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你在發抖。”容決道。

他等了五六個呼吸的時間,才聽見薛嘉禾的回答。

“……我知道。”她沉靜地說。

陳夫人已被帶走,藍夫人也适時告辭,玉石行的後堂中只剩下了薛嘉禾和容決。

容決盯了薛嘉禾半晌,不知為何就是覺得不能就這樣放任她一個人不管,遂朝她伸出了手,“別再占着別人做生意的鋪子了。”

薛嘉禾低低嗯了一聲,将手像剛才差點交給陳夫人那樣,落到了容決的手掌心裏,冰冷又顫抖的手指立刻被溫熱得幾乎有些燙的體溫焐住了。

明明陳夫人和容決都是讨厭她的人,對待她時的言行舉止卻大有不同。

薛嘉禾垂眼跟着容決沿着朱雀步道往一段走,男人的步子跨得并不快,薛嘉禾不必小跑也能跟上,而容決似乎也沒有放開手的意思,引來周圍不少好奇的打量。

如果她不是先帝的血脈,那容決會不會就少恨她一些?或者不恨她?或者……他們根本就不會有所交集?

薛嘉禾一路思索着這個問題,直到離開朱雀步道時才開口問道,“攝政王殿下為何不告訴我呢?”

“嗯?”容決擡頭看了問出這話的薛嘉禾一眼,随即偏開頭去,冷硬道,“因為不想見到今天這一幕發生。”

占了容決坐騎的薛嘉禾垂眸輕輕撫摸馬兒的鬃毛,對方似乎極為不爽地甩頭打了個響鼻,但因為被容決牽在手裏,還是乖乖地馱着薛嘉禾緩步在街上前進。

薛嘉禾來朱雀步道時是坐了馬車的,但出了步道後就被容決半強迫地直接抱上了坐騎,連個反抗的機會也沒有。

雖說是……薛嘉禾那時也沒有反抗的心情和力氣。

“抱歉,我也不是故意想讓場面變得那麽難看的。在攝政王殿下看來,我今日的行為或許有些愚蠢莽撞了。”薛嘉禾笑了笑,道,“答案明明早就擺在面前,我還是想不死心地再去親眼做個确認,撞破了腦袋才肯認清現實,真是可笑。”

盡管剛才已經幹脆利落地同過去做了告別,可薛嘉禾的心情卻不是全然輕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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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要說的話,得知答案的釋然與往日真相的沉重共存于天平兩端,反倒有些空落落的。

“不愚蠢,也不可笑。”容決頭也不回地道,“你想和所珍惜之人親近并被那人所珍惜,這是人之常情。”

容決闖進後室的時候,正是陳夫人幾乎要輕而易舉用一句“阿禾,跟我去看一看吧”将薛嘉禾給騙走了。

換成哪個局外人都該知道……不,或許就連當時身在局中的薛嘉禾自己也知道,那不過是個拙劣的計謀罷了。只是即便如此,她也還是想去握陳夫人的手。

容決心忖他來得還算及時。

薛嘉禾怔了怔,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掩嘴道,“這樣的話居然從攝政王殿下口中說出來了。”未免也太有人情味了,一點都不像容決的行事作風。

“……”容決皺眉,用眼角餘光往後掃去,“想吃雞腿嗎?”

“攝政王殿下覺得身為長公主的我,無論什麽時候只要吃個雞腿就能高興起來嗎?”

容決:“……”難道不是?薛嘉禾根本是狐貍投胎的吧?

“今日只想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覺,”薛嘉禾喃喃道,“我覺得今日終于能做個好夢了。”

說到底,人總是不破不立,在和陳夫人告別的時候,薛嘉禾就不得不将過往優柔寡斷的自己放下了。她下意識地手掌蓋到自己的小腹上,反應過來後又不動聲色地移開。

再等兩個月就是了。

馬兒走得很慢,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過時,那些帶着生機勃勃笑容的面孔讓薛嘉禾的心情也漸漸放松下來。

她知道自己今日這一步沒有走錯,這就夠了。

十七歲的人了,總不能還揪着七歲那年的遭遇哭鼻子。

“陳富商的兒子在國子監唆使學生打架鬥毆,”容決突然說道,“陳夫人也是同謀之一,念在舊情的份上,我勸她離開汴京。”

“陳夫人說攝政王殿下要求她搬離汴京,原來是這個意思。”薛嘉禾了然,她輕輕笑道,“……若是你足夠念舊情的話,她也不必病急亂投醫,求到我頭上來了。”

“什麽意思?”容決不悅地回頭看她。

“是我小人之心。”薛嘉禾笑着認錯,“我以為攝政王殿下對陳夫人的感激之情,足夠你在這件不大不小的鬥毆上做點掩蓋的手段呢。”

“錯了就是錯了,誰也不該狡辯。”容決道,“我至多護着陳家,讓他們一家人離開的路上不至于遭受不公平的對待。”

薛嘉禾居高臨下地看了容決一會兒,微微俯身去觀察他的面孔和眼睛,“是陳夫人說了什麽讓你不高興的話嗎?”

否則容決怎麽會對昔日恩人這般不客氣?

容決偏了偏頭,“十幾年過去,人總會變的。”別的不說,陳夫人的教子方針顯然出了問題。

但這絕不是為了薛嘉禾而打抱不平,只是陳夫人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便得到相應的懲罰罷了。容決想。

“确實。”薛嘉禾含笑重新坐直,“十幾年前我也想不到如今的我會是這樣的人。”

容決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薛嘉禾說着話,她雖然比剛離開玉石行時多了幾分笑意,可剛才在玉石行裏發生的事情,就算容決只看了一半,也知道絕對談不上愉快。

他倒稍微有點感謝起陪同薛嘉禾一同前往的藍夫人來了。

當然,只是藍夫人,藍東亭歸藍東亭。

“——買一朵花吧,新鮮剛摘的花!”

街道邊童稚的聲音吸引了薛嘉禾的注意力,她側臉尋找了片刻,見到一個矮矮瘦瘦的小姑娘正舉着個巨大的籃子在路邊賣花。

那些鮮花雖然看着新鮮,卻都是路邊随處可見的花兒,更談不上名貴,路過的行人最多看上兩眼便匆匆路過,極少有人停下來駐足購買。

小姑娘提着花籃向路人努力兜售,巴掌大的小臉上紅撲撲的,一點也沒有氣餒的樣子。

“綠盈,”薛嘉禾回身輕喚了綠盈的名字,“去将她的花都買了吧。”

綠盈應了聲是,腳步輕快地朝小姑娘走去交談起來。

容決下意識看了看薛嘉禾的神情,從她略顯蒼白的臉上見到一絲不知該說是溫柔還是疏離的笑,“你喜歡孩子?”他随口問道。

話一出口,好容易放松了幾分的薛嘉禾頓時又重新繃緊起來,像是被踩中了痛腳。

容決皺眉,“大可以叫賣花的小姑娘過來親自和她說話。”

“……不了,”薛嘉禾低聲道,“于我而言,沒有這個必要。”

沒有什麽必要?

容決琢磨片刻這句話的含義,正要再度開口,綠盈已經帶着一籃子的花回來了,小姑娘兩眼亮晶晶地跟在她身後。

綠盈笑道,“怕不好提,多給了些錢連籃子一起買來了——這孩子想要和您道一聲謝。”

薛嘉禾垂眼看去,那籃子裏星星點點的各色野花雖不名貴,但在她眼裏和那幾盆被橘貓撓爛的蘭花并無分別。

容決牽着馬停了下來,他的視線幾乎是不自覺地跟随着薛嘉禾的動作。

“不用謝,舉手之勞罷了。”薛嘉禾微微彎腰對那看起來不過六七歲的小姑娘道,“你還有別的事情要忙吧?不要耽擱時間了。”

“姑、姑娘……”小姑娘有些手足無措,将雙手從背後取出來,高高舉起一個簡陋的花環,是用花枝編成的,上頭點綴着藍紫色的不知名野花,“我想将這個當做謝禮送給您。”

綠盈正要伸手去接,薛嘉禾卻含笑在小姑娘面前低下了頭,“好,替我戴上吧。”

小姑娘睜大圓滾滾的眼睛,踮着腳就要将花環往薛嘉禾頭頂上戴,但身高終歸是差了那麽點,夠得十分艱難。

容決在心底啧了一聲,劈手躲過花環往薛嘉禾頭頂一放,“好了。”

薛嘉禾直起身來,單手扶正花環,朝小姑娘微微一笑,“快去吧。”

小姑娘用力點頭,又道了次謝,才轉身跑走了。

見容決正意味不明地盯着自己,薛嘉禾下意識道,“怎麽,很難看?”

容決回過臉去,牽着馬繼續前行,沒接薛嘉禾這茬。

他想,薛嘉禾大概是喜歡孩子的,才會對孩子那麽溫柔親善——在他面前可從來沒露出過那種像是軟綿綿雲朵般的表情。

是夜。

容決是不知道幾夜沒有好眠的薛嘉禾睡得如何,總之他自己頗為輾轉難眠。

打更人都經過了三訓,容決還是毫無睡意,幹脆翻身起來去書房翻起了公文。

容決審了兩篇公文後,回頭看了看蔫蔫巴巴的一排草編玩具。

西棠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但也不是能從書房能看到燈火的距離。

薛嘉禾今日能不能睡得着?見過陳夫人還被當面說了那樣的話後,會不會比前幾日更睡不安穩?

容決沉思半晌,将面前的公文合上,起身便往西棠院的方向走去。

——只看一看她院子裏的燈是不是已經亮起來了。

容決走得光明正大,巡夜的護院倒是被他吓了一跳,險些掏出武器來,“王、王爺?!”

容決嗯了一聲,“西棠院裏亮着嗎?”

從另個方向來的護院搖搖頭,“暗着呢,今夜似乎沒亮過。”

沒醒嗎?應該睡得不錯。

……但或許剛剛才醒也說不定,還是去看一眼。

這麽想的容決并未回轉,而是仍往西棠院的方向走去。

臨到了緊閉的西棠院門口,裏面漆黑一片,容決立了不到兩息便悄無聲息地從院牆上越過,像只靈活的豹子從院子裏旁若無人地經過,繞着薛嘉禾的屋子走了半圈便找到一扇開着的窗戶。

——看看她是不是醒了卻不點燈。

容決輕巧地從窗口躍入,足尖悶聲點地站穩,沒驚動任何人。

房中只有傾瀉而入的月光,一切都看不清明,容決的夜視再好,也瞧不清窩在床上那個人的面容神情。

蟲鳴聲一陣一陣的,在靜谧的夜裏顯得尤為喧鬧。

容決往前走了幾步,才在蟲鳴中捕捉到了薛嘉禾清淺綿長的呼吸,看來是睡得好好的。

總不是哭着入睡的?

容決不太放心地一路走到床邊才停下,這下離得近了,不用彎腰他也能看得清側躺在床上蜷成一團的人是什麽表情。

——還真意外地是一張睡得極為舒坦的臉,眉頭舒展,嘴角含笑,好似夢裏遇見了什麽開心的事。

“還以為她會做噩夢……”容決自言自語地說着,步子卻擡不動,就站在床邊看了薛嘉禾好一會兒,方才覺得自己的行為十分偷雞摸狗令人不齒,帶着幾分懊惱轉身便走。

然而走了兩步,他又停了下來,有些猶豫地轉頭看向合着眼的薛嘉禾。

今日早些時候在玉石行時,他扣着薛嘉禾的後頸往自己肩膀上按的時候,在薛嘉禾的脖子上摸到了個不知道是不是傷疤的突起,坑坑窪窪的,形狀探不太清楚。

如果是傷疤的話……薛嘉禾什麽時候受的這傷?

容決清清楚楚地知道,在他離開汴京之前,薛嘉禾的後頸上是絕沒有這塊疤,而是一片光潔。

雖說有攝政王府和薛嘉禾自身長公主身份的雙重保護,她應當不會在那種致命的地方受什麽傷,但或許有個什麽萬一也說不定。

容決躊躇地回頭看向臉朝內側躺的薛嘉禾。

——他只要輕輕撩起她的頭發,就能看見她的後頸了。

回想起來,他剛回來的那幾日,薛嘉禾似乎就很抗拒被他碰到脖子附近,難道就是因為那裏有傷?

左思右想,容決到底沒拗過自己,掉回頭去在床邊蹲下,動作小心地将薛嘉禾鋪了小半張床的頭發撈了起來。

冰涼的發絲在他指間滑得幾乎握不住。

容決下意識地收緊手指,又鬼使神差地覺得這手感有些熟悉起來。

他抿着嘴唇将頭發慢慢撥開,還要避開被薛嘉禾壓在了自己身下的部分,對容決來說實屬艱難,跟上戰場取敵軍将領首級相去不遠。

眼看着就快要成功,薛嘉禾似乎終于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頭發的動靜,從鼻子裏唔了一聲。

容決手裏動作一頓,眼睜睜看着薛嘉禾将朝着牆的面孔朝他這邊轉了過來,而後懶洋洋地将眼睛掀開了一條縫,“……容決?”

“……”容決手裏還捏着薛嘉禾的頭發,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在薛嘉禾動作的第一時間便藏匿起來而是跟個傻瓜似的留在了原地,“這是……夢。”

薛嘉禾眯着眼睛看了他一會兒,仿佛接受了這個解釋,又将眼睛重新合了回去,“又是你啊。”

容決輕出口氣,生死一線的戰栗感從體內退去。

薛嘉禾已翻了半個身子,這下也無法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檢查後頸,容決只得暫時放棄這個想法,抵着床沿站了起來,從窗口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現在比起薛嘉禾脖子後面是不是有個傷疤,容決反倒更在意的是——

什麽叫“又是你”?

……

“正同我預感的那樣,昨日睡得不錯……對了,我昨晚還夢到攝政王殿下了。”

第二日早上,薛嘉禾這般直白地對容決說了。

容決:“……”明明不止一次,卻只有這次說給他聽?“夢見什麽?”

“一些不曾真正發生過的事情罷了。”薛嘉禾的回答輕描淡寫得簡直像是敷衍,“攝政王殿下不必在意,也不是什麽對你不利的事。”

……即便薛嘉禾這麽說了,但容決在意得不行。

薛嘉禾怎麽會總是在夢裏見到他?若不是,她怎麽會說“又是你”?

他在薛嘉禾夢裏到底幹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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