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讨要
一匹布的尺寸是有定數的,像楚晴這般年紀的人裁禙子約莫能裁三件略有富餘,而像文老夫人這樣體态的就只能裁兩件。錢婆子被文氏慣壞了,一向是個鹌鹑嗉裏尋豌豆,鷺鸶腿上劈精肉的主兒,看到千金難買的流光緞豈能不動心思。
太多的不敢貪,但剪個半尺八寸的卻沒問題,到時候繡條帕子繡幾只香囊,或者賣出去,或者留着巴結府外的人,都是個體面。
所以,楚晴把料子送去沒多久,錢婆子就動了剪刀。
沒想到文老夫人竟然發話讓三人都做同樣的禙子。
本來這也沒什麽,針線房裏手藝好的繡娘有好幾個,完全能就着剩下的布料做出來,頂多就是瘦點,到時候往姑娘們身上一推,說姑娘長了肉,或者裏衣穿多了一件,誰也說不出好歹來。
可楚晴與楚暖都沒打算在針線房做,而且當着翡翠的面要把布料剪出來。幾位姑娘的尺寸,針線房裏都有,錢婆子現量着剪,可又不能卡丁卡卯的,總得留點富餘的邊兒出來。
兩位姑娘的布料剪掉,剩下的怎麽也裁不出一件衣服來。
錢婆子叫苦不疊,只能把自己昧掉的半尺拿出來。可剪掉的布料再接上去就不是那麽回事了,尤其流光緞這樣的好料子,再厲害的繡娘也不能把布料接得嚴絲合縫。
所以錢婆子被打是遲早的事兒。
楚晴完全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提筆凝神,平靜地抄了半個時辰《孝經》,扯兩根枯葉逗了逗瓷缸裏養的金魚,又支開了繡花繃子。
她的小襖交給春喜去做,可文老夫人的夾襖她想親自繡。
楚晴的繡工是跟明氏身邊的趙嬷嬷學的。
明氏出自“江南四大家”之一的明家,明家是得了正德帝稱贊過的義商,府邸門口還挂着正德帝的禦筆“商亦有義”。
作為嫡長女,明氏出嫁不僅帶了十裏紅妝,還帶了四個嬷嬷與八個陪嫁丫鬟。這四個嬷嬷可不是平常人,一個擅長算賬,左右手能分別扒拉着算盤珠子互不影響,一個懂醫術,一個造得好湯水點心,還有就是做得一手好女紅的趙嬷嬷。
趙嬷嬷是蘇州人,七歲頭上就拿針,不但蘇繡繡得好,其餘蜀繡、湘繡也都拿得出手。
楚晴比趙嬷嬷還早一年,六歲開始跟着趙嬷嬷學針線,她心靈手巧又願意下工夫,而趙嬷嬷年歲漸老眼已經花了,怕一身本事進了棺材也誠心實意地教。
Advertisement
如此,四年下來,楚晴把趙嬷嬷一身本事學了個七七八八。
繡花跟寫字一樣都是精細活兒,來不得半點馬虎。
楚晴正繡得入神,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女子粗魯的喊聲,“楚晴,你給我出來,別以為借口禁足就能躲過去。”
楚晴皺了皺眉頭,探身往窗外看,就看到暮夏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進來,“姑娘,二姑娘來了,說要跟姑娘算賬,要不要把茶盅什麽的收起來。”
楚晴放下手裏的針,展顏笑道:“不用,就那麽放着,倒是洗幾只蘋果柑橘用瑪瑙碟子盛着擺出來招待二姐姐。”
以前二姑娘來,少不了摔盤子摔碗來撒氣,為免損失,姑娘總提前把上好的瓷器收起來換成不值錢的粗茶碗。
而這次……暮夏想不明白,卻是聽話,乖乖地到後面洗蘋果去了。
楚晴想了想,叫來半夏,悄悄叮囑幾句,而後慢條斯理地下地穿了繡鞋,剛迎出廳堂,楚晚已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
“二姐姐來了,快請進,”楚晴盈盈笑着,親自撩開門簾,恭敬地讓了楚晚進去,又吩咐春喜沏茶,“二姐姐喜歡雲霧茶,別太酽。”
楚晚站在地當間兒,豎着眉毛道:“不用你獻殷勤,把緞子還給我。”
“什麽緞子?”楚晴歪着頭,一臉茫然地問。
“別揣着明白當糊塗,就是我那匹真紫色的明霞緞。”
“二姐姐不是換了流光緞?真想要回去,總得把我那匹流光緞還給我吧。”楚晴睜大眼睛,細聲細氣地說。
她這番作派卻更讓楚晚來氣,恰好暮夏端來蘋果,楚晚一把将瑪瑙碟子拂在地上,指着楚晴的腦門嚷:“少給我胡攪蠻纏,趕緊拿出來。”
昨天她沒反應過來,直到喜鵲給她細細分解了才明白。
本來她們姐妹三人各自選了兩匹料子,她用明霞緞強行換了楚晴的流光緞。可昨晚老夫人這麽一發話,她手裏只剩下夠自己裁衣服的流光緞,而楚晴跟楚暖除去同樣裁衣服的流光緞外,仍有兩匹料子。
合着她們兩人自己的布料沒動,用得都是她的布。
楚晚相貌随文氏,品行也随了文氏,向來禀行不沾便宜就是虧的原則,這次平白無故地吃了這麽大虧,怎麽肯善罷甘休。楚暖的衣料她不擔心,一個小小庶女,有好東西也捂不住,早晚會讓她吐出來,眼下首要的是從楚晴手裏要出她應得的份兒來。
所以氣勢洶洶地就來了。這次來倚水閣鬧騰她可不怕,一來有文氏撐腰,二來她自以為理直氣壯。
楚晴見她如此慌了神,軟聲道:“既然二姐姐後悔了,怎不早點來說?”進到東次間指着繡花繃子,“我已經裁了小襖,倒是還剩下些,裁褙子定然不夠,勉強能做件比甲,二姐姐想要盡管拿了去。”邊說邊用兩根指頭掂着剩下的緞子在楚晚面前晃。
楚晚在姐妹中間心高氣傲慣了,向來只有她不要的東西給別人,怎可能要別人用剩下的?尤其楚晴聲音雖輕柔,目光卻閃動,且唇角帶一絲淺笑,看在楚晚眼中,就是明晃晃的輕蔑與輕視。
楚晚頓時紫漲了臉,一把打落楚晴的手,極快地拔出頭上的簪子,朝着繡花繃子劃過去。簪子劃過緞面,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
“二姐姐!”楚晴驚叫,“二姐姐且住手,那是給祖母繡的夾襖。”
本來站在楚晴身邊阻攔她的喜鵲聞言臉色大變,趕緊伸手去抱楚晚的胳膊。
楚晚正在氣頭上,根本沒聽清楚晴的話,因見喜鵲也攔自己,更是動怒,“不管給誰的,我得不到,你們誰也別想得。”洩憤般連劃了好幾下。
明霞緞雖不如流光緞金貴,可也是上好的料子,又被繡花繃子撐得緊,被劃了這麽七八下,頓時斷了好幾根絲,緞面也起了毛,很顯然做襖面是不成了。
楚晚這才停了手,得意洋洋地将簪子插到發間,轉過頭,驚訝地發現寧安院的翡翠不知何時過來了,就站在楚晴身後。
耳邊驀地閃現出适才聽到的話,“那是給祖母繡的夾襖。”
“你竟敢算計我!”楚晚很快反應過來,臉色一變,伸手朝楚晴面頰抓去。問秋見勢不好,慌忙沖過去擋在楚晴面前。
問秋比楚晴高大半個頭,楚晚鋒利的指甲蹭着她的脖子劃過,頓時出現一道兩寸多長的血印子,火辣辣地疼,卻是不敢作聲。
“二姐姐這是做什麽?”楚晴被毀了繡活,又見問秋吃痛,瑩白的小臉也漲得通紅,“我怎生算計了二姐姐?衣料是二姐姐強行要換的,現今又是二姐姐氣勢洶洶地來算賬,要不是問秋擋得急,我的臉怕也要毀在二姐姐手裏,難道這一切都是我算計的?祖母一直教導我們要友愛,我向來也敬重幾位姐姐,便是吃了虧也不曾有過一絲不滿。誰知在二姐姐心目裏,我竟是個惡毒的要算計姐妹的人?卻原來姐妹間的情誼竟是連身衣裳都抵不過,既如此,那身衣料我不要了……春喜,你去大夫人那邊問問衣料送出去沒有,若是沒有就別送了,還給二姐姐就是。這匹真紫色的明霞緞我已經裁了,春笑把我那匹墨綠色的找出來賠給二姐姐。”
楚晚已知自己這一抓是過了分,又不願對楚晴低頭,冷着臉子道:“不用你爛好心。”袖子一甩,帶着喜鵲急匆匆地走了。
楚晴看了一圈沒看到春笑,便問:“春笑呢?”
問秋紅着眼圈,一手捂着脖子,低聲答道:“暮夏被碟子傷了手,春笑帶她去上藥了。”
“她也傷了?重不重?”楚晴關切地問。
問秋支支吾吾地答,“想來不算重……”
楚晴強忍住的淚水撲簌簌地落下,擡手擦了淚,叮囑道:“你也下去一并上點藥,千萬別落下疤……幸得你動作快,否則……”想起來有些後怕,唇角翕動着,只是流淚,卻沒再開口。
問秋忙掏帕子,楚晴伸手攔了她,“你的傷要緊,快去吧。”
翡翠也在旁邊勸,“你先去上藥,姑娘這邊有我伺候着。”問清淨房位置,親自去端水絞帕子,半跪着伺候楚晴洗臉。
楚晴胡亂擦了兩把,勉強露出個笑來,對翡翠道:“本想請姐姐來商量繡什麽花樣,沒想到教姐姐看了笑話……這件襖子不成了,等我另尋了合适的料子再給祖母做。”垂着頭,黯然地将布料從繡花繃子上卸了下來。
很顯然是片前襟,還沒繡花,只領口處密密地繡了墨綠色的水草紋。紋理清楚細致,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工夫的。
翡翠不動聲色地将布料袖在袖袋裏,又苦心寬慰了幾句,等春笑回來,也就行禮告辭。
楚晴惦記着問秋的傷口也不強留,等翡翠離開就匆匆到了西廂房。
國公府姑娘們的住處都是一進的小院子,正屋三間帶兩耳,有的在院子裏蓋了廂房,有的則在正屋後面加了後罩房,各憑喜好。
楚晴喜歡敞亮,怕後罩房擋光,也不喜院子太過逼仄,因此只貼着西牆蓋了三間西廂房,一間是徐嬷嬷的住處,其餘兩間是丫鬟們的住處。
暮夏本就沒有傷,是問秋特意那般說的。而問秋的傷卻是實打實明晃晃的一道,雖然抹了藥,仍有血珠沁出來。
楚晴瞧了只覺得心驚,吩咐暮夏,“去請府醫過來。”
問秋怕惹麻煩,連忙推辭,“不用,二姑娘抓得不重,我不疼。”
楚晴給暮夏使個眼色,讓她快去,又安慰問秋,“疼不怕,過會就好了,我怕留疤,到底讓府醫看了放心些……而且總歸是受了傷,不能這麽悄沒聲兒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