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幼時

原本彭瑾是打算留下金珠,讓她們窩裏鬥的,不過既然現在劉識出手解決了這個麻煩,那她也承他的情。

再說了,徹底解決後患也好,畢竟她現在也沒有精力應付太多的事。

孕婦切忌勞身傷神,最宜靜養,每天心情舒暢,愉悅快足,對胎兒才好。

“多謝了。”彭瑾真誠地道謝,對上的是劉識詫異的神色。

這會兒,按例不是應該上演飲泣吞聲的戲碼嗎?

不過,先前在榮壽堂,闵氏和崔氏已經隐晦地提示過劉識,如今的彭瑾性情大有不同,還把方神醫的診斷搬了出來,又說是什麽為母則強。

劉識有了心理準備,雖然詫異,但也能接受。

為着這難得的清淨,劉識心情松快起來,又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應對。

沒了往常的低聲啜泣和耐着性子的寬慰,這會兒房間裏就只剩下了令人尴尬的沉寂。

雲霧早就把院子裏的人趕了出去,給彭瑾向劉識訴委屈騰地方。

整個揖翠院裏,除了偶爾幾聲蟬鳴,阒寂無聲。

沉默良久,劉識站起身來,低聲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去淨房梳洗。”

彭瑾點點頭,招呼了雲霧進來。

雲霧進屋時,看到異常的平靜和客氣的兩人,難掩詫異,卻謹守規矩,什麽都沒有說,招呼了小丫頭放好了熱水,将換洗衣服放到淨房,就退了出來。

劉識梳洗沐浴,向來不喜歡丫鬟伺候。

待劉識進了淨房,掩上了門,雲霧湊到床前,關切地問:“小姐,你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訴姑爺了嗎?姑爺怎麽說?有沒有說怎麽給您和小主子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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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瑾見雲霧亮晶晶的眼睛裏盛滿期待,不由地笑了,也不和她賣關子,把劉識在榮壽堂裏大殺四方的事告訴了她。

“姑爺已經出手了!”雲霧驚訝,嘆服道,“我就知道姑爺不會放任她們欺負小姐不管的!姑爺對小姐,總是不錯的!”

這是彭瑾第二次從雲霧口中聽到這句話,不由地疑惑,為什麽從原主的記憶裏,她看到的都是原主怎麽愛慕癡戀劉識,而很少看到劉識對原主的好?難道,劉識對原主的好,原主從來都沒有看到過?還是說,原主的眼裏只有自己如何如何付出的?

彭瑾腦袋裏亂成一團,擾得她都頭疼。

算了,原主過去的事,自己幹嘛要抓着不放!

自己只要替原主好好活着,養大肚子裏的孩子就行了!

逝者已矣,再探求所謂的真相,還有意義嗎。

彭瑾閉上眼睛,靜下來心,讓腦海裏糾纏的麻團自己散去。

雲霧見狀,便靜靜地守在一旁做針線,不再多話。

劉識梳洗完畢,披着濕漉漉的頭發出來時,腳步聲驚動了閉目養神的彭瑾。

彭瑾睜開眼望去。

素白的松江三棱布做的裏衣,柔軟熨帖,外罩淺青灰色靛青交頸的寬松直裰,随意在腰間系了一條靛青色絡子,濕漉漉的長發随意地用淺灰色發帶束于頸後,閑庭信步,款款而來,說不出的從容安閑,潇灑飄逸。

彭瑾看得呆了一呆,只覺得眼前的人仿若是從外間挂着的那副淡墨秋山圖中走出來的,疏朗潔淨,隐然有超拔世外之意。

劉識心底輕快。

雖然以前的彭瑾也會呆呆地看着他,但那多是幽怨癡纏的,令人苦悶窒息;而現在,則是坦然的,是明媚的,是欣賞的,令人愉悅快足。

這樣新奇的相處模式很陌生,劉識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但是不可否認,他很喜歡。

劉識的心飛揚起來,面色也更溫和,原本幽暗深邃的眸子,也璀璨溫暖起來。

見彭瑾眉間淡淡的倦意,劉識溫聲道:“玉娘,你倦了就好好休息,不要勞神。”又轉頭示意雲霧,收拾好屋子随他出去,把這兩天發生的事告訴他。

雲霧會意,服侍彭瑾躺下,囑咐了兩句,就輕手輕腳地随劉識出了屋子。

走過蔥郁的迎春花枝的小徑,又轉過镂刻有彩繪折扇窗的抄手游廊,便到了桂樹掩映下的書房。

桂花正盛,綠葉間點點金黃,芳香四溢。

劉識在書案後的梨花木雕花椅子上坐定,肅然問道:“玉娘到底為什麽跌破了腦袋,還有這兩天府中發生了什麽事?你一一說給我聽。”

雲霧眼圈一紅,從八月十四的清早說起,一直到劉識回府之時,一樁樁,一件件,仔仔細細地說給劉識聽。

從彭瑾被設計跌破了腦袋,到堅決攆走碧螺,到婉拒處罰金珠,到順勢趕走綠柳等人,到因為中秋晚上的差事辦得好,獎賞院子裏的人每人一百個錢。

“多虧了奶奶命硬,才躲過了這場劫難,要不然她和小主子……”想到可能發生的慘劇,雲霧不由地哽咽起來。

“現在好了,三爺回來了,我們奶奶就不用怕了!”雲霧收起眼淚,像是找到了定心丸一般,堅定地說。

劉識看到雲霧臉上全然的信任,微怔。

以前有碧螺在的時候,露臉的事從來輪不上雲霧,而雲霧性子又忠厚,吃了虧也不說,生怕給彭瑾添麻煩,是以劉識對同為彭瑾陪嫁大丫鬟的雲霧,印象實在淺淡。

相比深受彭瑾寵信的碧螺做的那些糟心事,一直被冷落的雲霧對彭瑾的關懷就顯得尤為難得。

果然是磕了腦袋,人也聰明了,知道誰是真正的對她好了嗎?

劉識分神片刻,才問:“這些事,都是奶奶自己決定的?”

實在是難以相信,一個人的性情會因為磕破了腦袋,懷了孩子,就發生這麽大的變化。

雲霧點點頭,見劉識一臉的深思,忙說:“不過,現在的奶奶,跟小時候倒是很像。”

“小時候?”劉識詫異。

他從來沒有探問過彭瑾在娘家的事,也沒有機會探問。

婚前,只在栖霞山和大覺寺匆匆看過兩眼,無從攀談,更別說打聽對方的過往了;成親後,彭瑾永遠都是垂着腦袋,讷讷無言,讓他想問也無從問起,甚至提不起詢問關心的念頭。

第019 往事

“那時候,夫人還在世,彭家也沒有現在顯貴。但是老爺夫人,還有大爺,都很疼愛小姐,教養上也很用心。小姐很聰明,做事又果斷,老爺說她比起大爺來也不差。小姐六歲那年,老爺出京到泉州任職。本來老爺只打算帶大爺一起去長見識的,可是小姐也纏着要去,說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老爺被小姐鬧得不得安生,也想帶小姐增廣見聞,才讓夫人也跟随一起去的。”說起往昔,雲霧一臉的懷念。

“不過,也就是在赴任路上,夫人偶感風寒。荒郊野外的條件很差,治療不及時,夫人就落下了病根。”雲霧臉色暗了下來,低聲道,“到泉州一年多,夫人就離世了。這件事對小姐的打擊很大。小姐一直覺得,都是她非要纏着來泉州,才害死了夫人。從那以後,小姐就跟變了個人似的,總把自己一個人關起來,連老爺和大爺也不大理會。”

劉識聽着雲霧喑啞的講述,仿佛看見一個稚齡幼女,蜷縮在無人的黑暗的角落裏,被內心的內疚悔恨、彷徨無助用力撕扯,卻只能用眼淚一遍一遍地沖刷自己脆弱的心靈。

這樣無助彷徨的日子,劉識自己也經歷過,那些被被家人忽視,永遠只能自己關心自己的日子,現在想起來,他仍會有黯然。

那時的彭瑾,是不是比自己還要痛苦千倍萬倍?

害死疼愛自己的至親的自責悔恨,沒有把年僅八歲的彭瑾拖入地獄,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岳父和大舅兄呢?”劉識語氣裏多了一絲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憤憤不平。

雲霧忙解釋道:“老爺和大爺擔心得不得了,每天都輪流守在小姐的房門口,一有個風吹草動就撞開門沖進去,生怕小姐想不開,有個萬一。老爺在泉州為小姐遍請名醫,可是沒有一點用。任期一滿,老爺和大爺立刻帶着小姐,星夜兼程回到京城,延請名醫,卻見效甚微。直到小姐快十歲時,府裏買了一新人,碧螺就是在這個時候進的府。”

想到當時,雲霧嘆息道:“碧螺是被她的家人賣入府中的。碧螺的老家在西南的山窩窩裏,家裏窮得很,為了給兒子攢家當娶媳婦,只能賣女兒了。碧螺剛到府裏的時候,總是低着頭,沒事就一個人縮在角落裏,誰欺負她她都忍着不吭聲。

也許是同病相憐,偶然間得了小姐的青眼,碧螺竟一路扶搖直上,成了小姐最寵信的丫鬟。小姐有什麽話,只願意和碧螺說。府裏沒有女主人,小姐又不管事,碧螺倒是當了大半的家。升米恩鬥米仇,誰能想到,碧螺最後竟然背叛了小姐。”

人生際遇,真是說不清。

劉識嘆然。

“後來,小姐雖然慢慢地好了起來,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主動跟老爺說要嫁給三爺您,大概是小姐做得最勇敢的事了。”雲霧嘆息。

劉識面色有些尴尬,和外人說起自己和妻子的私事,總是有些難為情。

三年前的三月三的上巳節,劉識因為不得重視心裏苦悶,一個人到栖霞山踏青散心。

栖霞山的晚景,最是聞名。

晴好的天氣,到了傍晚,山頭上堆着的雲朵,速度一下都慢了下來,等着夕陽給它們穿上絢麗的外衣,才又緩緩流動起來,半天裏都是流動的橘紅金黃,流光溢彩,分外美麗。

劉識走着走着就到了人煙稀少的深林裏,碰巧遇到了因為恰逢生辰感懷母親,就一個人跑到僻靜處傷心,卻意外迷路的彭瑾。

劉識好心給彭瑾指了條路,然後還沒來得及說些別的話,伺候彭瑾的丫鬟婆子一大堆地找了過來,他就放心地離去了。

下了栖霞山,劉識就把這件事抛之腦後。

誰知端午後不久,媒人就上門提親了,說的是翰林學士彭永新的掌上明珠,彭瑜唯一的胞妹。

對于誠意伯府來說,無功名,又不能承襲爵位的嫡三子,能夠得到這樣一門好親事,簡直是打着燈籠都難找的。

彭家一門父子雙學士,很得新帝的寵信,剛奉命編纂以新帝年號命名的《太熙茶經》,這是國朝頭一遭,可見其深得聖眷。

于是,誠意伯夫婦還未告知劉識,就爽快地同意。

等到劉識得到消息時,崔氏已經計劃好五月十五到大覺寺上香時,借機與女方相看了。

劉識非常失望,為了權勢,父母連對方是高矮胖瘦都不知道,就立刻答應了婚事,這與賣子求榮又有何異?

五月十五那天,劉識磨磨蹭蹭地去了大覺寺,滿心的不甘願。卻沒有想到,未婚妻竟然就是上巳節時,自己在栖霞山為她指路的那個姑娘。

想到媒人話裏隐約透出來的意思,是彭家玉娘傾心于自己,才主動找了媒人來說合的,劉識心裏少了一分抵觸,對未婚妻多了一分期待。

一個姑娘家,敢越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挑選夫婿,這樣反叛自主的勇氣,讓從小到大都順從家人擺布的劉識很欽佩。

再說了,就是因為有了這門婚事,父母對待他也比以前用心了幾分,就像是賭石的人,剛打開買了許多年的頑石,意外發現了璞玉一般。

劉識覺得,沖着這一點,自己就得承人家姑娘的情。

臘月初六,劉識騎着高頭大馬,一路吹吹打打地迎娶回了自己的妻子,也下定決心,要努力真心待她,努力給自己一個美滿的小家。

可是,能夠勇敢地追求幸福的妻子,原來是個怯懦無比的弱女子,只會哭哭啼啼。

劉識用盡了努力,卻無法給自己和對方一個美滿的婚姻。

慢慢地,兩人之間就只剩下了責任、義務。

劉識反省,在為了後宅雞毛蒜皮的小事焦頭爛額時,自己真的沒有一刻後悔過屈服于父母做主這門婚事嗎?

恐怕,不止一次冒出這樣的念頭來吧。

直到今天,劉識才知道,彭瑾怯懦的背後,有着這麽不堪回首的往事,難以承受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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