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薛嘉禾也跟着朝容決手中的香料望過去,想也不想地禍水東引,“幸好我沒将這用在攝政王殿下身上。”她說着又退了幾步,覺得容決不能再眨眼的功夫就沖到自己面前,才繼續說,“還是先将這東西銷毀了吧。”
容決皺起了眉,本就不近人情的神色更顯得冷厲了幾分。他在軍中頗久,對藥物也有些了解,不覺得區區香料能在這片刻之間就影響他的神智。
……可他方才卻是真的鬼使神差地盯着薛嘉禾的嘴唇看了好一會兒。
那可是薛嘉禾。
容決用手指捏了捏掌心裏的小塊香料,指尖薄繭在上面停留了片刻,最後沉沉道,“這次放過你。”
他想知道的事情,自然有辦法知道。
容決這麽說完後果然就走了,薛嘉禾在他身後松了口氣,走到鏡子前邊撥開頭發側身照了照,果然若是角度得當就能隐隐約約看見頸後的一圈深色牙印,可因為位置靠近肩胛骨,若是不盯着看其實是注意不到的。
她輕嘆着用手指碰碰那微微破了皮肉的傷口,有些犯愁:沒想到容決的眼睛這麽利,這傷三兩日的又好不了,今日雖然将容決糊弄過去,過幾日說不定他又要追究起來,總得想個法子在這咬痕痊愈消失之前叫容決都想不起這事兒,或者近不了她身最好。
薛嘉禾還在想着如何糊弄敷衍容決,第二日這借口就自己找上了門來。
她的身子一向不太好,看着只是略顯纖弱,卻是因為早年的事情落了病根在身上,羸弱得很,每三日都要服藥的。
前一晚上被容決折騰了大半夜,第二日又奔波去宮中,加之或許是喝酒多愁的原因,薛嘉禾發起了高熱來。
這高熱來勢洶洶,薛嘉禾晚上阖眼,半夜就迷迷糊糊痛醒過來。
她久病成醫,一睜眼察覺到自己一身冷汗,中衣都黏在身上,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立刻喊了綠盈起來熬藥服用,折騰到天亮便拿牌子馬不停蹄去太醫院請了禦醫回來。
蕭禦醫是自薛嘉禾回皇宮開始就替她養身子的,兩年時間下來,對她的身體狀況極為了解,遠遠看着薛嘉禾蒼白裏翻着病态紅的臉就皺眉嘆氣,“長公主殿下,微臣和您說過什麽來着?您早年受難,身子骨不好,便是如今看着和常人沒有兩樣,吃喝用度也都要考究,您此番高熱定是因為胃中不适——您這幾日,是不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薛嘉禾淡淡道,“喝了兩碗酒。”
除了嘴唇沒什麽血色、臉上帶着高熱的紅暈之外,此刻筆直地坐在椅子裏的她實在并不像是一個病人,那氣度容貌怎麽看怎麽都端的是貴氣逼人,多年培養才能出來的那般氣質。
蕭禦醫哼哼起來,知道自己判斷得沒錯,“殿下不是向來不嗜好這些東西麽?怎麽喝起酒來了?喝的什麽酒?”
薛嘉禾想了想,卻不知道那日辣得令她喉嚨舌頭都麻木了的是什麽酒,偏頭看了一眼綠盈。
綠盈會意,回答的聲音卻很小,“……殿下喝了兩碗醉仙樓的燒刀子。”
蕭禦醫花白的兩條眉毛都豎了起來,“號稱和書中一樣‘三碗不過崗’的醉仙樓?尋常大漢都喝不了三碗,殿下這一點腥辣油膩都碰不得的金貴之軀居然喝了整整兩碗?”
顯然,若薛嘉禾不是長公主的話,蕭禦醫可能就要掄起藥箱打人了。
薛嘉禾仍然很平和,她笑道,“過幾日大約就能好了,酒雖是不要的東西,但有時候也不得不喝的。”
蕭禦醫長長嘆了一口氣,他帶着兩分頹喪将藥箱打開,苦口婆心道,“殿下要先愛護自己的身子,微臣才能幫着将養,若是殿下自己也不愛惜自己,微臣除非真是什麽妙手回春白骨生肉的神仙,否則也是無力回天。”
“您放心,這兩年下來,您還不知道我嗎?”薛嘉禾調侃,“我這人是很怕死的。”
蕭禦醫花了一刻鐘給薛嘉禾看診,動作小心,長籲短嘆,小老頭捶胸頓足的模樣甚是滑稽。
他擔心薛嘉禾這脆得和雞蛋殼似的身體會因為高熱再産生別的問題,不敢怠慢,仔細檢查,就連她的指甲都看過了,臨到最後要下筆寫方子的時候突然察覺出兩分不對勁來。
上次他來看診時,薛嘉禾還是處子之身,怎麽隔了半個月,就已經是個真婦人了?
蕭禦醫捏着筆,諱莫如深地回頭看向了端坐椅上的薛嘉禾。
攝政王因不滿皇帝的賜婚,足足一年半沒有回汴京,聽說這幾日也對妻子十分冷淡,怎麽這樣看來好似并非如此?
薛嘉禾自然也注意到蕭禦醫的眼神,她偏頭回以一笑,“此事萬望蕭大人替我保密。”
蕭禦醫頓時一驚,他認識薛嘉禾兩年有餘,自然知道這個姑娘不會做出紅杏出牆的大錯事來,一時之間腦子裏想到的都是極為糟糕的慘境,還以為薛嘉禾是遭遇了什麽不測,“殿下,您若是有什麽難處,可千萬要和陛下商量!”
薛嘉禾一愣,失笑擺手,嘴角顯出兩個梨渦來,“攝政王殿下不記得,我也不想叫他知道,便如此吧。”
蕭禦醫一頭霧水,可見薛嘉禾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也只得應了下來,少不得又将方子給再做一番改動,心中對薛嘉禾這番病因又有了新的了解。
綠盈奉命将蕭禦醫送出去的時候,有些為難地低聲問道,“蕭大人,殿下想将這事瞞住,可若是有了身孕,屆時卻要怎麽都說不清了……能否給殿下開一副避子湯?”
“這怎麽行!”蕭禦醫吹胡子瞪眼,“雖說避子不是絕子,可有了這種功效,自然是有弊處的。殿下身體本就羸弱,再要她服下那樣的湯藥,豈不是讓她病上加病?”
綠盈也早就想到了這個答案,因而只是私底下同蕭禦醫一提,此刻嘆息了起來,“殿下怎麽偏偏就嫁給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蕭禦醫在旁高聲打斷了,“微臣參見王爺!”
綠盈立刻噤聲,也跟着一絲不茍地朝容決行了禮。
容決一身勁裝,手中握着一張弓,冰冷視線掃了一遍蕭禦醫,稍稍點過頭便往裏走。
蕭禦醫從後頭虛着眼睛打量片刻容決的背影,似乎對這位權臣有些不滿,但綠盈輕輕擋了擋他的視線,道,“蕭大人,這邊走。”
蕭禦醫來過攝政王府不知道多少回,對這裏頭的路比容決熟得多,哪裏需要綠盈帶路,他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地提高嗓音,“殿下早先留了病根,身子向來就弱,你在殿下身邊應當最清楚不過,怎可讓她貿然飲酒!”
他說完,朝綠盈擠眉弄眼示意她配合一番。
綠盈卻對容決并不抱希望,她偷偷觀察過容決看薛嘉禾的眼神,那雖然不是單純的憎恨與厭惡,但有一點是很明顯的——容決并不願意主動接觸關于薛嘉禾的一切。
但看到一把年紀的蕭禦醫似乎眼睛都快抽筋了,她也只好嘆氣道,“您說得是,我此後定會多加注意的。”
蕭禦醫又和綠盈你來我往了幾句,而後悄悄轉頭去看容決離開的方向,那裏哪兒還有半個人影?
綠盈無奈,“蕭大人,殿下都那樣說了,您難道還不明白嗎?”
蕭禦醫哼哼着提了提藥箱往外走,“我明白,我就是想打抱不平。是他自己在先帝面前揚言說要娶殿下,先帝真給了他又跑去邊關,把氣撒在殿下身上——殿下的身子骨我廢了多少心思才能将養成現在這樣,偏生兩碗燒刀子下肚,這還能好?”
綠盈輕輕地朝蕭禦醫噓了一聲,她斂眉道,“蕭大人還請慎言。”
蕭禦醫在攝政王府門口停住了腳步,他回頭望了一眼西棠院,嘆了口氣,“我受先帝所托照顧殿下,可能做的也只不過這麽多罷了……殿下曾經過得苦,如今也不自由,只得你多好好照顧她了。”
綠盈朝蕭禦醫一福身,道,“蕭大人請放心,我也是得了義父囑咐,無論如何要護好殿下的。”
“至于殿下叫我保密的那件事……若是殿下不願,我便一路帶到土裏去。”蕭禦醫壓低了聲音道,“可我擔心的是,有一就有二,這紙哪裏包得住火,總有一天要被發現的。”
綠盈想了想,也用咬耳朵的音量道,“那日折騰了大半夜到三更,殿下受得住麽?”
蕭禦醫連連搖頭,“這不行,這可不行,你得想想辦法,不能叫這事再發生了。”
綠盈苦笑,“連他醉時我都沒膽去攔,醒時還得了?”
她那日當然是想攔住容決的,可容決渾身氣勢就仿佛從地獄魔窟裏爬出來的,誰敢不要命了去攔他?
蕭禦醫搖着頭離去,綠盈轉身去王府庫房領了藥便回西棠院準備煎藥,別的事情她可以交給小丫頭去做,煎藥這樣關系到薛嘉禾身體的她卻絕不會假手他人,生怕出了什麽缺漏。
她正準備煮水時,管家卻慢悠悠來了一趟,帶了新的幾份藥材說這些比庫房中的更好,又問薛嘉禾可是染恙,這話套得叫綠盈怔了怔,心中警惕起來。
“殿下身子一向弱,蕭禦醫每半個月來看診時,都是搖頭嘆氣走的。”她滴水不漏地答道,“這次不過是殿下苦夏,什麽也不愛吃,便換了些藥材養胃罷了。”
管家笑眯眯幫着綠盈提了水,道,“那就好,聽說殿下今日未出過屋子,我還當殿下生病了。”
他也沒追根究底地問,将藥材放下後很快便離開了西棠院,直奔容決書房,将綠盈領走的藥材準确地報了一遍,道,“确實是調理的方子,只是還有退熱鎮定之效,殿下多是發熱了,夏季高熱是最難熬的了。”
容決正在擦弓,眼也不擡道,“一直是那個禦醫來替她診平安脈?”
“是,自殿下來府中後,蕭禦醫便半個月來一次,風雨無阻。”
容決回憶起曾經立在先帝身旁低頭緘默的老禦醫,冷笑了一聲,“将心腹都一二留給她,看來先帝确實寶貝失而複得的女兒。”
蕭禦醫剛才那番話顯然就是沖着他說的,怎麽,把薛嘉禾身嬌體弱怪到他頭上的意思?
昨天見到的薛嘉禾還精神抖擻敢跟他嗆聲耍小聰明,看起來全然不像根病秧子,怎麽今天就能病得起不了身?
容決再沒了保養的心思,他将沉重的弓扔到了桌上,發出一聲悶響;随即,他起身便出了書房朝西棠院走去。
他倒要看看薛嘉禾究竟是在裝病還是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