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閨中探話
合歡在羽商閣呆了小半日,等房裏四兒送了新籠的手爐和油紙青傘來,才知外頭變天兒下雪了。她扒在窗下往外看,院裏飄着茸白的雪花兒,落在梅花枝頭,攢得紅白分明。
墨七拿手爐和青紙油傘從一旁站着,“四兒說太太房裏的晚膳已擺好了,叫姑娘回去用膳。天兒也晚了,下了雪又冷,走晚了沒得凍壞了身子,姑娘素來最是怕寒的。四兒還在外頭等着,不若姑娘咱就回罷。”
合歡下了窗下小炕,輕拂了一下袖子,去辭過陸瑞生,轉臉讓墨七給她披上鬥篷,“偏你們來催,我哪裏就那麽嬌貴了?是怕冷,但也不是就受不了。你們若不來,今晚三叔便留我用膳了。羽商閣的東西,你們誰來嘗過?”
陸瑞生常年臉不生笑意,唯有詞曲入心之際,唇間才會浮上暖色。今一日,卻總要在心裏失笑。面上又不顯,生憋得辛苦。等合歡穿好了鬥篷,戴帽子捧了手爐,他才說:“早一日晚一日的無妨,下回來留你便是。”
“下回可得三叔登門請我,我才來呢。”合歡甜膩一笑,逗着趣兒。
陸瑞生倒吃她這套,送她出樂房,又送出院去。到了院外,四兒等在雪裏正瑟瑟抖。肩發上沾了雪意,生出畫感來,也嫩生生的好看。她見合歡出來,才迎上來,先與陸瑞生行禮,再去扶了合歡,“主子怎麽跑這裏來了,叫奴才好找。”
合歡嗔她傻黑四兒,“豈有在主家面前說這樣兒話的?”
四兒咬唇跺腳,“姑娘再叫黑四兒,我也惱了!姑娘仔細瞧我,哪有一點兒黑樣!”
“黑四兒就是黑?你真個白費了我的苦心,給你取這麽好的名兒。”合歡一本正經,實則這名字取得一點兒也不一本正經。
陸瑞生聽過各路名號,春風化雨詩情畫意,但今兒聽得“墨七”“黑四”卻是極為少見。他從旁看着三個矮豆丁說話,不免插一句:“都是合歡自個兒取的名字?實為奇特,出處哪裏?”
“要什麽出處呢?”合歡看向陸瑞生,“要的就是奇特,帶些數字也文藝不是?墨七我想了一陣,自覺甚好。用了‘七’,那我得再湊個‘四’兒,都是旁人慣常好用的。那叫什麽‘四’兒呢?‘墨’去‘土’,不正是‘黑’麽?我苦心煞費,四兒還不喜歡,唉……可嘆……”
四兒一臉黑線……
陸瑞生擡手遮唇,終是沒忍住噴笑了一聲,眉眼裏光彩盛盛。“墨七”“黑四”,後者擱誰身上也受用不了。笑罷收顏,心中暗道,陸府有佳人嬌女,今日一見,大開眼界,再也不能忘了。需得時時登門請過來,談琴說話,博人生幾場可樂。
念着合歡怕冷,陸瑞生未讓她在風雪中久站。那麽嬌小金貴的人兒,吹将病了,确實着人疼心疼肺。怪道自己那嫂子當成心肝兒似的寵,原也不是沒有原因。今番見了,才知其中妙處。若是她的閨女,那自也是舌尖上含着怕化了。
瞧着她背影走遠,入了夾道,陸瑞生才入了院子。進屋之際又折了下身,與院裏丫鬟婆子吩咐:“但凡七姑娘房裏的人登門,再不必攔着。”
晚膳用了豆沙餡兒提褶包子、燕窩肥雞絲、紅白鴨子南鮮熱鍋并幾樣兒小菜,都是廚房裏尋常愛做的吃食。味道可口,合歡吃得就多。若是吃膩味了,陸夫人會吩咐管家再出去尋換個廚子來。都是京城各大酒樓的名廚,一個廚子一個口味,無一不能伺候好你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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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後陸夫人便不再讓合歡出暖閣,只讓她在屋裏走動。出去了小半日,她也懶怠再動,便掀了本書趴在熏籠上看書。才是梳洗過的,一頭黑亮長發披落下來,順着絲薄寝衣曳地,慵懶誘人。
合歡屋裏的書都是陸老爺從自個兒書房裏拿來的,四書五經之類。此外,還有些從外頭弄來的話本子。話本子都是陸老爺親自篩看過的,能入女孩兒家的眼,他才讓送進了陸夫人暖閣。不能入的,一概讓下人拿了燒去,屍骨不留。
合歡看書最是癡神,從旁來人有時也不知。或有人從後面蒙住了她的眼,她随即道一句:“傻黑四兒。”
傻黑四兒頭上黑線不減,這回可不是她,從後蒙了她的眼的另有其人。合歡從那“你再猜”的聲音裏就知道了,是她六姐姐陸青瑤。
眼睛得了明亮,她從熏籠上爬起來,“六姐姐怎麽來了?”
“聽說你今兒剛得了太太準,往後再不必屋內藏着了,我自然要來看看你。”陸青瑤随手拾起合歡才剛手裏落下的書,翻看了兩眼,見是魯智深大鬧五臺山的話本子,便合起來放回了熏籠上。她不知道陸合歡還在閨房裏看書,但看是這麽膚淺的東西,不過在心裏暗嗤一回,并不當回事兒。
合歡引她一起到羅漢塌上相坐,看了她兩眼。原本是不想開罪她的,順順當當收為己用,但這陸青瑤好像是個敬酒不吃吃罰酒的,那便反着道兒來好了。所以要開罪她,讓她使些手段出來。重生一世的人,深宅大院裏看大的,就算再是嬌貴之軀,心氣比天高,心計手段也定是有的。不過使起來,大概是笨拙些。抓了她的把柄,換她的話,也就容易多了。因而合歡臉上浮笑,偏是“不懂事”地哪壺不開提哪壺,“今兒去三叔那裏,六姐姐怎麽沒進去?我到屋裏時,才發現你不在,如何到門口又折回去了呢?”
陸青瑤臉上一陣青白交接,眼睛裏浮出些氣惱。她倒真沒多深沉的心計,藏掖的功夫更是不會。顯是上輩子庶女的出身,嫡女的待遇,把她喂膨脹了。膨脹的人不能戳,一戳就炸,跟那氣球是一個道理。
“三叔是個怪人,我去他院裏做什麽?你傻你願意去,難道不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回來?甭說你,老太太就是被他氣死的!”
合歡抓着了陸青瑤話裏的漏洞,但不挑破,只是順話問:“三叔怎麽氣死老太太的呢?”
陸青瑤一時也沒回神,不過唠家常一般。婦人間最愛說閑話,嘴沒把門兒的,把話說完了總還要交代聽話的人一句“別告訴別人”。陸青瑤把手疊放在小腹上,坐得筆挺,說:“老太太為他張羅了許多親事,他一個不從。怎麽着,竟與咱們大房,老爺的姨娘混睡,被捉住了。老太太要打死那姨娘,他還要替她去死,可笑不可笑?老太太被她氣得呀,一病不起……”
出口的話收不回,陸青瑤轉眸子看合歡。合歡一臉懵懂,純良無害。知她是醒神了,自己也不再裝傻,定着睛子字字透着從容的清淡冷氣,“這是六姐姐編的故事?叫老爺聽見了,難保不揭你的皮,老太太多早晚就死了?她不是,正在江南二叔家裏,享清福呢麽?”
陸青瑤脊背發麻伴着一陣冷氣,掖在小腹上的手搓了一陣。她說錯話了,瞧着陸合歡的神色,嘴裏雖說着質疑的話,那眸子裏裝的分明不是小孩家的疑惑。
“你們都出去吧,我與六姐姐單坐着說話兒。”沒等陸青瑤有所反應,合歡先打發了自己房裏的下人。陸青瑤帶來的,一并都攆出去,只留下姐妹二人。一番成人做派,讓陸青瑤脊背的寒氣更重了。她扯嘴角笑了笑,擡手擦額,有些讪讪,“瞧我這嘴,偏愛胡說。妹妹你當沒聽見,不要告訴別人,成麽?”
“姐姐還有什麽好故事,講與我聽,我就不告訴別人。”合歡聲音清脆,如溪水叮咚而過,卻句句撞在陸青瑤心頭上,“聽說姐姐打小就早慧,三歲成詩四歲成賦,說話兒也比別人早。我還聽說,你說我是個異數,原不該來的。”
“都是胡說的。”陸青瑤又擡手擦額,“那時小來,不懂事,偏好胡說。”
“你不說實話,我這會兒就出去告訴太太去,讓她評判。她若評判不了,就叫老爺評判。老太太現今好好的,三叔也身家清白,你說老太太被三叔氣死,到底是什麽道理?”
陸青瑤一把拖住她,捏得她手腕生疼,急急道:“好妹妹,你坐下,我與你說便是了。”
合歡并不坐下,威吓的法子剛見成效,不能就此收了。她站在腳踏上,聽得陸青瑤說:“妹妹确實是個異數,太太這胎原是男孩兒。”才慢慢往塌上又坐了。
她揪了身前一縷頭發,擺弄着玩兒,只是聽着陸青瑤講。一番說下來,卻再沒波折之處。家裏哥哥們娶妻生子,又是誰誰家的姑娘,高門貴女,端莊賢惠。她前生又是過着什麽樣呼風喚雨的日子,別家庶出的小姐都羨慕紅了眼珠子。對比此生,怎就一聲感慨能了結了?
合歡聽得困怠,擺擺手叫停,“六姐姐說得越發懸了,我一個字兒也不敢信。你若不喜歡我,但凡找點像樣的理由來。”
“你不告訴別人罷?”陸青瑤小心問她。
合歡笑笑,心道真是個傻的,“我告訴誰去?說了人當我是瘋子呢,我不做那下臉兒的事兒。姐姐兩周歲那回說我的話,是不是就被太太當成了瘋子?”
陸青瑤有些咬牙切齒了,脊背也是白發涼了一回。
合歡乏了要睡,起身送陸青瑤的客。下了腳踏,陸青瑤才想起今兒要說什麽來了,回身問合歡:“七妹妹長這麽大也沒出過門,再過兩月就是外祖母大壽,妹妹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