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出薛嘉禾所料,容決自然是立刻冷着臉走了,一身盔甲被盛夏陽光照得銀光閃閃。
薛嘉禾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突地笑了起來,對身旁女官道,“他大概是以為我想勾引他。”
女官嘆了口氣,“殿下慎言。”
薛嘉禾只是笑着又望了眼容決離開的方向,她斂起裙擺扶着女官的手從吊床上起身,道,“陛下可送信來了?”
“尚未。”女官低眉回道,“陛下在宮中為攝政王殿下備了接風宴,卻不知攝政王殿下會不會去——方才見着管家在府中備接風宴,送了許多酒去正廳。”
“那就是不會去了。”薛嘉禾嘆了口氣。
容決從未将皇家放在眼裏。先帝還好些,對着才十歲不到的幼帝,容決的态度可謂算得上輕慢。
他一手掌握着大慶的兵權調度,卻想帶兵出關就出關,想回來就回來,上報朝廷也全是走個形式。
武将擅自帶兵回朝,一不小心是要被當做叛軍處理的,可幼帝不僅不能指責容決,甚至還得帶人到汴京城外大動幹戈地迎接,将他當作一等功臣對待。
誰也不知道容決會不會反,就連薛嘉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個綏靖長公主能壓制住容決多久。
畢竟民間朝堂,誰都知道,她只是先帝用來安撫牽制容決的一顆棋子。
令容決如鲠在喉的棋子。
宮中的接風宴果然是沒能派得上用場,容決手下的副将去了兩個,算是給幼帝面子——讓薛嘉禾松了一口氣。
而跟随容決回京的其他将領則是都回了攝政王府中,參加了另一場接風洗塵宴。
薛嘉禾身為攝政王妃,這等時候總是要露個臉,便沐浴更衣出去走了一遭。
一衆大漢早已喝得起了興致,一個個在正廳裏扯着嗓子喊來喝去,間或夾雜着薛嘉禾聽不明白的軍中黑話,粗犷宏亮的笑聲幾乎能将屋頂掀翻。
薛嘉禾在門前頓了頓腳步便進了正廳,微微揚起下巴,便朝廳內主位走去。
武将都是習武之人,酒過三巡也不會失了警戒,薛嘉禾一跨入廳中便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一雙雙神色各異的眼眸落在薛嘉禾的身上,她卻視若無睹地向容決靠近,裙擺微蕩在腳面上,裙角上精美的花鳥刺繡好像即刻就要飛去一般栩栩如生。
管家給薛嘉禾留了位置,正在容決的身旁,只是顯然這群人也沒想到她會真的出現,那椅子早就被一個抱着酒壇的年輕人占了。
薛嘉禾和容決對視一眼,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也不氣不惱,朝容決身邊年輕人笑了笑,“勞駕?”
她笑起來實在是好看,像是三月天裏的春風輕輕拂在人面上,一雙清亮又黑白分明的杏眼裏幾乎能見着春水的波光粼粼,別說抱着酒壇的年輕将領,就連離得近的其他人也忍不住将目光移了過來。
任是誰,也無法鐵石心腸地對那樣的笑靥說出個“不”字來的。
年輕将領不自覺地紅了耳根,單手抱着比他腦袋還大的酒壇從容決身旁的座位上下來,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禮,“末将見過長公主殿下!”
他還偷偷用袖子将方才被自己踩了兩腳的椅面擦了擦。
“不必這麽客氣。”薛嘉禾含笑上前幾步,提起裙擺轉身便穩穩坐在了容決身側。
年輕人的舉動像是提醒了其他人似的,其餘将領也紛紛起身稀稀拉拉地行了禮,而後多瞅了薛嘉禾幾眼,見她似乎并不是來砸場子的,才又漸漸回歸了方才熱鬧的樣子,只是再沒人刻意往容決身旁湊過去了。
這整個正廳之內都是拿海碗喝酒、聲如洪鐘的武将,哪怕看起來身材颀長并不壯碩的容決,也比小巧玲珑的薛嘉禾要高出一個頭,她往這正廳裏一坐,簡直就像是誤入其中的小可憐。
可偏偏薛嘉禾自己不覺得,她左右看了看,便随手拿起容決手邊酒碗,朝容決敬了敬,“敬攝政王殿下平安歸來。”
方才從薛嘉禾座位上讓開的年輕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薛嘉禾舉起那比她臉還大的海碗——那還是容決用過的——送到唇邊,一仰頭就将那燒刀子和白水似的地從喉嚨裏送了下去。
別說這年輕人,就連其他将領也紛紛愣住了。
他們不是沒見過能喝的女人,可能和他們拼酒的女人哪一個不是膀大腰圓、比男人還厲害的?看起來在場所有人都能一只手輕易提起來的薛嘉禾喝起酒來也這般豪爽不廢話的架勢将場中将領都給鎮住了。
薛嘉禾将一碗酒仰頭飲盡,身旁女官便上前替她再次倒滿。
滿室寂靜中,容決也轉臉看了薛嘉禾一眼,他想看看她到底想玩什麽花招。
薛嘉禾将沉甸甸的酒碗朝廳中将領舉了舉,笑道,“敬諸位保家衛國的好男兒。”
她說完,又是同之前那樣一飲而盡,若不是那酒是容決自己先前親手開的,他都要以為那是薛嘉禾事先調換好的白水了。
武将們也都知道容決對薛嘉禾和皇室不滿,一個個面面相觑片刻,最後還是其中一名中年将領率先舉起酒碗揚聲道,“末将謝過長公主!”
有這人開頭,其餘人也紛紛應和,飲下了自己面前的酒。
薛嘉禾這才在心中微微松了口氣。
容決手下的将領雖然都是追随他出生入死、鞍前馬後的,但總歸還是大慶的人,只要她和幼帝不做傷天害理的事情,雙方應當也不會撕破臉。
而在一旁一言不發的容決……薛嘉禾只見了他兩面,實在還摸不透他的心思,便不去摸老虎胡須,将從容決手邊拿走的酒碗放回他的面前,起身笑道,“諸位飲個痛快,我便先失陪了。”
在比她方才進來時整齊得多的“恭送長公主殿下”的呼聲中,薛嘉禾如同來時那般穩穩出了正廳,裙角搖曳,背脊卻挺得很直。
沒了薛嘉禾在場,大漢們自在不少,又有人湊上前去和容決喝酒,容決端起酒杯正要往前遞,就看見碗沿上頭印着半圈耀眼的紅色,是方才薛嘉禾用他的碗喝酒時留下的口脂印子。
那印子還能隐約看見她的唇形,在瓷白的璧上顯出十足的暧昧來。
容決沉了眸子,借着将酒碗送出去的動作,拇指将碗內沿上的口脂給抹去了。
能在這麽多還染着沙場殺氣的将領中來去自如,還能放低自己的架子同武将們敬酒言笑……他倒是小看這位長公主了。
另一頭豪爽飲了兩碗酒的薛嘉禾卻是撐着自己的架勢一路回了西棠院,剛進門便險些一頭栽到地上去,好在身旁女官早有準備,伸手好歹将她給抱住了,“殿下,解酒湯已經備好了,就在裏頭。”
“嗯。”薛嘉禾笑彎眼睛,她拍拍女官的手臂便自己重新站穩,“方才我沒露怯吧?”
“殿下揮斥方遒,我都看呆了呢。”
“我不過是一點小聰明罷了。”薛嘉禾搖搖頭,“容決是不會吃這一套的。”
她說着望了眼天,道,“給宮中送個信,和陛下說,讓他不必擔心,容決還不會反的。”
“是。”女官低聲應了,将薛嘉禾扶到室內榻上,便轉身去給她張羅事先準備好的解酒湯了。
薛嘉禾并不是個喝酒的料子,方才能飲得那麽爽快,八分都是裝出來的,因而才不能久留,兩碗酒後便忙不疊地離開了。
好在這兩碗酒,還算喝得值得。
确認了這趟回來的容決看起來沒有謀反之心後,薛嘉禾心中隐隐約約的擔憂也暫時放了下來。
容決不喜歡她,更不滿意這門親事,定然不會在汴京久留,薛嘉禾倒是不擔心自己要常和容決在攝政王府中日日相見如何相處。
燒刀子的後勁上來得快,薛嘉禾迷迷糊糊地喝下女官送到嘴邊的解酒湯便翻個身睡了過去,全然不顧日頭才剛剛從西邊落下,還遠遠不到就寝的時候。
攝政王府中這一頓酒從日頭挂在空中喝到了月亮高挂才結束,廳中衆人無不是喝得歪七倒八,有的甚至躺在地上便呼呼大睡起來。
管家麻溜利索地将将領們各自安排了歇息的院子,卻對着容決犯了愁。
容決正坐在椅子上,單手撐着腦袋淺眠,還沒醉透的人小心翼翼往他身邊靠,隔着三五步便小心翼翼地喚道,“王爺?”
容決支着腦袋毫無反應。
“王爺?将軍?容決?”中年将領換着法兒地叫了一圈,最後還是又往容決身邊走了一步,才将年輕的攝政王從醉意中驚醒了過來。
容決的眼神如同利刃一般從中年将領的臉上刮了過去,叫久經沙場的中年人都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差點就反手去抽自己的武器了。
但好在容決沒醉到連人都認不清的地步,他揉了揉額角,道,“喝夠了?”
先前坐過薛嘉禾椅子的年輕人在旁蔫蔫道,“能喝趴下的都喝趴下了,正愁怎麽将您護送回去。”
“這是汴京,護送什麽。”容決眼也不擡地站起身來,将碗中最後酒液飲盡,“難得回來,你們去尋自己的樂子,不要跟着我了。”
他說完,将酒碗随手一放便往外走去,一手仍然扶在腰側的劍上,好似那已經成了他深入骨髓的一種習慣。
年輕人和中年人在背後望着容決的背影,年輕人喃喃道,“爹,真不送王爺回去?”
“王爺在自己府中,咱們還能更熟不成?”中年人一拳頭砸在兒子的頭頂,“還有你這個沒見識的!今日只見了長公主一次,眼珠子就險些掉出來,讓別人看到怎麽想?”
年輕人的酒意被敲醒一半,他龇牙咧嘴地抱着自己的腦袋嘟嘟囔囔辯駁,“可軍中大家老傳長公主是個壞人,是先帝硬塞給王爺讓他娶的,我還以為是個又醜又刻薄的女人,剛才一見,和大家說的全然不同,看着也不像是個會為難王爺的壞人啊。”
“這些事你少管。”中年人又敲他一下,“她善也好惡也罷,都不是你能直愣愣盯着看的,知道沒?”
年輕人的臉又唰地紅了,他哼哼兩聲,轉移話題地轉頭去看容決離開的方向,突地道,“王爺在府中住的位置怎麽有些奇怪……”
容決喝了個半醉,認得路又有些昏昏沉沉,這攝政王府是他離開前不久修葺過的,容決尚未住慣,三兩下一繞竟朝着白日去過一次的西棠院去了。
薛嘉禾原還在夢中,迷迷瞪瞪聽見外頭有動靜,勉強撐開沉重的眼皮張望一眼,又聽得一聲不大不小的驚呼,才猛地醒神,披着衣服便下床裸足往外小跑而去,“什麽——”
話還沒說完,內屋的珠簾被一只大手粗暴掀起,嘩啦一聲,容決被月光照亮的半張臉出現在了薛嘉禾面前。
她愣了愣,沒從容決冷峻面容上找到他的來意,只好安撫了追在容決身後的女官和其餘內侍讓他們退下,才道,“攝政王殿下這是……”
這期間,容決就這麽默不作聲地盯着薛嘉禾,直到她一雙眼睛看向他,才俯身捏住了薛嘉禾的下巴,他道,“我問他要他最心愛的女兒時,沒想到他會答應。”
容決的力道大得驚人,薛嘉禾不得不随着他的手指揚起下巴直直望進他的眼睛。
“早知道他這般不看重你,我便該換個別的要求。”容決又道。
薛嘉禾輕聲嘆了口氣,她伸手輕輕圈住容決的手腕,柔柔地問他道,“容決,你是不是醉了?”
容決皺了皺眉,而後低下臉來,氣勢兇狠,動作卻不算十分粗魯地咬住了薛嘉禾的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