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薛嘉禾剛進皇宮的時候就和這兩個小丫頭處得好,這會兒帳篷裏也沒有外人,聽見藍五姑娘這麽直白的問法,也只是好脾氣地笑了笑,說道,“說過要娶我的人倒是有一個的。”
藍五姑娘眨眨眼睛,追問,“那現在呢?”
“現在啊……”薛嘉禾不自覺地碰了碰自己的左邊眉梢,而後才道,“現在還說這些幹什麽?”
藍五姑娘有些焦急,“我聽阿兄說,要是等到陛下親政以後,定會下旨讓殿下和攝政王和離、重回自由身的!若是那個人屆時還心悅殿下,那你們就能……”
她的話說到一半,外頭突然傳來一聲重響,整個帳篷都跟着微微晃了晃。
藍家姐妹驚呼着下意識地靠在了一起。
薛嘉禾安撫地拍着她們的手,側臉看向綠盈,後者會意立刻離開帳篷查問,片刻後便一臉納悶地回來道,“門口禁衛說沒有見到人,或許是帳篷出了問題,已叫工部的人過來檢查了。”
“好。”薛嘉禾點點頭,哄着藍家兩個姑娘道,“秋狩差不多要開始了,你們也先回去吧。等第一場秋狩結束,晚上再來我這兒用飯。”
藍家兩姐妹驚魂未定地相攜離開,薛嘉禾又望了眼帳篷方才傳來響動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問綠盈,“要真是帳篷自己發出的響動,禁衛們不該比你早一步沖進來護送我離開?”
萬一真是帳篷出了什麽問題,這麽大砸下來,裏頭的長公主想也是兇多吉少,結果賬外的禁衛居然毫無動靜?
綠盈一愣,“殿下的意思是,這幾人說謊了?”
薛嘉禾不置可否,“換身衣服,咱們出去見陛下吧。”
她身上還穿着出行時的華服,可一會兒秋狩便正式開始,她這一身便有些太過隆重,不像是來秋狩、而像是來祭天的了。
綠盈去搬了藍東亭送的箱子出來,從裏頭将給女子穿的勁裝取了出來替薛嘉禾換上,心中有些納悶:上次打開箱子時,放在最上頭的衣服似乎不是這一件?
薛嘉禾望着鏡子裏看起來英姿飒爽了幾分的自己,活動幾下手腳,頗覺滿意,提了容決送的弓便出帳而去,正好在外頭碰見了趕來的大太監。
“參見殿下!”大太監笑眯眯地給薛嘉禾行了禮,側身道,“陛下正令我來請殿下移步過去呢。”
薛嘉禾略一颔首,便随大太監去了。
少年皇帝已換了一身騎行裝,他在帳中來回踱步,見到薛嘉禾進帳時眼睛一亮,快步走向了她,“皇姐,一會兒你和我站在一塊兒,好不好?”
薛嘉禾無奈,“陛下是天子,我怎可和陛下并肩而立?”
“那就落後一步、半步就行!”幼帝拽着她的手指搖晃,“容決肯定在我近旁,我又騎在高頭大馬上,身旁沒個可信的人,我心裏不安嘛。”
薛嘉禾的視線下意識在帳內繞了一圈,才低聲道,“陛下,我也不善騎馬。”
一對不善騎術的姐弟,怎麽在馬上互救?
幼帝不依不饒,“反正皇姐離我越近我越鎮靜!一會兒那麽多人,萬一我在馬上一緊張,結巴了可怎麽辦!”
薛嘉禾拗不過他,只得應了,心想大不了自己當時候給他當肉墊子擋着——其餘的,她實在也是做不了更多了。
幼帝這才眉開眼笑,他朝薛嘉禾擠擠眼睛,帶着調皮道,“皇姐一會兒可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薛嘉禾還沒來得及問是什麽大忙,大太監在旁細聲提示道,“陛下,殿下,是時候出去了。”
幼帝嗯了一聲,臉上表情一肅,再擡頭時已是沉穩老成的一張面孔,“皇姐,跟在朕近旁,別忘了。”
“是,陛下。”
關于皇家兄妹倆不會騎馬的事情,其實在宮裏頭也不算是個秘密了。因此內務府也是勞心勞力給兩人挑了最溫順的坐騎,這兩匹馬正好也算是一半血親,自小養在一起,一匹走,另一匹就會在後頭安安靜靜跟着,都免了姐弟倆驅趕的功夫。
薛嘉禾将弓背到身後,戰戰兢兢上了馬,正要去握缰繩,藍東亭已經在前頭牽起了馬,他回頭笑道,“殿下放心,臣雖也不會什麽舞刀弄槍,但牽馬的本事還是有一些的。”
薛嘉禾心中七上八下,只朝他略一點頭,沒開口說話。
幼帝回過頭來看向薛嘉禾,他低聲喚道,“皇姐。”
薛嘉禾擡眼回視過去,又見到這孩子堅韌外表下一點不為人知的不安,正如同先帝駕崩那日一樣。
她突然就淡忘了自己在馬上的手足無措,眉眼彎彎地朝幼帝颔首,“我就跟在陛下身後半步。”
幼帝凝視她片刻,突然道了句抱歉,而後便拽起缰繩,驅使馬兒往陣前走去。
禁衛以及從幾處軍營抽出的精銳士兵已在圍場的一段排了整整齊齊的方陣隊伍,烏壓壓的人頭和閃耀的各色铠甲叫薛嘉禾微微眯了眯眼睛。
藍東亭帶着她的馬停了下來,而後悄無聲息地回到了文官的位置之中。
薛嘉禾坐在馬上,目不斜視,餘光落在幼帝的背影上。
少年皇帝策馬向前兩步,揚聲念起了祝詞,聲音洪亮有力,雖然略顯稚嫩,可誰也不能從他身上瞧出一絲一毫的不安來。
同薛嘉禾并排隔了三五步距離的,正是騎着一匹黑色駿馬的容決。他身後背着烏木弓,腰間挎着同樣黑漆漆的箭筒,一身銀白色的軟甲倒是被襯得更加耀眼起來。
薛嘉禾只用餘光從男人身上一掃而過,恍惚覺得他身上氣勢比平時更為吓人,但自然而然地以為是秋狩的氛圍影響了他,便沒有放在心上。
她此刻幾乎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幼帝的馬、還有她自個兒的矜貴坐姿上了。
幼帝的話不長,等他停下的時候,軍陣前有幾人疾步擡了一只籠子上前,而後在幼帝的示意下放出了一只鹿。
薛嘉禾眼睛雪亮,看到那是一只毫發無傷的公鹿,被解開捆綁的繩索之後便抖抖耳朵站了起來,繞開人群往外逃竄而去。
都說“逐鹿中原”,這特意放跑的鹿,自然是應該由幼帝搭箭射殺的。
可就如今朝堂局勢來說,誰都知道容決才是把持政權的那方,幼帝近似于他的傀儡與障礙,這鹿即便是讓幼帝去射,也不是那麽個意思了。
薛嘉禾心中正有些擔心幼帝射失,就見幼帝回臉朝她道,“朕射術不精,這一箭就交給皇姐試個手感吧。”
薛嘉禾愕然之中,也立刻領悟了幼帝先前那一句輕輕的抱歉是什麽意思。
她遲疑不過一息時間便應了是,在綠盈的攙扶下落地,反手将扣在背後的弓抽了出來。
她只帶了弓,沒帶箭囊。
容決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箭筒,近水樓臺的藍東亭已經快人一步地要了制式箭矢送到薛嘉禾手中。
容決咬着牙把手又收了回去。
這時候鹿已經跑出很遠,早已超過薛嘉禾練習射靶時的距離。但幼帝明明白白說了讓她試個手,她又是金枝玉葉,一箭射歪倒也沒什麽。
避個風頭罷了,總比幼帝這一箭射丢來得好。
薛嘉禾拉弓搭箭,對準遠處奔馳的公鹿背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并不覺得騎虎難下,因而将弓拉滿後稍稍對了對準頭便想要松手,卻聽容決的聲音壓得低低地從一旁傳了過來,“穩住。”
薛嘉禾下意識地将手指上放松的那一兩分力道又給收了回去,緊緊勒住弓弦,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心中變得明鏡一片。
五千士兵幾乎在這瞬間從她的視線中消失,只剩下閃着寒光的箭尖和遠處奔跑的鹿。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容決的聲音再度響起,近得像在她的耳畔,“松手。”
薛嘉禾依言松開手指,目送箭矢像是一道流星般劃破長空,越過軍陣的一角追向那鹿,而後命中目标。
疾馳中的公鹿應聲倒地不起,軍陣中頓時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好聲。
薛嘉禾收了弓,輕輕籲了口氣,回頭朝容決抿唇一笑,誰料容決只是瞥了她一眼便冷冷地轉開了臉。
薛嘉禾有些不明所以,大庭廣衆之下又不好和他說什麽,重新翻身上馬時只覺得意氣風發,連拽着缰繩的手臂都不那麽僵硬了。
有了薛嘉禾這一箭開場,幼帝一聲令下,秋狩便正式拉開帷幕。
等身旁的人漸漸退去,幼帝才湊近薛嘉禾身旁,小聲地又道了句歉,“對不起,皇姐,我怕我要是提前告訴你,你就不願意答應我了……”
“我何時不答應過陛下了。”薛嘉禾失笑,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道。
幼帝怔了怔,他垂眼有些頹然,“我在宮裏久了,許是忘了皇姐才是真正對我好的人。其他人要麽想我當皇帝,要麽不想我當皇帝,只有皇姐才會不因為皇帝不皇帝的而對我區別對待。”
薛嘉禾想了想,安慰他,“當皇帝也是有好處的。”她舉例道,“這秋狩的第一只獵物,就歸陛下享用了。”
幼帝被她逗得笑起來,“那是皇姐的獵物。”
“逐鹿中原這樣大的彩頭我可不敢要。”薛嘉禾道,“陛下分我一碗烤鹿肉吃便是。”
幼帝一拍桌子,不容置疑道,“一碗怎麽夠,要分給皇姐兩碗才行!”
姐弟倆互看一眼,一起噗嗤笑出了聲。
笑着笑着,幼帝突然道,“皇姐嫁給容決真是可惜了。”
“天底下多的是嫁得不滿意的人。”薛嘉禾倒是看得很淡——別的不提,最近容決和她之間也不是那麽冰炭不投,倒是叫薛嘉禾有些詫異了。
她想了想,替容決說了句好話,“其實他為人或許也沒有傳聞中那麽壞。”
幼帝立刻警惕,“皇姐喜歡上他了?”
“陛下又來了,”薛嘉禾無奈,“這不是前幾日才剛剛問過嗎?”
幼帝這才放心,他張着手臂讓小太監解下自己身上的軟甲護具,邊道,“皇姐你可別看錯了容決這個人,暴戾恣睢這四個字他要是認第二,這世上就沒人敢稱第一了。”
薛嘉禾在旁認真想了想,道,“今日那箭,是他幫我射中的。”
幼帝壓根不信,“那箭可是我看着皇姐射出去的。”
“……那也是他教了我三天才學到的皮毛。”薛嘉禾囫囵帶過。
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射術水平,若是沒有容決那兩聲提醒,連一根鹿毛都射不下來。
可是容決明明幫了她,又為什麽對她愛理不理的?
薛嘉禾有些納悶,但自覺還是應當給容決道個謝,因而從幼帝帳中離開時,真取了滿滿兩大盤鹿肉,一份送回自己的帳篷,另一份帶着去往容決的帳篷。
藍東亭不用參與狩獵,但也忙得很,正在同工部尚書說話,就見到薛嘉禾緩步而來,有些詫異,“殿下?”
工部尚書低頭行禮,“臣見過長公主殿下!”
藍東亭低聲同工部尚書說了幾句,後者很快告罪離開,藍東亭這才道,“殿下送鹿肉去何處?”
“給容決的。”薛嘉禾尋了個借口道,“謝他教我三日射術,才有今日運氣好這一箭命中。”
“那個容決教殿下練箭?”藍東亭心中是不信容決能幹出這種事情來的。
薛嘉禾認真點頭,“不然我今日哪能拉得開弓?”
藍東亭若有所思地跟在薛嘉禾身旁走了片刻,突而道,“這鹿肉卻是不适合給容決的,殿下倒可以送些別的。”
“為什麽不适合?”
“殿下忘了這鹿指代的是什麽?”
薛嘉禾望了眼新鮮的紫紅色鹿肉,搖頭,“你這話說得不對。鹿是陛下的,陛下贈予我,我再贈予容決,正如同這天下是薛家的,而容決只是奉先帝之名當一當攝政王而已。”
她說這話時語速不快,字句清晰,眼神裏閃着什麽不可磨滅的倔強固執,叫藍東亭看得一愣。
“況且,”薛嘉禾話鋒一轉,嘴角又帶了淺淺笑意,“我都走這麽遠了,叫我帶着禮物原樣回去我可是不甘心的。”
藍東亭回過神來笑了笑,朝薛嘉禾拱手道,“是殿下說的在理,臣多嘴了。”
“難得我也有辯倒老師的一天。”薛嘉禾調侃他,“不光是容決,鹿肉我也可分給你一些——晚些時候你帶着藍家妹妹們來我這裏用飯,我讓禦廚做鹿肉宴,陛下挑了最好的部分盡給我了。”
“承蒙殿下厚愛,臣這個不打獵的實在是受之有愧。”
薛嘉禾理所當然道,“這是應當的。因此,最好吃的是留給我和藍家妹妹的,你吃那些剩下的就是了。”
她同藍家人相熟,講話自然也少幾分距離感,多些自然而然流出的靈動。
藍東亭正要回話,就見兩人說話間已經靠近了容決的帳篷。
即便都是工部統一搭建的帳篷,長得也幾乎一模一樣,可容決的帳篷偏偏就是比別人的看起來冷峻幾分,就連站在四周的護衛似乎身上也更寒意濃重。
薛嘉禾尚看不出來,藍東亭卻一眼掃過便知道這不是統一安排護衛的禁衛,而是容決自己手底下的人——也正是在皇宮中監視保護了薛嘉禾半年的那同一班人。
薛嘉禾未及多想,到了帳前還沒開口,門邊一名面目平平的護衛便直接将簾子掀了起來,道,“長公主請。”
薛嘉禾偏頭看他一眼便穩步帶着綠盈走進帳中,藍東亭則在護衛面無表情的逼視下停在了帳外。
帝師和護衛對視了一會兒,前者率先帶着笑轉身離開幾步,站在不遠處顯然是打算等候薛嘉禾出來;後者仍舊面無表情,抱着劍像是門神似的站在帳篷門口,整個人鋒利得叫人看一眼都覺得汗毛倒立。
薛嘉禾進帳篷走了幾步才發現藍東亭沒跟進來,想想也是,容決和藍東亭才是真正的水火不容頭號政敵,容決當然不會允許藍東亭進他的地盤。
她往四周望了一圈,沒見着一個人影,便試探性地繼續往裏走去,直到繞過屏風的時候,才見到容決正坐沒坐相地将雙腳都搭在案上看着手中卷宗。
他頭也不轉地道,“什麽事?”聲音陰沉沉的,好似疾風驟雨前烏壓壓布滿黑雲的天空,顯然是将她當成了來彙報的下屬。
“我來送……”鹿肉。
後面兩個字薛嘉禾還沒說完,聽見她聲音的容決嗖地放下手中卷宗看向了她,視線猶如實質将薛嘉禾硬生生定在了原地。
薛嘉禾一瞬間覺得自己似乎成了那被容決箭矢指住的獵物,皺了皺眉才擺脫這種感覺,複又道,“我那一箭能射中,是多虧了你的幫忙,因此從陛下那兒的來的鹿肉,也送給你一份。”
容決一言不發地盯着薛嘉禾,連聲冷哼也沒有,好似要用目光将薛嘉禾撕成碎片拆吃入腹一般。
沒得到回應的薛嘉禾抿抿嘴唇,“綠盈,将鹿肉放下。”
綠盈應了一聲,走向空置的長案。
容決突然冷聲道,“射中一只鹿,不代表就真的能掌控天下。”
“……不過是個彩頭罷了。”薛嘉禾淡淡道,“攝政王殿下不争不搶,便是同意讓陛下射鹿,現在還提這些幹什麽。”
容決倏地一下将腳從案上取了下來,他傾身一按案臺借力,整個人身形矯健地從公案上一躍而過,長腿三兩步邁到薛嘉禾面前,“薛式和藍東亭都對我忌憚不已,我看你倒是一點也不怕。”
薛嘉禾仰頭看容決,一步也沒有退,“若攝政王殿下想要我懼怕你,我也不是做不到。”
他實在是太高了,離得這樣近對視時,她的脖子都拗得有點酸。
想到薛嘉禾那句“要娶我的人有一個”,容決便覺得一股無名火燒得他天靈蓋都隐隐作痛。而藍五姑娘後頭撺掇薛嘉禾留着心上人等和離以後再嫁的話,更是讓容決險些失去理智。
“薛钊指望的是你能保住他的江山傳到薛式手裏,但你若是做了讓我不高興的事情,薛嘉禾……你弟弟活不過三天。”
剛剛放下鹿肉的綠盈輕輕倒抽一口冷氣,而後飛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薛嘉禾為容決直白的威脅睜大了眼睛,她突然後悔起來剛剛還在幼帝面前給容決說好話的行為——幼帝說得根本沒錯,容決就是恣睢妄為,殺人奪權在他口中就跟喝一口白水似的那麽簡單。
薛嘉禾的詫異只是瞬間便平複,她壓抑着不悅一字一頓道,“攝政王殿下什麽時候不高興,本宮洗耳恭聽。”
容決冷笑,“即便沒有夫妻之實,我也不樂意戴綠帽子。”
薛嘉禾呼吸一滞,她咬緊牙關,眼睛裏遏制不住地燃起怒火,“你污蔑本宮什麽?”
容決往帳外掃了一眼,強硬道,“藍東亭!他喜歡你,你看不出來?他是不是許諾說要娶你?薛嘉禾,只要我還活着一日,你的願望就絕無可能實現!”
薛嘉禾被他這一番莫須有的先聲奪人氣得七竅生煙,手指都微微發起抖來,她用力咬住嘴唇屏住呼吸片刻,才一言不發地轉頭快步向外走去。
在這處多留也無益,多半是要和容決吵起來,秋狩裏裏外外近萬人,傳出去便成了笑話。
容決卻在薛嘉禾剛剛邁出一步時便伸手強行将她拽了回來,同樣怒氣沖沖道,“我的話還沒說完。”
薛嘉禾扭頭瞪容決,恨不得一腳踢在他腿上,但看看那金屬護腿還是沒沖動,深吸口氣低聲道,“放手。”
薛嘉禾越是惱怒,容決越是覺得自己的猜測是正确的。想到藍東亭處處顯得游刃有餘、似乎總比他多了解許多薛嘉禾的習慣愛好,他不由自主地口不擇言起來,“來秋狩前,你非要帶上藍家姑娘,是不是為了找個和藍東亭能順理成章私會的機會?”
話音剛落,啪地一聲,薛嘉禾一巴掌打在了容決的臉上。
容決當然躲得開,可他卻沒躲,硬生生受了這一巴掌。
薛嘉禾顯然氣得狠了,這一巴掌用力極大,容決的口中都嘗到了些微血腥味。他用舌尖抵了抵口腔內側,不怒反笑,拉着薛嘉禾靠近自己面前,輕而易舉地就像捉一只小雞仔,“被我說中,惱羞成怒了?”
薛嘉禾一言不發,咬着嘴唇用另一只手去掰容決的手指,容決用了狠勁,她一根也掰不動。
他就那麽冷笑着看她用力掙紮,“薛嘉禾,從我手裏……你跑不掉。”
還是綠盈見他們僵持起來,急得上前一步道,“攝政王,殿下的手!”
容決垂眼一望,薛嘉禾手腕早被他捏出一圈刺眼的紅,這才驚覺自己施加了多大的力氣——他和薛嘉禾的手勁,那是根本互相不能比較的。
容決怔忡間手上稍稍松了幾分力氣,薛嘉禾一鼓作氣将自己左手解救出來,扭頭就沉着臉往外走去,走了兩步突然又回頭看向容決。
後者下意識地停住呼吸,生怕下一刻她的眼圈又紅起來。
可這次沒有。
薛嘉禾只是将背在背後的弓摘了下來,看動作一開始是想往地上摔,好歹還是忍住了,回身幾步直接推到容決胸前,一字一頓道,“攝政王殿下的禮,我要不起。”
容決條件反射地接住自己親手送出去的弓,腳底跟生了根似的長在地上,硬生生看着薛嘉禾離開了他的視線範圍。
薛嘉禾倒沒氣得失去理智,她疾步走到容決帳篷門內的時候停了下來,阖眼深吸一口氣,而後緩緩吐出,壓低聲音道,“今日的事就爛在肚子裏。”
追到她身後的綠盈低聲應是,見薛嘉禾的表情重歸平靜,才上前一步側身替她掀開了帳篷的簾子。
站在不遠處的藍東亭見她出來便笑着招手,“殿下。”
薛嘉禾淡淡朝他點頭,“到了用飯的時候,記得叫藍家妹妹們去我那兒用飯。”
藍東亭八面玲珑的人,怎麽聽不出薛嘉禾這句話就是叫他此刻不必再跟着的意思,便立在原地拱手道,“臣恭送長公主。”
薛嘉禾帶着綠盈走了兩步,身後帳門被人猛然揮開,容決的聲音從後頭傳來,“薛嘉禾——”
追出來的容決手裏還拿着薛嘉禾剛剛還給他的弓,可視線卻第一時間落在了在場藍東亭的身上。他的視線在薛嘉禾和藍東亭之間來回掃了掃,突而冷冷地笑了,“還說我污蔑你?”
“綠盈,我們走。”薛嘉禾并不理會容決的挑釁,倒是藍東亭若有所思看向容決手中的弓,似乎明白了什麽。
“你留下,”容決陰鸷道,“我的話還沒說完。”
“弓在攝政王殿下手裏,”薛嘉禾半側過身對容決點點自己胸口,她幾近面無表情地道,“有的是辦法叫我停下來。”
容決握着弓的手一緊,轉瞬竟真抽了一支箭出來搭在弓上,擡臂時卻一轉身将箭尖對準了一旁的藍東亭。
他眯眼道,“還走不走?”
薛嘉禾沒想到這人瘋起來竟真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她的視線立刻在周圍轉了一圈,這才發現目光所及之處已經全是和容決帳外護衛穿着一樣衣服的人,顯然早動作迅速地将附近封鎖住,閑人勿入。
即便容決真在這裏當場殺人發難,恐怕消息也一時之間傳不到幼帝那裏去。
她不得不站住腳步,捏着拳頭轉過身面對容決,“你要反?”
“我要殺他。”容決聲音冷得如同玄鐵寒冰。
不是因為藍東亭是他的政敵,朝堂之上處處針對他,又一心扶持幼帝盡快親政;而是因為藍東亭看薛嘉禾時那觊觎的眼神。
藍東亭對薛嘉禾的情愫絕不是夫子和學生那麽簡單。
一想到薛嘉禾當着他的妻子,同時心中卻偷偷愛慕着另一個男人,容決的理智就在咆哮着一箭将藍東亭射殺當場,永絕後患。
此時性命已被挂在懸崖邊上的藍東亭卻是三人中看起來最冷靜的一人,他背着手面向容決,笑意不改,“我死不足惜,甚至攝政王先動手,我還是占了便宜的人。”
他雖然不知道薛嘉禾和容決方才在帳篷裏具體說了些什麽,可藍東亭只需稍稍一想便能猜出個七八分來。
容決到底是發現他也對薛嘉禾抱有好感了。
可只因為這一點發現和懷疑就要殺人的,恐怕也只有容決了。
藍東亭腦中飛快轉着許多念頭,口中說出的話卻是不緊不慢,“尤其是,長公主大約會恨攝政王一輩子,再也不同你相見吧。這對攝政王來說是不是期待已久的解脫?這門婚事到底能從你頭上揭去了。”
“藍東亭!”薛嘉禾不知藍東亭為何此時還要挑釁容決,立刻出聲喝止了他。
容決拉弓持箭的手穩如泰山,殺機在箭尖擰成一點寒芒,他緊盯着藍東亭,開口問的卻是薛嘉禾,“我殺他,你會恨我一輩子?”
薛嘉禾避其鋒芒不答,頓了頓只道,“我嫁給你,你便不造反。若你要毀約,就一切都作罷。”
容決不為所動。他知道只要自己的手指一松開,箭矢必将貫穿藍東亭的腦袋,這等同于謀逆無異,而正如藍東亭和薛嘉禾所說,他一毀約,本就是先帝賜下的婚約自然也是形同虛設。
容決覺得自己本該是高興且松一口氣的,可眼角餘光裏定定站在那兒的薛嘉禾卻刺痛了他的眼睛。
叫她沒有了名義束縛,好跑去找她幼年那個竹馬雙宿雙栖?
容決冷笑,手腕微微一扭轉,箭矢疾射而出,在薛嘉禾小聲的驚呼中精準地從藍東亭耳側兇猛地擦了過去。
藍東亭下意識地閉了閉眼,而後一摸耳朵,果然已被刮出了鮮血。
“這是警告,藍東亭。”容決放下弓,眼神陰沉,“你的心思,我看得一清二楚。”
他說完,又扭頭深深看了薛嘉禾一眼,竟就這麽作罷轉身進了自己的帳篷裏。
薛嘉禾長出一口氣,讓綠盈上前去檢查藍東亭的傷勢,聽得後頭容決帳篷裏傳來什麽東西打碎的聲響,也只是略略回頭不在意地掃了一眼。
蕭禦醫總背地裏說容決是“狗脾氣”,薛嘉禾這還是第一次真正見到。
藍東亭極為淡定,他擦了擦臉頰耳廓出的血,反過來安慰薛嘉禾,“今日之事應當傳不出去,秋狩中刀劍無眼,我随意找個借口搪塞他人便是,殿下不必擔心。”
薛嘉禾隔着幾步瞧他氣定神閑的樣子,嘆了口氣,“方才真是太驚險了。若還有下次,你不要再這樣挑釁他。”
藍東亭溫聲應了是,退了一步道,“臣先告退了。”
“尋禦醫看看傷勢。”薛嘉禾叮囑完,等藍東亭緩緩離開,才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回到了自己的帳篷。
那一盆子她原本期待不已的鹿肉已被禦膳房派人取走,可這會兒的薛嘉禾卻已經有些失了胃口。
她有些頭疼地坐了下來,喝了一口綠盈倒的參茶,才道,“我是不是剛才該和容決服個軟的?”
綠盈小心地瞧了眼薛嘉禾的臉色,沒直接作答,而是道,“殿下……您手上的傷有些顯眼了。”
薛嘉禾無所謂地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繞了一圈的紅痕,它已開始緩緩轉為青紫色,就在小臂的下半截,動作間極容易露出來叫人看見,這倒是不太方便。
“過幾日就好了,你去找找有什麽首飾護具正好能擋得住的。”薛嘉禾想了想又道,“拿個雞蛋來揉揉便是。”
綠盈提議,“不如找蕭禦醫來看看?方才那般……免得将殿下氣病了。”
“哪裏這麽容易就氣病。”薛嘉禾雖然這麽說着,但還是擺擺手讓綠盈去了。
随行的蕭禦醫不消兩刻鐘就帶着藥箱匆匆趕來,先是上下打量了一陣薛嘉禾,才松了口氣,“發生什麽事了?”
“沒什麽。”薛嘉禾伸手給老禦醫看,“就是和容決起了兩句口頭争執,這個留着怕叫人看見。”
她的膚色本就蒼白,這會兒一圈紅紅紫紫的淤傷環繞在手臂上,隐約還能看見幾個手指印,簡直有些觸目驚心。
蕭禦醫看得嘶了一聲,瞪眼道,“這是攝政王幹的?”
他話音剛落,外頭宮人小步走進門來,低聲道,“殿下,攝政王派了侍衛來送東西。”
薛嘉禾眼也不擡,“說我不要,讓他送回去。”
蕭禦醫動了動鼻子,像是聞到了空氣裏的什麽味道,倏地轉頭朝門口宮女手裏的盒子看去,眼睛一亮,“殿下,這可是療傷聖藥,太醫院裏也不多見,塗上這個,您的淤傷只要一兩日就能消失了。”
“我不要他的東西。”薛嘉禾仍舊固執道。
蕭禦醫頭疼地皺了眉,朝一旁的綠盈使了個眼神。
綠盈有些無奈地上前兩步,勸道,“殿下,您方才不是才說了嗎?是不是該服個軟……攝政王能主動叫人送藥來,已算是幾分求和的意思,若是您将他的禮退了回去,說不定他又會……”
薛嘉禾不悅地抿直嘴唇,沉默半晌才道,“放下吧。”還不等蕭禦醫和綠盈松口氣,她接着補充,“但我是不會用的。”
“一個狗脾氣,一個死腦筋……”蕭禦醫嘟嘟囔囔着打開了自己的藥箱。
薛嘉禾聽了個真切,接口道,“真是個狗脾氣,這話不假。”
以容決的手眼通天,這世上能有多少他想知道卻知道不了的事情?偏偏一點捕風捉影都難的事情,他就信得跟罪證确鑿似的,還當面怪到了她頭上來。
這也就罷了,薛嘉禾原想忍一時之氣,誰道容決險些暴起殺人,叫當時的薛嘉禾出了好一身冷汗。
藍東亭是幼帝身邊第一輔政大臣,朝堂之中對抗容決的領頭者。若是當時容決真一怒之下将藍東亭射殺,那本就一觸即發的雙方簡直是立刻便會陷入互相奪權之中。
幼帝此刻的勢力,卻是遠遠不能和容決相提并論的。
更何況若是少了藍東亭,那便等于失了左臂右膀。
薛嘉禾由着蕭禦醫處理手上傷口,陷入了沉思之中,又有些後怕。
好在容決最後關頭改變了主意,倒也不是個怒發沖冠便不動腦子的人。
她想到這裏,擡眼掃了掃容決送來的療傷聖藥,道,“綠盈,将那藥放遠點,我不想看到它。”
綠盈無法,只得将藥取了出去,正要在外間随意找個地方先放起來好不讓薛嘉禾看到,卻察覺帳篷門口傳來一道直白穿透的視線,警覺地回過身去,和那個在容決帳前守衛的侍衛對上了視線。
侍衛面無表情地盯着她手裏的黑罐藥膏,“這是王爺送給長公主的。”
綠盈想了想,到底沒說薛嘉禾不準備用的事,道,“殿下用過了,讓我放在外間。”
侍衛哦了一聲,視線又在藥膏上停留了一會兒,轉身扶劍大步離去。
等返回容決的帳篷,他就對着神情緊繃的攝政王一五一十地說了,“藥送到了,長公主收下但不準備用,原樣還沒開封口就讓人放在了外面。”
容決這次沒動怒,他握着少年時伴身的舊弓,指腹在彎曲處緩緩摩挲,“她在皇宮裏時,藍東亭和她有過什麽親密之舉?”
“并無。”侍衛平板地彙報,“長公主将藍東亭當成夫子對待,頗為尊重。”
容決沉默半晌,又道,“再查。”
侍衛應了是,悄無聲息地離去。
容決獨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