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容決這次離去時顯然比前幾次要來得沉穩一些,薛嘉禾揉着額角疲憊地躺了回去,不一小會兒就見綠盈送了藥進來。
她低頭聞了聞碗中湯藥的味道,微微蹙眉,擺手拒絕了綠盈遞來的瓷勺,幹脆仰頭一飲而盡,而後撿了個放在藥碗旁的蜜餞送進了嘴裏。
“殿下可要沐浴?”綠盈輕聲問道。
“不了,我再睡一會兒,用飯時分喊我。”薛嘉禾被和容決方才的一番談話弄得心煩意亂,抱着薄被躺了下去,順口問道,“汴京城裏,真沒有一個樣貌好看,左邊眉毛帶着疤痕的人?他應當也是軍中出身的。”
綠盈不是第一次聽見薛嘉禾問這話了,她嘆息着上前将薛嘉禾的薄被仔細掖好,邊道,“殿下,這人若真的出人頭地,只憑英俊和帶疤這兩項,理應是極好找的,如今一年多了也遍尋不到,只怕是……”她頓了頓,話到嘴邊轉了個彎,“許是他在邊關駐紮,又或者是別國的人吧?”
薛嘉禾閉着眼睛撇了撇嘴,“我知道,你肯定也覺得他死了。”不等綠盈回話,她又自言自語道,“可他若不在汴京城裏,我就真的像容決說的那樣,一輩子也找不到他了……”
她說着,聲音漸低,竟是沾被子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綠盈拿濕帕子将薛嘉禾額頭頸間的汗水擦拭幹淨,才收拾物什悄悄出了屋子。
出院門時,綠盈下意識地往皇宮的方向看了一眼,想到幼帝此刻也正在宮中勞心勞力為日後的親征做準備,不由得無聲地嘆了口氣。
或許,長公主還是不回到宮中來得更好一些。
從野外捕獲的鳥兒,在家中禁锢得再久,也不會快樂起來的。
容決一出西棠院的門就見到管家正等在外面,看着像是一直沒有離開的模樣,他一身深色的衣裳伫在那兒十分明顯,放在西棠院明豔的色彩裏簡直突兀得叫人難以忽視。
容決立刻擰了眉,“送藥進去的那個宮女看見你了?”
“定是看見了,還同我互相點了頭。”管家道。
容決冷笑,“她身邊總算還有個膽子大的。”
綠盈既然明明見到管家就守在此處,定然能猜到他就在屋裏,居然還是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的模樣借送藥的機會走了進去。
管家低頭不語,轉身跟着容決的腳步匆匆往方才的來時路而去。
“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府裏的人應該記得清楚一點。”走在前頭的容決突然道。
管家腦子飛快轉了片刻,問,“府中下人嚼舌根叫長公主殿下聽見了?”
“我從前的事情……和薛嘉禾無關。”
“是,我稍後便去查。”管家這下明了,他點頭應道,“此後定不會再叫殿下聽見什麽不能聽見的。”
容決的眉卻皺得更緊起來,渾身氣勢壓迫得像要叫身周人都下跪稱臣。沉默半晌後,他才低聲道,“她不是不能聽見,只是不知道來得更好。”
說罷,他便跨入了書房之中,往方才保養了一半的長弓走去,單手便将那沉得驚人的弓提了起來,手掌一翻将其調轉了個面。
管家正想告退,又聽容決喊住了他,問道,“她是不是一直在尋找什麽人?”
“确有此事。”管家立刻點頭答道,“聽說是長公主有個童年時的舊識,但後頭兩人失散許多年,先帝也派人去尋了,卻始終沒找到長公主說的人。”
容決一言不發地把玩着烏木弓,過了許久才又問,“是個男的?”
“是個少年,如今也應該二十幾歲了。”管家道,“算一算時間,應當正是十年前打仗的時候,或許是當時長公主碰見了軍中受傷落單的士兵。”
“她幼年住在澗西,戰亂沒有蔓延去那處。”容決不屑道,“多半是被人騙了,還巴巴記了一輩子,騙她那人早不知道跑什麽地方去,或許早就把她忘了。”
管家小心地擡眼觀察容決的表情,請示,“主子,要去查查這人的身份麽?先帝那時只來得及讓人在汴京城裏搜尋,還未來得及去其餘州。”
容決的視線從弓上移開,冷冷看了管家一眼,将後者看得立刻垂下了臉去。
攝政王殿下的手指在弓身上摩挲片刻,心中天人交戰,既不屑又在意,許久後才開口,“查,不要讓她知道。”
“是。”管家松了口氣,領命退出書房,而後才心有餘悸地擦了把汗,大搖其頭:主子的心思是越來越吃不準了。
說是對長公主不屑一顧吧,偏生天天往西棠院跑,還幫着暗地裏找人;說是有那麽丁點在意吧,主子這态度又實在太過不假辭色了些。
管家整了整衣衫,邊往外走邊心中想道:好在這長公主是已經娶回來跑不掉了,否則換成誰家姑娘,估計都要被氣哭個十回八回的,哪能和長公主一樣面不改色地喝下兩碗穿腸的燒刀子。
這兩碗下去,可不就病了麽。
管家掐指一算日子,想起來去年這個時候,薛嘉禾也是突如其來大病一場,幾乎起不了身,驚動了幼帝和大半個太醫院。
那時管家被薛嘉禾病起來幾乎要撒手人寰的模樣吓了一跳,過後問了蕭禦醫才知道,她每年這時候都要犯次病,剛到皇宮那一年也是,總要在生死關上走一遭才能回來。
也不知道這一次她又病了,還是不是和去年一樣來勢洶洶?
薛嘉禾還不知道容決在暗中做了什麽,她知道自己每年這個時候便要生病,早就習以為常,照着蕭禦醫開的方子一一喝藥,雖沒見着好轉起來,但多少也沒惡化,只是熱度持續了三日,整個人燒得昏昏沉沉,身體裏五髒六腑好似都給燒得內傷了。
蕭禦醫也不再按照平日那樣半個月來一趟攝政王府,而是每日都早早提着藥箱跑來,生怕薛嘉禾一不小心又将她自己半條小命給燒掉了。
容決自小是從賤民窟裏爬出來的,之後又常年待在軍中,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和死亡,但就是真的沒見過薛嘉禾這樣好吃好喝精細養着還能這般體弱多病的人,有些匪夷所思。
可薛嘉禾又确實不是裝病,而是就跟個雪娃娃似的,太陽都不用碰她她就自個兒倒了。
薛嘉禾燒了三天沒起得了身後,管家在容決面前念叨了好幾句,容決終于抽空又去了西棠院看望。
薛嘉禾還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樣子,見容決來了便搪塞他,“攝政王殿下有心了,我的病是小事,喝藥熬過這一陣就行了。”
在旁的蕭禦醫聞言立刻耿直道,“殿下不可再說這樣的話,這幾日您理應卧床靜養,不該置氣也不該思慮過重,否則只怕三兩個月也換不過來。”
容決知道蕭禦醫是先帝最信任的禦醫,這話定然不會有假,甚至還可能是刻意說給他聽的。
但薛嘉禾病了又和他有什麽關系?
年輕的攝政王面無表情地道,“長公主安心靜養,需要什麽讓管家去置辦。”
“陛下得知殿下又病了,讓微臣從宮中取了不少珍貴藥材出來,這倒是不缺的。”蕭禦醫繼續耿直。
容決睨了蕭禦醫一眼,對他的指桑罵槐視而不見。
既然是先帝的人,自然是跟他過不去的。
“我的事就不要驚動陛下了。”薛嘉禾聞言擡眸道,“今年已經比往年緩和不少,我倒覺得輕松些。”
她說得輕描淡寫,容決銳利的視線卻能看見她後背的頭發被汗水打濕黏在肩膀背脊上。
人高熱久了是要燒成傻子的,這誰都知道。軍中更是有許多傷者因為發燒最後稀裏糊塗地就丢了性命,容決見得已經許多了。
通常來說,人越是發燒出汗,體內卻會越覺得冷,穿得再多也不頂用。
容決又将目光移向了薛嘉禾袖口露出的一小截手臂,看見了那上面細小的雞皮疙瘩——薛嘉禾顯然此刻也是覺得冷的。
大約是容決盯着看得太久,薛嘉禾又下意識地将披散在肩頭的長發拂了拂,确認自己後頸沒好透的傷口沒有露出來叫他看到。
容決擰眉上前幾步,從蕭禦醫身旁擦身而過,伸手往薛嘉禾燙得驚人的臉頰上貼了一下,而後又滑落到她的頸側,果然那裏和臉上不同,冰冷又潮濕,是還沒拭去的冷汗。
薛嘉禾身上蓋着薄被,整個人卻好似剛從冷水裏撈出來似的。
容決凝視着因為他的動作而打了個激靈向旁偏開身體的薛嘉禾,這時候竟有些惱怒又有些佩服起來了。
不是誰都能忍受身體上這般痛苦的。
薛嘉禾卻是想起了那日晚上容決帶着繭的手掌在她全身四處游走時的觸感,結結實實地一個寒顫,避開容決的手後才鎮定道,“攝政王殿下還想看看我是不是裝病?”
容決收回了手,他轉頭不悅地對綠盈道,“你家主子冷得發抖,當下人的你不知道該做什麽?”
“我不說,綠盈怎麽知道?”薛嘉禾立刻打斷容決的冷斥,“綠盈,你送蕭大人出去,再打盆熱水來。”
綠盈應聲,蕭禦醫又絮絮叨叨叮囑了許多,才跟着綠盈一道離開。
只剩容決和薛嘉禾兩人的內屋無比尴尬清冷。
最後還是立在床前的容決先開了口,“生病便好好養病,你死了于陛下無異,你應該心裏很清楚。”
薛嘉禾輕嘆了一口氣。她知道容決不喜歡先帝指的這樁婚事,卻想不明白這人為什麽還要做個表面功夫來探她的病——反正,大慶上下都知道他不喜歡綏靖長公主,他又想要騙誰?
“即便要死,也不會死在你的府中,你放心。”薛嘉禾道。
雖然是容決自己先提的“死”字,但聽見薛嘉禾的話後他還是皺起了眉,“你想回長公主府養病?”
“不,”薛嘉禾搖頭,她臉上浮現出了淺淺的笑容,“落葉歸根,我要回到我長大的地方去。”
容決沉了臉,“十年已經過去,你還指望能在澗西等到你想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