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綠盈出書房轉身追了一段距離,很快見到站在拐角處等待的薛嘉禾,松了口氣,稍稍緩和了神色,道,“殿下,方才那人叫陳禮,先帝還在時,他就是這麽個脾氣,才被先帝發配出了汴京的。他講話這麽難聽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且因為先帝當時将他發配邊疆,此人一直懷恨在心,如今在背後對您出言不遜,想必也是當年積怨所致,殿下切莫放在心上。”
薛嘉禾等她追到身旁,才笑了笑道,“瞧你急的,我有什麽好氣的。”
綠盈認真地端詳了她的表情,見薛嘉禾确實是平心靜氣的,才放下心來,輕舒口氣,轉而為她打抱不平起來,“大慶好歹也是薛家的大慶,他區區一個将軍竟敢在背後這樣诋毀殿下,簡直可惡至極。若是叫禦史聽見,定好好在早朝時參他一本!”
“好了,”薛嘉禾安撫地拍拍綠盈的肩膀,“攝政王府裏發生的事情,就盡量不要往外說了。”
綠盈也明白這個道理,咬咬嘴唇扶住薛嘉禾,往西棠院走了幾步,又賭氣道,“今日回去我就将殿下的草啊葉啊都給扔了,明日殿下便不用早起做這些了,左右人家又不稀罕!”
薛嘉禾想想也是這個理,揉揉自己前幾日不慎被草葉劃破的指腹,爽快道,“好,扔了。”
綠盈想到陳禮方才百般中傷,容決又對薛嘉禾全無維護之意,氣仍舊消不下去,心中啐了一口,又道,“我去給殿下弄盤雞腿來,殿下吃了高興些,那等只敢在背後大放厥詞的離間小人所說之話忘了就忘了。”
也就蕭禦醫和幼帝還覺得容決對薛嘉禾有什麽隐秘好感,綠盈是越發不信了。
薛嘉禾失笑,“我這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愛好,你就別說出口了。”
比起綠盈的義憤填膺,薛嘉禾倒是無所謂容決和他的部下心中是怎麽看她的。
她嫁進攝政王府,本來為的就不是什麽好名聲,更不是要奪得誰的好感。她只要以長公主的身份、穩穩地留在這攝政王府裏、當着名義上的攝政王妃,代表的意義就很足夠了。
若連這點小事也覺得委屈,那她前些年早就委屈死了,還能活到今日?
午飯時候,綠盈果然給薛嘉禾帶來了一只切好的八寶烤雞,薛嘉禾洗了手坐到桌邊,正要幹脆地用手去拿一個整只的雞腿,門外就有宮女小聲禀報道,“殿下,攝政王來了。”
薛嘉禾:“……”她默默地将手收了回來,這下是真有點生氣了。
對薛嘉禾來說,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情是一只香噴噴的雞腿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吃一整盤的雞腿。
而阻擋在她和雞腿之間的,就是這世上最令人厭惡的東西了。
綠盈十分有眼色地上前,将整只的雞腿拆分成适合入口的小塊,又讓宮女去拿了另一幅餐具來。
宮女通傳完的幾乎同時,容決就掀簾進了內屋,他掃了一眼桌上菜肴,掀袍果然直接坐了下來,“今日之事,我有兩句話要對長公主說清楚。”
“攝政王殿下請講。”薛嘉禾接過綠盈遞來的小塊雞腿肉,心中惆悵。
不是用手舉着啃的雞腿,頓時連香味也變得遜色不少。
“陳禮此人雖剛愎自用,常出言不遜,但帶兵守關确是一把好手,先帝也是因此沒有将他罷黜,反而派去了重要的兵家必争之地。有他坐鎮,那關口十五年之內都無須擔心被敵國攻破。”容決說完了這一長句,才略略停頓了一下,看了薛嘉禾一眼。
薛嘉禾慢吞吞、斯文秀氣地嚼着口中細嫩的雞腿肉,淡淡地朝容決點了一下頭。
容決這是來替陳禮說話,擔心她対陳禮懷恨在心、耿耿于懷?那可真是太低估她的氣量了。
“至于我對他說的話……”容決有些難以啓齒地停嘴皺眉,像是在掙紮着挑選一句他最能接受的臺詞說出口。
薛嘉禾終于将第一塊雞腿肉咽了下去,她慢條斯理地道,“攝政王殿下不必擔憂,無論陳将軍說了什麽,我現下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我說的呢?”容決不太滿意地追問。
薛嘉禾認真地回想片刻,反問道,“攝政王殿下說什麽了?”
容決像是要将薛嘉禾臉上平淡面具剝下來似的盯着她的眼睛,“你不會忘的。”
薛嘉禾笑了起來,她将筷子放到一旁,耐心地勸道,“攝政王殿下何必那麽在乎一句脫口而出的真心話?你我之間,本就不存在什麽男女之情,那話說得不無道理。我母親同你的關系,我現在也知道了,你看在她的面子上照拂我,我是信的。”
她說得輕聲漫語,甚至還體貼地給了容決臺階下,可容決就是怎麽聽怎麽覺得不太對勁。
她為什麽一點也不在意?
就好像那日薛嘉禾毫不猶豫地将和攝政王府有關的所有東西都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放到他面前一樣,這就是早就在心中将二人泾渭分明劃分成了兩條路的結果。
薛嘉禾心目中,薛家和他容決,到底還是對立的關系。
“再者,攝政王殿下和我想的反倒一致,這是最好了。”薛嘉禾笑了笑,“正如你所說的那樣,我只要還活着,這就足夠了。”
她又不是來攝政王府吃香喝辣做女主人的,這點薛嘉禾早就認清楚了。
容決停下了動作,他慢慢道,“你倒是一直想得很透徹。”
“那是自然,”薛嘉禾半開玩笑道,“我可是親自選擇了接下遺诏嫁給你。”
容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卻意外地沒再說什麽,一言不發地和薛嘉禾一起用完了寂靜的一餐午飯,起身離開時才道,“陳禮不會在汴京城停留很久,你也不會再見到他。”
薛嘉禾颔首,“無礙。”
陳禮再怎麽無禮,最多在她面前陰陽怪氣幾句,不至于對她動手。而薛嘉禾最不痛不癢的,就是別人的幾句風涼話了。
在鄉間長大的她早就聽風涼話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她和母親所隐居藏身的小山村裏幾乎人人大字不識,民風極端閉化,罵起人來時用的字眼之惡毒,常常是外人難以想象的。
薛嘉禾就經常見母親被人指着鼻子罵得偷偷回家哭,她自己倒大約是從小就面皮厚,被人罵了也就是吐吐舌頭扭頭跑走。
來自陌生人的惡毒之詞,對她來說簡直如同小溪溫柔的水流在身上輕輕地拍打幾下而已,轉頭的功夫就能忘了。
薛嘉禾往鏡子裏望了一眼自己的臉,對綠盈笑道,“這張臉被當成紅顏禍水,還真不奇怪。”
她自小就知道母親是極美的,那是好心的鄰居大嬸偷偷告訴她的。
鄰居大嬸說,她母親在這小山村裏便如同天上掉下來的明珠,全村男人的眼珠子都要紮在她的身上了。
薛嘉禾原先還不太懂,等附近幾個村子的男孩子也開始為她争風打架的時候,她才在鄰居大嬸的指導下将自己假扮成了男孩子。
綠盈跟着看向薛嘉禾,也笑,誠摯地稱贊道,“殿下确實極美,比當年半個汴京城的公子哥兒都傾心不已的容大夫人更美。若不是殿下已經嫁了,向陛下請求尚長公主當驸馬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薛嘉禾托着自己的臉噗嗤一聲,“我剛回汴京時,還不知道我居然能變成現在這幅樣子。”
鄉間的野丫頭,和好吃好喝貴養出來的皇家公主,又是不能比的了。
薛嘉禾瞧着鏡子裏顧盼生輝的美人,扯扯自己的臉頰,頭也不回道,“還有一只雞腿給我留下了嗎?”
“就在這兒呢,殿下。”
薛嘉禾頓時将銅鏡向下一翻,起身走回桌邊,敗壞禮儀地将袖子往上一捋,右手抓住雞腿,“你去守着門,要是有人進來就攔着。”
綠盈忍着笑去了,薛嘉禾看她出去,才放心地舉起午飯時剩下的烤雞腿,陶醉地咬了一口。
可大概是雞腿已經涼了的緣故,原先香氣撲鼻的烤肉味變得油膩起來,薛嘉禾一口咬在雞皮上,進嘴才咀嚼了兩口就覺得一陣惡心,低頭吐了出來,疑惑地盯着金黃色的雞腿看了一眼,不死心地又啃了第二口。
——還是不行。
薛嘉禾皺了皺鼻子,自覺大概是又苦夏了,無限遺憾地将雞腿放回盤子裏,擡高聲音喚道,“綠盈。”
綠盈才剛到門外又被喊了回去,納悶地打簾子進了內屋,“殿下?”
“不吃了,給我去小廚房弄碗桂花糖水來,再要一碟清涼糕。”薛嘉禾随意地擦了擦手就要去新做的貴妃椅上躺着,卻被綠盈硬是請起來去淨了手。
薛嘉禾噘着嘴将手洗了又擦幹,而後往椅子裏一倒,小聲對綠盈抱怨,“夏天也該過去了,我怎的這胃口還老是反複。”
“夏末秋初之時,比普通夏日還熱上幾分呢。”綠盈溫柔地說着,将桌上盤子收拾了,道,“殿下稍等,我這就去小廚房。”
薛嘉禾嗯了一聲,雙手交疊貼在小腹上,惬意地合了眼。
許是午後的微風吹得人太舒服,她竟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
夢裏頭的她才六七歲,安安靜靜地蜷着睡在一張簡陋的木板床上。
床邊站着一個眉眼疲倦的女人,她神情複雜地低頭望了一眼床上的孩子,而後将一支小面人放在床不遠處的桌面上,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破敗的茅草屋。
“阿娘……”薛嘉禾不由得喃喃喚道。
她是因為被這個女人生下才有了姓名、生命;又是因為這份血緣而回汴京城,得到了如今的尊貴身份;更是由于這身份,在汴京城裏成了沒人敢得罪的長公主和攝政王妃。
想是聽見了薛嘉禾的呼喚似的,已經走到了門外的女人突然回過了頭來,直直看進了薛嘉禾的眼睛裏。
薛嘉禾被她盯得硬生生打了個寒顫,往後倒退一步。
“他是我在這世上容家的最後一份血脈,是我夫君最為看重的親人。”女人緩緩地說道,“所以阿禾,他比你更重要,我必須去見他、幫他。”
可你一個鄉間婦人,無依無靠,無權無勢,去了汴京城又能幫到容決什麽呢?
薛嘉禾心中這樣想着,開口時卻帶着平靜的笑意,“我知道。你去吧,不必在意我。”
“你如今見到了容決,要代我照顧他,不要叫他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女人絮絮叨叨地補充,臉上帶着慈愛,“他從小就是那副油鹽不進的悶葫蘆性子,你要順着他,不要惹他生氣,明白了嗎?”
“若我恨他呢?”薛嘉禾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