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問頂峰6

十月初,在天機樓的暗中運作之下,一封封信箋如飛雪般悄無聲息落入了十數位聲名赫赫的白道高手手中。

而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曾受陸绮容挑唆,早在私下裏聯系,準備找到蕭妄這個飛殺樓的幕後主使,為前些時日裏身殒的同道報仇,一舉蕩平江湖污穢。

其中,沐清風這個唯一的年輕一代,尤為引人矚目。

〖聞君窮搜江湖,意在一會。葭月之初,當踏塞北之土,會于崟山之巅。〗

——崟山之巅,正是天魔教總壇所在。

“啪!”

将手中這張已然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的仿制信箋一瞬間震成粉碎,頭罩青面獠牙鐵面具的黑衣人一巴掌拍在桌案之上,将之拍得四分五裂。

“好大的狗膽!”陰森森的聲音自面具之後傳出,鐵面人眼眸幽深,如同燃起兩簇鬼火,“不過是收服了一群上不得臺面的殺手,就敢如此狂妄,視我聖教如無物,現在的江湖後輩,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偌大宮殿之內,所有人俱都屏聲,頭顱低垂,不敢引起上首教主的分毫注意。

鐵面人冷冷環顧四周,只見陰森幽暗的大殿之內燈火團團,衆多下屬皆如木頭人一般一聲不吭,仿佛只他一人在唱獨角戲,讓他未熄的怒火更是大熾。

随手一掌将前來送情報的下屬狠狠拍飛出去,鐵面人這才稍稍解氣。

身為天魔教教主,執掌黑道第一大派數十年來,他本已養成了深沉冷酷的性情,如今卻是被蕭妄的一封信箋輕易激怒。

實在是蕭妄的态度過于嚣張了。不僅主動邀請一衆白道高手相會,還自顧自地将地點定在他天魔教總壇,俨然一副主人的作派,絲毫不曾将他這個真正的天魔教之主放在眼中。

“葭月之初?”他冷冷低語,“好!本座等着你自投羅網!”

“何必再等,我已經來了。”

一道清如風、寒如雪的聲音,突兀在殿外響起。

緊接着,白影若驚鴻,翩然掠入殿中,将這陰森幽暗的大殿剎那間輝映成了瑰麗無雙的仙宮。

蕭妄悠然站定,身側劍尖之上鮮血滴答,而他一身素淨如雪,神情閑适,完全不像是經歷過激烈的戰鬥,更像是世家公子出門訪友,從容,愉悅。

“好膽量,竟敢孤身闖入我聖教!”鐵面人冷冷眯起了眼睛,看着蕭妄劍尖之上流淌而來的一路血線,“看來外面的四大長老、八大護法都已經被你殺了。”

“不錯。”蕭妄淡淡吐出兩個字,複又無奈說道,“鄙人來此,不過暫借貴地一用,可惜這裏的主人家似乎頗為吝啬。”

他語氣看似謙和有禮,內裏蘊含的霸道之意卻撲面而來:“如此,我也只好動手強取了。”

殿內氣氛徹底凝固,兩道氣機不斷碰撞,不過幾個呼吸之間已然相互試探了十數回。

最終,鐵面人再也維持不住沉着姿态,“噔”地一聲站起,借此掙開了蕭妄的氣勢壓迫。

“好一個臨門惡客,既然你敢放話要奪我聖教基業,本座倒是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有三頭六臂!”

他一躍而起,居高臨下向蕭妄撲去,手指屈張,如蒼鷹探爪,陣陣罡風鼓蕩袍袖,殿內燈火倏然間全部熄滅,昏暗之中,唯有破風之聲響起。

蕭妄靜靜站在那裏,被雪白絲縧蒙住的雙目幽深而空明,周圍環境是暗是亮對他而言毫無分別,只有那凜然風聲在他耳邊格外清晰。

“三頭六臂的确沒有……”他絲毫不受影響,甚至還有餘暇應對對方的話,聲音從容平靜,“……唯有一劍爾。”

音落,劍起。

昏暗的大殿剎那被照亮,匹練般的寒光如天河倒挂,一瞬間的美麗讓所有人都忍不住屏息。

璀璨的劍光倒映在鐵面人驚怒交加的眼眸之中,他下意識起身迎敵,寬大的袍袖鼓蕩,剛猛暴烈的掌風便傾瀉而出。

聽到蕭妄的消息剛剛趕到,蘇意如還來不及說話,就看見了這一抹驚豔無比的璀璨劍光,她下意識放輕了呼吸。

兩道身影在殿中先後飛掠而過,很快就來到了崟山之巅。飒飒秋風卷動滿山落葉,半空之中劍氣掌風四溢,金燦燦的落葉漫天飛舞,如同下了一場金錢雨,蓋了尾随而來的蘇意如滿頭滿臉。

鐵面人掌風霸烈無比,內力渾厚綿長,出手如雷霆、似烈火,周圍樹木盡數被其摧折,化作無數木屑紛紛揚揚。

蕭妄的劍意卻是千變萬化,時而堂皇浩大如日月之初升,時而輕靈缥缈如夜色之徐臨。唯獨不變的是那股不染絲毫煙火的孤高皓缈之意,如仙人蹈塵,俯瞰乾坤。

交手不過十幾招,鐵面人漸漸左支右绌,由攻轉守,身形變得狼狽起來。

眼角餘光瞥見站在旁邊樂呵呵看戲的蘇意如,他一邊躲閃,一邊冷喝一聲:“蘇意如,身為我聖教聖女,你還不出手,更待何時?”

突然被點名的蘇意如茫然擡頭,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下意識吐槽一句:“我?教主你這是在說笑吧?”

雖然她體內種有天魔教秘藥,必須聽從教主的命令,但如今這位教主自身都性命難保,居然還奢望她繼續乖乖聽話,莫不是吃錯了藥?

想到這裏,她一拍腦門:“哎呀,光顧着看戲,差點忘了我的目的。”

她轉身匆匆而去,直奔天魔教的密室。

她匆忙離去的背景之中,金黃的樹葉鋪遍山巅,蕭妄衣袂飄舉,輕盈落地,身後唯有一具軟軟倒地的屍體。

蕭妄收劍回鞘。

很快,蘇意如不但成功拿到了解藥,還順便一通忽悠給留在總壇的大部分天魔教弟子洗了腦。而不接受忽悠的自然是追随天魔教教主而去。

前有蕭妄這個超高的武力值震懾,後有蘇意如四處發放解藥和洗腦包,很快,當蕭妄再次回到天魔教主殿,迎接他的便是一座煥然一新的宮殿。

寬敞而華麗的大殿中,盞盞明燈高懸,兩側猙獰可怖的裝飾盡數被除去,取而代之的是無數華美的雪白帷幔,那些曾經的天魔教弟子一個個斂容抄手,恭敬而立,竟然營造出了正道宗門才有的莊嚴氣勢。

蕭妄神識自同樣一本正經站在下方的蘇意如身上掃過,心中閃過一抹意外,似乎是沒想到這個看上去相當不靠譜的家夥居然在管理上頗有一套。

原本先出手對付天魔教,只是不想讓這些人在暗中搗鬼。想不到如今卻有意外之喜,發現了一個特殊人才。

“很好。”蕭妄暗自點頭,“就決定是你了。”

——以後的甩鍋對象。

站在下方表面一本正經,實則神游天外的蘇意如,突然覺得背後一涼,連忙警惕地用眼神四處掃過,卻沒有發現什麽。

不過,當未來某一天,每日裏兢兢業業、案牍勞形之時,蘇意如才會長籲短嘆,暗恨自己誤上賊船。

——

一月之後,當那些接到蕭妄信箋的白道高手來到崟山之下,看見整體風格巍然大變的天魔教建築群,幾乎要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

仲冬初至,塞北已然披霜沐雪,蕭妄站在白慘慘的群峰之間,漆黑發絲被霜雪染白,一身氣息飄渺而高遠,仿佛身融天地之間。

群鳥無蹤,千山皆白。

不遠處,十多道人影踏雪而來,目光遙遙望向群峰之間那道雪白的影子,無與倫比的肅殺之氣幾乎震散風雪,此時天地間一片死寂。

——

十年後。

三月江南,春雨如絲如綿,小橋流水潺潺,處處莺飛草長,絲弦聲聲動人。

“你們可聽說過這江湖之上最引人津津樂道的那一場大戰?”

酒樓裏,南北豪客往來不斷,廊下畫坊歌舞曼妙,窗外游人如織,滔滔長河如一道白線遙懸天際,風光別具一格,不愧是江南最頂尖的銷金窟。

臺上說書人滿面激動,哪怕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年之久,講起來依舊滔滔不絕,連帶着聽衆的情緒也不知不覺被感染。

“……那一戰真是驚天動地,堪稱江湖之上百年未有。”說到此處,說書人不勝唏噓感嘆,“誰能料到,那位年紀輕輕的蕭閣主,竟能以一己之力,連敗十二位白道頂尖高手?而在此之前,他已然孤身踏平了天魔教,将其數百年基業盡數納入手中。”

臺下一衆聽衆同樣發出嘩然之聲。

有人回憶起往年之事,在角落裏小聲說起:“想當初,聽說蕭閣主遍邀白道高手聚于崟山,咱們還以為他是找到了天魔教做靠山呢!”

旁邊人微笑着搭話:“這事我清楚,據說那些白道高手同樣誤會了,那無雙公子沐清風還曾當面質問于蕭閣主呢。”

“什麽無雙公子?如今的他根本就是江湖之上一個笑話了。”又有一名後進崛起的年輕人插話道。

“別打岔!我對那勞甚子無雙公子不感興趣。”最先開口的那人不悅地擺擺手,沖着另一人追問,“小兄弟既然清楚內情,不妨說一說那天蕭閣主是如何應對的?”

那聲稱知曉內情的瘦弱“青年”滿是懷念地笑起來,平凡的面容竟顯出別樣的氣度,額角一道巴掌大小的傷疤尤為顯眼。

“那天……”

——

那天,風雪連天漫地,有人傲立于山巅之上,對着一衆高手,率先出劍。

“這江湖之上,所謂黑道白道,不過泥沙俱下。”他口吻平淡,“在下一心上探天道,只希望此戰過後,不會再有人來叨擾于我。”

言外之意,竟是要以在場諸人為踏腳石,震懾整個江湖。

受到這樣一份羞辱,本就想為義父報仇的沐清風當即冷笑道:“蕭兄好大的威風,莫非你這是重新被黑道接納,有了天魔教做靠山,欲要以勢壓人?”

他話音剛落,便駭然失聲。

一道劍光已然自群峰之間亮起,漫天風雪都被引動,這一劍全然不似蕭妄以往的風格,沒有半分曾經的飄缈之氣,卻另有一種懾人心神的魅力。

其中糅合了天魔教的諸多功法意境,配合蕭妄強大至極的元神之力,足以發揮出不可思議的力量。

一劍起,心魔叢生,萬般皆幻。

直面這一劍的人,仿佛在這如夢似幻的一劍中,看見了百态萬念,感受到無邊的喜悅中無邊的悲哀、滔天的怖懼中滔天的怒焰。

仿佛無邊地獄浮現于人世。

而蕭妄的聲音依舊清冷若斯。

“黑道白道與我何幹?我自行我道。”

——

“那人一定不知……”酒樓之中,額角帶疤的瘦弱“青年”目光裏浮現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神采,聲音漸漸低不可聞,“那一刻的他是何等耀眼。”

——如日居月諸,照臨下土。

“青年”的低語之聲無人聽見,而臺上的說書人還在繼續,口若懸河,神态激昂。

“……而後,這位蕭閣主便于塞北最高的冰峰之上,再起一閣,名曰:我道閣。收盡天下獨行我道之輩。”

“不拘武者、醫者、花匠、畫師、甚至是小小農夫,但凡一心癡于己道的求道之人,俱可登閣而去,不受黑白兩道影響。”

說書人連連感嘆,豔羨不已:“當年那對跨越黑白兩道而相戀的鑄劍師,正是在我道閣庇護之下,擺脫了各自師門的追殺。如今已然雙雙成為了名滿江湖的鑄劍大宗師。”

而其他領域的出衆人才也是接連不斷冒出來,甚至不知不覺改變了整個天下的面貌。

我道閣也不知不覺成為了江湖之上最頂尖的勢力。

“然而,那位蕭閣主卻早早将管理之責托付于前代天魔教聖女,本人則一心修行,上探天道,不理江湖諸事。”

——這江湖黑白兩道無數高手向往的滔天權勢,竟好似他衣袖之上一點浮塵,不能讓他前進的步伐遲滞半分。

他慨然長嘆,神情之中一片悠然向往。臺下諸人大多也是如此神态。畢竟這等傳奇事跡,只需參與一二,或許便足耀平生。

“對了!”臺下一名少年突然發問,“我聽說那場大戰之後,那十二位白道高手并非全都身死當場,至少那位無雙公子沐清風就活得好好的。似乎是天山派前代掌門親自出馬将之讨回。”

“想必那位天山派前代掌門與蕭閣主之間,定然也有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吧!”他雙目之中露出憧憬之色。

畢竟他可是聽說,當年的沐清風本就是天山派掌門愛徒,又與掌門之女定下了婚約。

一提到這件事,在場便有幾人露出忍俊不禁之态,其中一人更是哈哈大笑起來:“大戰倒是沒有,倒是有一樁趣事。”

“天山派掌門攜愛女一起去讨要徒弟,哪知那位天山派大小姐一見到蕭閣主便移情別戀了,當場抛棄了自己的未來夫婿,一心戀上了蕭閣主。”

“就連天山派掌門在與蕭閣主論道之後,都表示出對他出乎意料的敬佩。”

這人樂不可支,似乎是回想起當年蓋壓年輕一輩風頭,甚至奪走了他心上人芳心的沐清風如此狼狽,心中着實解恨。

他沒注意到的是,旁邊額角帶疤的瘦弱“青年”聞聽此言,臉色卻是黑沉,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不虞之事。

有人将這“青年”的心聲直言了出來:“那這位天山派大小姐可真是……可真是有些過于豪放啊!”

“這件事倒也不能怪天山派大小姐,誰讓那無雙公子當年行事過于風流,”有知道內情的人解釋道,“就在他被抓那段時日,竟然有一位姓宋的女子懷着他的骨肉找上了天山派……”

想到了當年名滿江湖的無雙公子如今早已是泯然于衆,甚至還留下了一串笑柄,不少曾經見識過他風采的人也忍不住心緒起伏。

“別提他了,實在掃興!還是繼續說說蕭閣主的事跡吧,不知道這位傳奇人物如今武功又該是何等地登峰造極?”

臺上的說書人見衆人紛紛起哄,不由無奈嘆道:“蕭閣主已是十年不履江湖,據說一直在閉關體悟天道。老朽肚子裏這點存貨早被諸位掏空了,即便是天機樓也不出售他的消息啊!”

坐在臺下大口飲酒的瘦弱“青年”突然站起身,甩下一錠銀子,大步離去。只丢下一句話。

“似他這等人物,怎麽可能永遠羁留于紅塵之間?”

日月居于天穹之上,凡人永遠只能觸及水中的倒影,捕捉到指掌間的光輝,卻無法真正與之并肩。

酒樓衆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直到數月之後,一則消息在江湖之上流傳開來,衆人才終于明白,那位活在江湖人傳說之中的我道閣主,早在多年之前便已破碎虛空而去,鴻飛于冥冥之中。

江湖浪潮滾滾,他已然成為那無數篇章之中最神秘的一則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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