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親

初戀這件事,認真說起來應該是方棠。

我在他母親的醫院出生,比他晚一天,住在隔壁嬰兒床。

緣分可能就是從那時開始,我半夜常常哭,順便把不遠處的他也弄醒。或許就是為了償還幼時這份安眠,才會用後來的人生盼他、等他,任由他入侵我心底深處,半生也未再走出來。

出了院,兩位母親帶着滿懷歡喜帶着我們回家,才發現住了個對門。

他家是這片兒老住戶,我家是三期工程剛竣工搬來的新鳥。

就因為這個緣分和我母親辭職做全職太太的那份“閑心”,他成了我們家上門女婿一般的存在。童年時我家飯桌邊長期都有他的身影,他對我母親手藝的熟悉程度甚至遠超過我,這也讓他們家負責做飯的阿姨很是嫉妒。

他家院中有一株紅海棠,父母便為她便被取名為“方棠”。

我爹媽希望我為人低調樸實卻能留得美名,讓人敬仰,遂為我選了個單字“蹊”為名。現在想想,可能我生來就注定是他落紅覆蓋下的荒草小徑罷了。

我自幼個子就小,無論是去醫院做體檢,還是在兒童樂園玩沙,都能明顯看出來比身邊的同齡小朋友矮一截,所以常被認為比實際年齡小個兩三歲,同齡人一般不合我玩兒。

方棠不同,他父母就高,所以他從小也高,比大一兩歲的孩子都高,總是一群孩子中的孩子王。

正因為這一高一矮,所以方棠每每牽着我走在路上,總像是大哥哥牽着小妹妹。明明吃得一樣卻不長個兒這件事令我很不服氣,但他的高大卻在那時給了我人生第一份安全感,暫時忘記了“身高”這個萬年難題。

就因為他的安全感,所以對他太過依賴,最後學會了逃避別人的目光,成了個“安靜乖巧”的孩子。

他小時候太皮,滿街亂跑,和哪兒的孩子都能迅速打成一片,人緣一直很好。我不同,我喜歡一個人窩在家裏看書、練琴,趴在窗臺看別的小孩玩兒。這份內向讓我母親一度懷疑我是否有自閉症,但方棠總會及時證明——我沒有。

他會在外面玩兒夠了,氣喘籲籲地跑到我家來。只要聽到門鈴省響起,打開門就一定是他。

“方棠!”

我扔下書就飛奔下樓,母親站在門口,陽光從外面掉進來,映出方棠小小的輪廓。

“也就你能喊得動她。”

母親笑着說,然後默契地讓開。

我沖過去抱住方棠,那時候就已經需要踮着腳才能夠着了。

“西西,我們去散步。”

“好呀。”

他會寫的一個字,是“棠”,第二個字,是“西”,因為覺得“蹊”太難寫了。他的巨大影響力就表現在我到小學二年級前,寫自己名字都寫的“成西”這種細節上。

“‘散步’這個詞兒跟誰學的?”

母親靠在門邊打趣。

“跟我媽學的,她說叫我沒事帶西西去散步。”

方棠仰着頭,語氣裏盡是睡不完的借口。

“還教什麽了?”

“上次去醫院體檢,阿姨叫我以後叫她‘婆婆’。”我搶過話來。

“啊?”我媽滿臉驚詫,“你怎麽說的?”

“‘婆婆’是阿姨的媽媽和爸爸媽媽的媽媽呀,所以不對。”

“嗯,我女兒還不傻。”母親摸摸我的頭,“行,去玩吧。”

“嗯!”

“方棠小朋友,六點前把我們小蹊送回來就請你吃完飯。”

“好呀阿姨。”

方棠牽着我的手,對我母親機靈地笑,然後揮揮手道了別便拉着我往外跑。

“西西。”

“嗯?”

“剛才有小朋友說喜歡我。”

“誰呀?”我睜着大眼睛問。

“還親我了。”

“啊?”

我趕緊拉住他,跑到面前捧着他的臉:“我看看。”

他抓開我的手,有些臉紅,“不痛。”

“親的哪裏?”

他看我一眼,神神秘秘地沖我招手。

我一肚子狐疑,走近,他卻抓着我的胳膊在我稚嫩的臉頰上留下一個吻。

“這裏。”方棠親完還指了指。

我無意識地搓搓臉,“媽媽說不能随便親小朋友的。”

“我不一樣。”他滿臉驕傲。

“哪裏不一樣?”

“我跟他們一樣嗎?”

我肯定地搖頭,“不一樣。”

“所以他們不可以的我都可以。”他說,“媽媽說的不可以也不包括我。”

“為什麽?”我完全不懂他的謬論。

他捏住我的臉,得意地說:“因為咱倆是連體嬰兒。”

“什麽是連體嬰兒?”

他有點無語,放了手,“你不懂。”

我被他越說越好奇,趕緊抓住他問:“為什麽?”

“你見過爸爸親媽媽嗎?”

我點點頭。

“以後我就是爸爸,你就是媽媽。”

我腦中轉不太過來,一團漿糊,皺着眉看他。

“就像爸爸和媽媽睡一起,咱倆就可以睡一起,明白了嗎?”

“哦。”我點點頭,恍然大悟。

其實那時我們根本不明白,爸爸媽媽的“睡一起”和我倆的“睡一起”根本不一樣。何況他在我房間睡着,總會在後半夜被我爸或我媽抱到其他房間去,雖然後半夜他還是會執着地跑回來出現在我床上。

我們有一切最合适的條件,但可惜的是他故事中的女主角從來不是我,連辦旺過家家都不是我。

他身邊多的是公主、小姐将其包圍,而我總遠遠觀望,不踏進那些花花世界半步。

他是人群中耀眼的光,樣樣都出衆;我從小不擅交際,膽怯又害羞。我們的差異随着年齡逐漸拉大,越來越大,可誰也沒發現個究竟。

他又高又帥,自信陽光。,上初中的時候就已經接近一米八,眼睛澄澈而明亮。

而我那時候只有一米三五,一直到高中畢業,都只勉強到了一米五,成了全家族最矮的一個。不僅矮,視力還不好,小學五年級就帶上了鏡片厚厚的眼鏡,摘下眼鏡幾乎就是個睜眼瞎。性格和環境原因,從來都沒自信。

他比我高大,比我會處理人際關系,所以總是照顧我。像個大哥哥,總是牽着怯懦的我,帶我上幼兒園,上小學,上初中……

但在我心裏他卻不是哥哥,是超越朋友、親人、戀人的存在,是我心裏獨一無二的的白月光。

我一直追着這皎潔月光跋涉,哪怕遍體鱗傷也未曾放棄,只為一睹那夢中依戀的潔白。

直到後來,才發現那不過是我高度近視下的粉絲濾鏡。

……

小學畢業的暑假,我無意間發現一向感情看起來很好的父母離婚了,而我一直活在他們虛假的愛意中。

看似正直偉岸的父親,摟着一個比母親穿着輕浮許多的女人,走在我們畢業郊游回來隊伍的馬路對面,那一刻面孔多陌生。

我那時并不知道這代表什麽意義,連那個女人的面孔都未看清,只有方棠牽着我愣在那裏。

他比我早熟多了,什麽都明白。

不懂事,便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告訴了母親,想問清楚緣由,哪知引來了更大的争吵。争吵的主題不是為什麽父親牽着另一個女人,而是母親怪他為什麽不小心點,讓我發現。

他們早就離婚了,只是為了保護我,或者說母親想保護我,才假裝恩愛,為我構造了個虛幻中幸福美滿的“家”。

在無休止的争吵幾天之後,他們終于下定決心分開了。

猶記得那天父親領着行李,站在門口蹲下,抓着我的肩膀。

“小蹊,爸爸走了。”

“嗯。”我點點頭,并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爸爸很想陪你長大的,但這個世界很大,人會變。”他苦笑着看我,“要是想爸爸了,就給爸爸打電話,妹妹也在。”

“妹妹?”我疑惑着望向母親。

她眼中含着淚,轉身避開。

“要知道,爸爸還是很愛你。”

我深深記得他的這句話。

人生中第一個說愛我的男人,理應是這世界上最愛我的一個男人,應該牽着我手将我交給下一個他能安心交付之人的手中的那個男人,說了一句大假話。

他根本不愛我,他愛的是另一個女人在外面給他生的女兒。

許多年後,我才知道,當初離婚他一開始就說不要我。是母親執着地要走了我的撫養權,他才如釋重負,感嘆拜托了個大麻煩。後來假裝沒離婚期間的每句話,都不過是靜心織造的親情騙局。

話不能講得太死,我知道真相不一定好,這才是我媽最擔心的地方。可惜的是,母親費盡心思維護的五彩肥皂泡還是破了,在我心智還不成熟的時候就破了,沒留下一點能被稱作“美好”的殘渣。

我沒哭也沒鬧,冷靜地接受了這一現實。

我從小就不會拒絕別人,包括父親說他要離開我們,包括母親重拾舊業、離開家去操持她的律師事務所,從此之後常留我一人在家。他們的每一次溝通,我都乖巧地答應,不問緣由、不作猶豫、不去反駁、更不拒絕。

自那之後,我雖不習慣一個人在空空蕩蕩的家,墊着板凳用微波爐熱冰箱的冷菜冷飯,或到點開門迎接外送員的“饋贈”。

還好有方棠,他一直在我身邊,是我安全感的唯一來源。

我去他家,和他住在一起,吃他們家保姆做的飯,和他家定期過來的園丁叔叔一起聊天,過着他從小就習慣的生活。

那時候我才知道心疼一個人,才知道他從小在空空蕩蕩的家,是怎麽度過的,之前我母親做的飯、我們家亮着燈、我們家迎接他的歡聲笑語,對他意味着什麽。

我和他一樣了,家裏沒人,自力更生。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吃、一起睡、一起做作業,什麽都一起,住在他家對我來說就跟吃飯喝茶一般簡單,已經成了習慣。

暑假過完,不能再像之前一樣有限,就要升初中,學業的重負漸漸壓下來了。

從學校搬完東西回家,母親幫我準備好所有物品,然後又匆匆離開,囑咐方棠要照顧我。方棠擺脫不了稚氣地一口答應,然後跑回家,在門口對我說“明天見”。

我其實很怕,最不擅長和陌生人相處,一想到要去到陌生的環境,見到陌生的人就會焦慮。害怕自己犯錯,害怕自己孤身一人,害怕開了個不好的頭。

我的小心翼翼在午夜爆發,結果在床上輾轉反側,最後幹脆爬起來,披上外套自己打開門出去走。

外面的路燈那麽明亮,小區治安的優良讓我忘記了對“安全”的憂慮,一邊數着天上的星星一邊碎碎踱步,不知心向何方。

當對“安全”的憂慮重新浮上心底的時候,已經聽到了身後跟了一路的腳步聲。

我心跳亂成了一團,甚至有些耳鳴,害怕的情緒上升到了極點。小心地走着,不知道該往外走還是逃回家,什麽可怕的結果都從腦中蹦了出來。

在絕望至極時,我破罐破摔,回頭。

“方棠?”

“嗯?”

他對我而言很高大的身影在身後路燈的照射下拉出了一個長長的影子,頭正被我踩在腳下。

他不喜歡別人給他取綽號,所以叫了這麽多年,到最後來還是“方棠”。

“你在幹嘛?”

“你在幹嘛?”

他走進,随意的樣子。

“散步。”

“散步不帶我?”

“你不是睡了嗎?”

“我起床喝水都能看見你背着我在外面亂晃。”他雙手貼着我的臉,揉來揉去,“小肉臉,幹嘛呢?”

“散步啊。”

“明天開學,不早點睡?”

“睡不着。”

“哦。”

“你幹嘛不叫我?”

“吓到了?”

“你半夜爬起來難道是要去後門湖裏喝水嗎?”

“早喝完了。”

“幹嘛不叫我?”

“我生氣了,你散步沒叫我啊。”

“我……”

不知道為什麽,看到他穿着睡衣溫柔的樣子,這段時間的委屈突然湧上心頭,化成一汪熱淚,框在眼中。

我沒能再說下去,他卻松手上前彎腰抱住我。

“傻西西。”

我埋頭在他胸前,他睡衣的質感那麽熟悉,總要手揪着才能安睡。抓着他的衣服,我開始大哭,不知道在胡亂地說着什麽,只是哭聲不覺入耳,沾濕了他的衣服,印在了他的心底。

他一直是我的唯一,從前是我唯一的朋友,現在是我唯一的親人。

父親的一切承諾都是謊言,在他所謂的“改變”之後,都成了泡影。方棠從未對我許下過任何承諾,所以并不存在辜負,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現在剩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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