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正是因為薛嘉禾幾乎不來書房尋人——确切說,薛嘉禾幾乎不主動尋他——聽見管家進門通傳說長公主來了的時候,容決在書房裏還愣了愣。

面前幾位高官要員也有些尴尬,有人的視線甚至不由自主地就飄到了容決背後那一格形象各異的草編玩具上去了。

“主子?”管家喚道。

容決的視線掃過面前沙盤,又擡頭挨個盯了面前幾人,道,“還有什麽事沒禀?”

這趕客的架勢是擺得夠足了,大家都是官場裏的人精,自然反應得很快,一個個表示今日便不再叨擾王爺地麻溜出了書房。

薛嘉禾見到這一串大臣出來時,也并不覺得訝異:畢竟,書房的門是關着的,管家還在院子裏守着,想也是裏頭有人在說話。

她淡定地受了這群臣子們的禮,強迫自己無視他們帶着些微好奇探究的目光,舉步走向書房的大門,和正從裏面出來的容決撞了個碰面。

“進來說。”容決朝她招了招手,冷峻面孔上雖沒什麽笑容,但薛嘉禾早已看慣了——這人平時就是這麽個表情,倒真不是他心情不好興致不高。

不如說,容決自覺得這會兒的心情還不錯。他将薛嘉禾帶進書房裏,順口道,“這兩日睡不好?”

“方才蕭大人開過方子了。”薛嘉禾淡淡道,“母親忌日剛過,我大抵是受了影響,夜裏總是夢見從前和她相處的時光,便常常夜不能寐。”

容決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逝者已矣,你總不能再過十年還是這樣。”

還真不打算漏口風。

薛嘉禾笑了笑,“所以,我想厚着臉皮問攝政王殿下要件東西。”

容決問了薛嘉禾不知道多少遍“想要什麽”,還真沒得到過什麽像樣的答案,這第一次薛嘉禾主動提出要什麽東西,反倒叫他心中有些……

受寵若驚?

容決差點在自己天靈蓋上拍一巴掌,“……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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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的畫像。”薛嘉禾直視着容決的眼睛,“攝政王殿下放心,不是借了便不還,我想照着臨摹一幅,以後思念她時也能聊以慰藉。”

容決心裏當啷一聲,打翻了不周山。

即便曾經的“容夫人”在他心目中留的回憶印象十分美好,可現今的“陳夫人”在容決看來,實在不值得薛嘉禾這般懷念着又放不下。

因此他并不想将畫像交出去。

“我的丹青功夫雖不如何,但綠盈還算不錯,叫她臨摹一幅,三五天的功夫也就夠了,還請攝政王殿下行個方便。”薛嘉禾又道。

容決皺眉想了想,“玉牌你也摔了,顯然對她愛恨交加,又何必留一幅可能叫你糟心的畫像?”

薛嘉禾被容決說得抿起了嘴角,“沒有畫像,我已經有些忘記母親長得什麽模樣了。我最後一次見她是十年多前,可夢裏的她仿佛卻又蒼老了些,還和我說話,講說想來看看我……這或許是她給我托夢也說不定呢?”

容決渾身肌肉一緊,“托夢?”

薛嘉禾擡起臉來,朝容決一笑,“萬一她真想看望我,卻找不到我怎麽辦?我想……便留幅畫在我自己屋裏吧,免得她迷了路。”

“若是她……”根本不想見你呢?

容決及時地将這句話掐斷在了喉嚨裏。

他已明确告知陳夫人需要搬離汴京,恐怕以後再怎麽巧合,薛嘉禾也不會再見到陳夫人,也不至于傷心自己被母親抛下不管不顧的事實。

好容易看着薛嘉禾的身體調養得好起來,容決便覺得瞞她這麽一輩子也不錯。

真相對薛嘉禾有些殘酷了。

陳家搬遷的事情已經提上日程,再過小半個月就該從汴京離開,薛嘉禾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做了和陳夫人相關的夢,叫容決覺得有些棘手。

可騙都騙了,只好騙到底。

“畫像可以給你,不還也行。”容決道,“但你要知道,她已經死了,你還活着,所以……還是不要糾纏往事。”

“如此便多謝攝政王殿下了,”薛嘉禾道謝,“臨摹完定會物歸原主的。”

她面上禮數周到,心中到底忍不住冷笑:容決看來是打算把她往死裏瞞了,還一個勁強調“此人已死”,生怕她多想一點似的。

就在容決起身去拿畫卷的功夫,薛嘉禾跟着起身,看見了書案背後那一格上由她親手編了又上色的小玩意兒,不由得一愣。

草葉到底壽命不長,幾日的功夫就會發黃變枯,那原先綠油油的蚱蜢早已經成了斑斑點點的黃綠色,一點也不精神了。

不僅是草蜢,旁邊放着的其他幾只動物也一樣顯得有些蔫不拉幾無精打采,卻仍舊被好好地放在一起,一個也沒少。

“拿着。”拿着畫卷回來的容決打斷了她的思緒,見到薛嘉禾凝視的位置,他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

“我還當攝政王殿下已經都扔了,看來是我小人之心。”薛嘉禾回過神來接了畫卷,往外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停了下來,回頭低聲道,“四日後我……”

“嗯?”

“……罷了,沒什麽。”薛嘉禾将險些全盤告知的字眼都咽回了肚子裏,拿着畫卷便離開了容決的書房。

容決若有所思地招手叫過管家,“四日後她要做什麽?”

管家想了想,很快從腦子裏找到一條事項,“藍夫人約了長公主出門喝茶,殿下應了。”

這雖然有些稀奇,但如今的薛嘉禾一來不是什麽囚犯,二來容決也不介意她外出和見客人,反倒是“藍夫人”這個名字叫容決不悅地皺了眉。

自從圍場一鬧後,薛嘉禾确實如同她許諾的那樣,再沒有和藍東亭任意往來和聯絡,可藍夫人跟藍家姐妹可是已經來過攝政王府兩趟了。

加上四日後這場,這都三次了。

容決伸手将草蜢舉起來把玩兩下,“那天得給藍東亭找點事情做……”

薛嘉禾這頭是流水無情,态度也擺得正,可藍東亭那頭卻不知道是不是肯死心呢。

薛嘉禾雖然将畫從容決手裏帶回了西棠院,但臨摹是不會真臨摹的,只是尋個借口從容決那裏試探試探他的反應罷了,因而往桌上一扔便沒再管,連打開也不想打開。

見到畫裏那張面孔,薛嘉禾覺得自己或許會失态也說不定。

綠盈倒是在薛嘉禾的命令下打開畫卷看過,确實就是那天她跟了一路的陳夫人年輕時的樣貌。

陳夫人的畫像就這麽在薛嘉禾的桌上放了四日,直到薛嘉禾出門去赴藍夫人的約位置,連移都沒移一下過。

有藍夫人出手,萬事當然都是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二人相約的鋪子早已清空了無關人等,只留下鋪子的掌櫃一人,掌櫃只識得藍夫人,但只看藍夫人對薛嘉禾畢恭畢敬便知道這少女是個更金貴的角色,不敢冒犯,恭恭敬敬地行禮請安,而後才道,“那陳家夫人在我們這兒訂做了一套頭面,今日便約好要來驗貨的,看眼下這時辰,估摸着再一兩刻鐘就到了。二位先随我到後邊坐着?”

藍夫人颔首,先讓了薛嘉禾在前面,才跟在她身側解釋道,“我們便在後面等着,等陳夫人來了,掌櫃便說頭面在後頭,直接将她帶到我們面前來,有人把住門,她想跑也是插翅難飛。”

薛嘉禾興致并不太高,只點了點頭沒作聲。

藍夫人側臉看看薛嘉禾,想也知道她有多緊張,柔聲安撫道,“殿下見了,想問話便問話,不想問便直接叫人送她走,都随您意來的。”

走在前頭的掌櫃聽見“殿下”二字,險些左腳踩右腳絆自己個狗吃屎。

“來都來了,總要說話的。”薛嘉禾終于開了口,聲音極輕,“我若真要問,又有問不完的問題……不過,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其實又只有一個需要問的。”

藍夫人嘆息一聲,若不是顧忌着二人身份之差,她甚至想就這麽伸手摸摸薛嘉禾的頭發安慰她,“有我陪着殿下呢。”

掌櫃戰戰兢兢将二人帶到後堂裏,賠着笑說自己後室窄小,又忙不疊地沏了最好的茶呈上,手忙腳亂得險些燙到自己。

最後還是藍夫人發話讓這可憐的掌櫃去外頭等着陳夫人到來了。

薛嘉禾無心喝茶,她甚至手都不知道往什麽地方放,在桌上擺了一會兒又覺得一會兒萬一手再抖起來會叫人看見,默默地又給收到了桌下,規規矩矩地擺在腿上。

藍夫人從旁察言觀色了片刻,突地道,“殿下,我有句話想在陳夫人來之前告訴您。”

“夫人請講。”薛嘉禾自然樂得分散一下自己過于緊張的神經。

“殿下是長公主,先帝親自接回,又深得陛下信任,堂堂的金枝玉葉。”藍夫人說得很慢,像是生怕薛嘉禾聽不進去,“您想不受委屈的時候,便不必受任何委屈。”

薛嘉禾聽她話裏有話,垂眼沉思片刻才笑了笑,“也不是什麽時候都行的。”

見她臉上終于有了笑模樣,藍夫人也跟着笑了,“但絕大多數時候,是行得通的。”

薛嘉禾自然知道藍夫人這話是什麽意思。

看來藍夫人也不看好今日這場埋伏好的母女重逢。

也是,随便哪個知道當年破事內情的人在見到陳夫人之後就該想明白其中的彎彎繞繞了。薛嘉禾回到汴京冊封的時候,那是昭告天下,将她的名字印在皇榜上派到各州府張貼公示的,作為生母不詳的私生女,這待遇不可謂不高。

因而,除非真是活在什麽不見天日與世隔絕的山溝溝裏,都不可能不知道薛嘉禾的名字。

陳夫人卻連到了汴京之後都充耳不聞只當不知,這只能是她自己并不想同薛嘉禾相見,別無他爾。

這樣的陳夫人猝不及防見到薛嘉禾時,也指不定會說出什麽話來,藍夫人是先給薛嘉禾提個醒:那陳夫人可沒資格在你面前耀武揚威。

有着藍夫人在一旁陪着說話,薛嘉禾漸漸不再覺得那麽緊張,兩人還沒來得及将第一杯茶喝完,外頭就傳來了隐隐約約的說話聲。

在門口的嬷嬷打起簾子往外看了一眼,回頭道,“殿下,夫人,掌櫃帶着陳夫人來了。”

薛嘉禾手指一緊,又強硬地迫使自己放松下來,拿出最開始面對容決的那十二萬分緊繃和認真,将視線落在了後堂的入口處。

“……陳夫人且先看看,若是有什麽不滿意的,咱們師傅還能再修改。”掌櫃的聲音逐漸聽得清晰起來,随着她這句話的落下,門簾被人打起,掌櫃含笑道,“陳夫人請。”

一個打扮富貴、風韻猶存的婦人從門簾外微微低頭走進了後堂裏。

薛嘉禾一眼便打消了自己最後些微的僥幸之心——即便隔了十年,她也絕不可能認不出自己的親生母親。

“貴鋪師傅的手藝我自然是信任的……”陳夫人口中還在接掌櫃的前一句話,卻見到替她打着簾子的掌櫃沒有跟着進後堂,而是一言不發、忙不疊地轉身跑向前堂,不由得一愣,正要喊住掌櫃,在門簾邊上的嬷嬷就将門啪地一聲關上了。

陳夫人被近在咫尺的關門聲吓了一跳,珠簾噼裏啪啦地跳着險些砸中她的眼睛,“你是什麽人?為何關門?讓我出去!”

嬷嬷面無表情地做了個手勢,“陳夫人,我家夫人想同你說幾句話。”

陳夫人的眼力見到底還在,看了兩眼嬷嬷便知道這定然是大富大貴人家家裏做工久了的,心頓時沉了下去——難道在什麽時候,她被人認出來了?

陳夫人輕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面上挂起了溫柔的笑容,邊轉身邊道,“不知是哪位……”

她的話才說了五個字,就愕然地卡在了喉嚨口,只因轉過身的她已經看見了坐在桌面的藍夫人和……比她自己年輕時還要昳麗上幾分的薛嘉禾。

“許久不見了,”薛嘉禾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眼前的婦人,不願錯過她眼底任何的情緒轉變,“……阿娘看來還認得我。”

容決險些又要出門尋覓汴京哪家酒樓館子裏的雞腿最好吃,被管家提醒了之後才想起來薛嘉禾今日難得應邀出門去,不在王府用午飯。

他已經邁出了演武場的步子只得停了下來,想了想問道,“她這幾日睡得如何?”

“聽綠盈說是好些了,只是仍常夜裏醒過來。”管家自然是了如指掌,“長公主起得也越發早,她屋裏的燈常天不亮就掌着了。”

容決皺了皺眉,心道大約是忌日這事還沒叫薛嘉禾放下心來,過幾日應當就好了。

橫豎陳家人很快離開汴京,他之後再帶薛嘉禾出去,也不必擔心會和陳夫人碰上。

至于容決自己身邊走漏消息給陳夫人的眼線,他自然會抓出來瞧瞧是哪方勢力的。

即便陳夫人已經同十幾年前那個溫柔善良的婦人大相徑庭,容決到底也不願她被牽扯進什麽朝堂的争奪之中去。

陳夫人和她的前夫容遠一樣,吟詩作對是好的,卻不适合玩這些手段城府,真攪和進去,只有被人算計利用的份。

“那畫呢?她真讓人臨摹了?”容決極為順口地一問。

管家摸摸下巴,有些納悶,“不像是臨摹,這幾日沒見從西棠院裏送出來大量洗筆的水,許是不打算臨摹了?主子不是說了,讓長公主不還也成嗎?”

容決直覺地感到了一絲違和感。

薛嘉禾是不會說了“物歸原主”卻做着相反事情的。

薛嘉禾就連他送的禮物都好好收着、帳都算得清清楚楚,怎麽可能昧這世上僅有一幅的畫?

那她要了畫是去做什麽的?睹物思人?還是真為了那個做夢的理由?

容決停住腳步,“她今日和藍夫人約在什麽地方?”

管家想了想,還真給回憶起來了,“天寶玉石行,就在朱雀步道上。”

聽見朱雀步道這四個字,容決哪裏還能有想不通的——那不正是陳夫人常去光顧的地方嗎?

薛嘉禾問他讨要畫卷,不過是一句試探,她恐怕那時候就知道陳夫人的存在了!

而薛嘉禾那日拿着畫卷要走之前那一句吞吞吐吐的猶豫之詞,容決此刻再重新想起來竟是全然不同的意味——薛嘉禾怕是在那一刻不知道怎麽的心軟片刻,猶豫着險些将自己要去見陳夫人的話說了出來,但最後到底還是吞了回去沒說。

想到陳夫人同薛嘉禾見面時可能會說什麽鋒利之詞,容決心裏便如同踩空似的落了兩拍,他二話不說轉身往馬廄走,提了坐騎便直奔朱雀步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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