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玫瑰胰子
半入晌的陽光從牆沿兒掃下來,打在神色微暗的精雕側顏上。合歡耐着步子,從國公府大門一步穩實過一步往二門上去。而朱紅繪彩的垂花門下,早立了府上大小一行人。陸夫人一襲深紫錦褂打着頭,旁側站了許多丫鬟婆子,目光殷切,淚光許許。
兩下相見,立住哽咽不語,千頭萬緒一時間全數化作了淚珠子,顆數不盡。合歡上前行禮,卻将将颔了首就被陸夫人掖進了懷裏。陸夫人哭“我的心肝”“我的兒”,哪裏還有半點端莊穩賢的模樣。她只當再也見不着這閨女了,哪知這一世還能這般再箍在懷裏。
哭了一氣,旁人全數來勸,好容易勸下了拉回正院裏。陸夫人捏着合歡的手不松勁兒,好似稍松一下人就長出翅膀飛了去。她擡步跨過三寸高的門檻,拉着合歡到正院上房炕上去。閨女是她的閨女,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大半年不見,個頭長高了不少,也略清瘦了。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緣何會跟靖王的軍隊返京?”
“這半年,都遇到了什麽?”
“你表哥,可是跟你一處?”
……
陸夫人掖住了淚珠子,親攜帕子給合歡拭淚,嘴裏的問題卻如連發炮彈一般沒個停的時候。實在是分離的時間太久,一時間總不能言說盡興。合歡心裏何嘗又不是,她在外頭遭遇了那麽多,沒有一件不想跟陸夫人說的,因兩人執手相看,直說了大半日。
到了傍晚時分,陸夫人才算真穩了情緒下來,不當這是個一掐就醒的夢。她與合歡一起用了晚膳,極盡廚房之精巧所能,吃的皆是府上最難得吃上一次的東西。她又記着合歡愛吃的,布了滿桌子的精品肴馔,五人來吃也未必吃得完的量。便是每樣兒吃兩口,也就填飽了肚子。
晚膳用罷,合歡臉上倦态大顯,大有坐立不住的樣子。陸夫人知她這半年的苦處,後來随靖王返京雖舒服了些,但終歸還是随軍而行,到底過不上什麽好日子。旅途疲頓,今番回來了,定是要好好将養一番的。
“叫下人服侍梳洗了睡吧,明兒咱們娘兒倆再閑說。還有許多話,哪是這一日能說盡的。瞧你也困了,不必強忍。”陸夫人心頭巨石落地,這會兒松閑得很。讓合歡回去抱廈收拾,自找陸平生談說合歡婚事去。
陸平生早晌接待了靖王,念救小女恩百般言謝一番。然靖王卻并未在國公府上久坐,但說了婚事就去了。言辭之間也不過寥寥幾句,叫陸平生聽得雲裏霧裏,揣度一番不得真因。見了陸夫人,方才問:“歡兒可提了退婚之事?靖王那一番言語,竟不知什麽意思,叫咱們退下聘禮去,後則呢?”
“歡兒說,餘下靖王自會處理,不需咱們費心周全。他允了咱們退聘禮,面兒上是咱們國公府退他靖王府的婚事,顧了咱們歡兒名聲上的周全。但我總也覺不甚妥當,皇上那邊兒靖王真個就能壓得下?若是旁人參奏老爺抗旨不尊,又怎麽收場?再者說,歡兒剛從外頭回來,這大半年的光景足夠人揣測生臆心,在這節骨眼兒上退婚事,旁人不會多加猜測麽?誰能真信了是我們不愛攀靖王府這門親戚?定是覺得靖王嫌棄咱們歡兒。往後的話,怕是更不好聽。”
陸平生撚須沉思,凡此種種都是不得不思的事情。罷了擱下手,“這事兒且不急,歡兒才回來,将養一陣子再說。宮裏頭那位病體纏|綿,不知還有多少時候,若是……”大逆不道的話總不能胡說,因接另話:“到時風頭也過去了,再提不遲。”
陸夫人自是明白,點了頭把心擱肚子裏。她立身起來,攏了下沉藍對襟要回正院去。往常陸平生不大在她院裏歇息,這會兒卻要過去,說:“今兒繁忙,沒得空去看一看歡兒,我随你過去,瞧她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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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陸夫人回身,“我也是心急,拉着她說了大半日的話,将将才放了她去梳洗休息,哪裏還有那精神兒再與老爺閑說。且讓她歇足了精神頭,明兒再見不遲。”
陸平生也無脾氣,既累了那便随她歇下,卻也不往正院裏去了。陸夫人只身回去,問了合歡正在洗澡,自梳洗不提別的話。
正院抱廈,構置擺造皆還是原來的模樣兒,沒有一絲變化。博古架上一絲灰塵也無,那些精巧擺飾也像是日日擦新的。架後薄紗隔斷,香柏木高沿兒箍圈桶裏四色花瓣散開,合歡浸在水霧間,擡起白藕節般的胳膊撩過面上碎發。
小五在白玉脂盒裏抹一把玫瑰胰子,給合歡擦身,嘴上淺聲絮叨,“姑娘走失了之後,太太就把墨七姐姐和四兒姐姐都攆了出去,這屋裏現今也就剩下我和六六兩人,等着姑娘回來。劉媽媽也失了地位,不大來府上,見着太太抹不開老臉說話去。太太吩咐我和六六每日間收拾姑娘的東西,大不能動了位置,更不能摔着碰着什麽。早前六姑娘房裏的銀碟來過,不小心碰了架子上的楠木刻雕,摔斷了一根鳥爪兒,好一通責罰,連帶六姑娘一并被攆出正院去了。太太還下了明令,叫六姑娘待在屋裏少出門,沒得招晦氣。原先姑娘剛走失那會兒,太太就在心裏怨怪六姑娘,到底沒罰得多重……”
合歡聽得眼皮子打架,身子有些綿軟,往桶沿兒上趴了,撐着精神道:“那二姐姐和三姐姐呢?”
小五捋了捋袖子,拿巾子抄水,“太太起先沒重罰六姑娘,就是因着三姑娘。她跟太太說姑娘那一跑辨不清是福是禍,若是叫三姑娘推下了樓,傻的就是姑娘您了,那是鐵板釘釘的禍事。三姑娘撞壞了腦袋,這些日子也沒治好,瘋瘋傻傻的。太太也信了六姑娘的話,各處派人尋姑娘去,當是找到了人便罷了。哪知一直沒姑娘的消息,仍是遷怒了六姑娘,再出銀碟的事兒,自是保不住了。二姑娘倒沒什麽,只聽說二老爺升了官,阖家要往京城來,正準備遷宅子。二太太和二姑娘成日天忙着收拾旁邊的府宅,忙得很。興許也是因着這個,才沒來瞧姑娘。”
合歡笑笑,“便是沒事兒要忙,也不見得會來瞧我。三姐姐因我傻了,我沒了是稱了她們的意。這會兒偏又回來了,她們指不定怎麽怨怼老天爺呢。”
“姑娘命好,老天爺也眷顧。”小五牽了合歡的手,往她胳膊上擦胰子,“以前沒近身服侍過姑娘,若是哪裏不周全的,姑娘說便是。現今屋裏只有我和六六,日日盼着姑娘回來,終于盼到了,咱們也高興,自當全心全意服侍姑娘。”
合歡虛看了她一眼,到底沒有提墨七和四兒,只問:“家裏還有旁的事麽?”大半日她都叫陸夫人霸占了,說的都是她在外頭的遭遇,家裏的事卻問的不多。這會兒與小五談說起來,不免多問一些。
小五知道的但說不藏,“三月前大爺娶了襄侯府的三姑娘,姑娘有嫂子了。這大奶奶是個伶俐人,不過到府上将将半月的時候,就管得大小事務樣樣好兒,哄得太太也高興。原先太太是不中意的,後來也沒話挑剔。這婚事原是老太太給定的,說是一直中意襄侯府齊家的三姑娘,原想配給三老爺,姑娘應知道三老爺的性子。對了,姑娘不知道,這又算是不能混說的事兒,奴才不知該說不該說。
“但說無妨。”合歡把另一只胳膊遞給她。
小五伸手搭了,小聲言語:“早兩月前,三老爺和西南角院裏的沉姨娘被捉了髒,把老太太氣病下了。好好壞壞沒個準的時候,一直也不見痊愈。這會子身上越發又添上了別的症候,瞧着是不好的。羽商閣現今空着,再沒有人往那裏去。三老爺走的時候說,等姑娘回來了,那廂房裏的東西都是留給姑娘的,不叫旁人碰。鑰匙留在了太太那裏,姑娘若是想去看看,問太太要了鑰匙就成。奴才知道姑娘和三老爺親近,遂才跟姑娘說這些個。老太太想把羽商閣把了二姑娘住,太太一直沒松口,拖到這會兒……”
合歡合了合眼,困得腦筋兒直跳。小五嘴裏說的許多事,全數堆在她腦子裏,暫時沒個清晰的絡子。她往浴桶上仰了仰頭,溫水浸身的惬意在她四肢百骸裏蹿散開來,等小五再要說話時,喚了幾聲“姑娘”不見她應,原來已經睡着了。
精細伺候人的法子做奴才的沒有不會的,小五也不擾了合歡睡覺,自叫來六六,兩人輕扶了她出浴,擦幹身子套上天青色紗寝衣,放去床上躺着,然後坐在床沿兒細心給她擦濕發。六六将将拉了被子過來,合歡指尖沾了柔軟,闊胸張手一把就擁了上去,沉頭而眠。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真的是累呆了 跟37是重的 37晚上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