便密密麻麻射出去,池天豪不得不抽身急退。
蘇意如目光一瞬變得銳利,正要乘勝追擊,目光卻突然瞟到了一直坐在旁邊這張桌上的白衣人,她神情不由一怔。
高手過招,最忌分神。
就在蘇意如呆住的這一瞬,戰鬥經驗豐富的池天豪已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撲了出來,動作似拙若巧,袍袖飄飄,猶如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
漆黑重劍暗沉無光,徑直斬向了蘇意如白皙而脆弱的脖頸。
一直屏息凝神觀看着戰鬥的衆人忍不住發出嘆息之聲,似乎不忍看到一條年輕的生命就此消逝。
一只如玉的手電光火石間探出,拉住蘇意如的手腕,只是輕巧地一拽一推,便輕而易舉将她推離出戰圈,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另一只手則随手拿起桌上的一筒牙筷,手腕翻轉之間,天女散花般激射出去。
這一瞬間,普普通通的牙筷仿佛化作了世間最可怕的暗器,難以言喻的殺氣充斥在整間客棧之中,為這些牙筷附加了無與倫比的鋒銳氣勢。
池天豪翻身後退,急退。
他手中一柄重劍揮舞起來,密密麻麻的劍影幾乎化作實質,叮叮當當之間,将襲來的牙筷全部擊落。
他臉上露出一個微笑,但下一刻這微笑便徹底僵住。
不知何時,他已被逼到了客棧的牆角裏,一道白影後發先至,倏忽之間已來到面前,一柄沒有劍尖的殘劍架在了他脖頸之上。
池天豪瞪大雙目,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一襲雪白長衫,腰懸碧玉簫,烏發漆黑如墨,臉部輪廓俊秀而優美,一條雪白絲縧蒙在他雙眼之上,随着三千青絲飄在身後。
他氣度高華,如遙坐雲端。剛才極力收斂的存在感徹底釋放,只不言不語站在這裏,便像是天上仙君纡尊降貴踏入凡間,讓所有人心頭不由自主生出誠惶誠恐之感。
蕭妄一手握着長劍,姿态很穩,毫無猶疑,仿佛畫師持筆,下一刻便要揮毫而出。
聽着身後蘇意如靠近的腳步之聲,他輕聲開口,語聲平淡:“你要找的人是我,何必牽涉無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