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謝晚春并不知道自己現下是什麽模樣,伸手一探能摸到額上和頰邊的熱汗,掌心都是濕漉漉的,就連注意力都沒法子集中。她實在不知道王恒之這個時候湊過來做什麽,只得勉強擦了擦汗,擡眼問道:“你怎麽來了?”
王恒之背對着她,順手合上門,不答反問的道:“你今日去了靖平侯府?”他身上穿了件寶藍色銀絲繡暗紋的圓領直裰,越發顯得身姿挺拔清瘦,猶如松柏。
謝晚春慢半拍的“嗯”了一聲,然後才慢吞吞的把之前和宋氏以及李氏說過的話又重複說了一遍,快刀斬亂麻的問道:“....那個,還有什麽事嗎?”
沒事了就趕緊滾,我還要躺一會兒呢。
王恒之從門口處走過來,只是略看了一眼謝晚春,見她坐在床邊便克制的轉開目光,擡步往到了窗邊走去。他的一雙黑眸如同凝了一層薄冰的黑寶石,濃密而秀氣的眼睫輕輕垂下,遮去了些微的寒氣,使得眸光冷淡深邃。
他站在透過紗窗照入的光色裏,寶藍色的袍裾被照得微微發白,銀絲繡出的暗紋似水一般流動。依稀仿佛荒原月下流淌的長河,流淌着皎然的月華,俊美而冷淡。
謝晚春既是是享受又是難耐的看着王恒之那冰雪一般的神容,一直被熱氣蒸騰發散的注意力總算集中了一些。于是,她盡力穩住自己的聲音又問了一遍:“還有什麽事嗎?我準備要休息了。”以她對王恒之的了解,一般聽到後半句委婉的送客詞就要告辭了。
哪裏知道,王恒之這一回卻仍舊站在窗邊,不知想些什麽,沉吟許久才開口問道:“所以說,鎮國長公主當真是被人謀害的?”
謝晚春渾身燒得滾燙,只覺得熱汗密密麻麻的冒出來,抵靠着床柱的那一塊衣衫幾乎要被汗水打濕了。若非顧及顏面,不願在旁人面前示弱,她都要直接躺床上了。現在的她很想抓着王恒之的肩膀搖一搖,把他腦子裏的水給搖出來,沖他耳朵吼幾聲:“關你什麽事,親?你管她病死的還是被人害死的,反正已經死了埋了,說不定都要爛了。你再拖下去,我倒是又要死了一回了!”
咬着唇忍了又忍,謝晚春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指甲差點就要嵌入肉裏了,這才找回那游絲一半的理智:“大概吧,至少那個女官是這麽說的,你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了?”
這話倒是問住了王恒之,他面上微微顯出幾分複雜來,很快收斂了神色,掩飾道:“沒什麽,随口問問罷了。”
倘若謝晚春有平日裏一般的觀察力,這個時候就能聽出王恒之話裏的欲蓋彌彰了。可如今謝晚春全身大半的力氣都是與體內燒着的那一團火作鬥争,什麽也沒聽出來,嘴裏只是含糊的“嗯”了一聲。
王恒之也覺得自己問的太多了——他本已經打算要忘了那人,何必再問這些東西自尋煩惱?這對謝晚春也不公平。他懷了幾分歉疚,正要轉身與謝晚春說幾句話後就告辭,卻忽的吃了一驚。
“你的臉怎麽這麽紅?”王恒之也顧不得什麽,三步并作兩步到了床邊,抓起她的手就要探脈。
謝晚春吓了一跳,連忙道:“沒事,就是有點......”她卡了一下,半真半假的道,“吃了一副藥,發熱後出出汗就好了。”
王恒之自也是知道藥理的,聽她的話就知道是胡說,指尖在她手腕上輕輕動了動,仍是打算探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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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晚春只得轉了下手腕,反握住他的手,開口道:“真的沒事,你要是不放心,就坐在邊上陪我說說話?”
至少,看着他這張臉還能轉移一下注意力,唔,賞心悅目。謝晚春漫不經心的想着。
王恒之卻有幾分遲疑,不知該直接叫人進來還是聽從謝晚春的建議。
謝晚春沒理他,直接抓着他的手拉他坐到自己邊上,見他面上顯出幾分局促和緊張,便不由得笑起來:“這麽緊張做什麽?我又不會對你怎樣。”
她抓着王恒之的手簡直就像是一塊小小而柔軟的烙鐵,燙的人又麻又癢,鼻端呼出來的熱氣更是讓王恒之耳邊的那塊皮膚都跟着緊繃起來,胸膛裏的心髒也不甘示弱的跳了一下,仿佛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王恒之此生還從未經歷過這般情況,來回瞧着門窗和床上的謝晚春,險些都要跳窗而逃了。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試探着開口道:“真的沒事嗎?你好像燒得厲害,要不我去叫你的丫頭或是太醫過來瞧瞧?”
謝晚春瞪了他一眼,用力抓住他的手掌,鎮定的道:“沒事,很快就好了......”說罷,她又握緊了王恒之的手,輕而軟的懇求道,“我有點難受兒,你和我說說話吧?”既然已經被發現了,她也不強撐了,放松半靠着王恒之從他身上汲取一點涼意。
王恒之那被謝晚春半靠着的肩頭都僵硬起來,隐約覺得那如蘭似麝的幽香來回徘徊,說話時的熱氣輕輕拂過耳畔的發絲,使他整個人跟着緊繃起來。好半天,他才放松了些,輕聲問道:“說什麽?”
謝晚春歪着頭端詳着他那張俊秀的側臉,從挺直的鼻尖到微微抿着的唇,看着那近乎完美的輪廓曲線,忽而覺得體內的那團火也沒有原先那般叫人難受了。她用另一只手在王恒之的手背上輕輕戳了幾下,懶懶道:“說點讓人高興的事啊?”
王恒之遲疑了一下:“三妹以前養過一只波斯貓,渾身雪白,眼睛剔透得就像是藍寶石,特別漂亮。就是脾氣有點嬌、淘氣搗蛋還愛粘人......”就跟你似的。
謝晚春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抓着王恒之那冷玉似的手來回折騰,一會兒十指相扣,一會兒撥動他的長指,一會兒在他掌心勾畫,就連聲音也跟着輕了很多:“你喜歡養貓啊?早知道我就不養王八八了,直接養只貓了。”
“也沒有,”王恒之想了想,徐徐道,“我以前替三妹養過一天,結果那只貓用爪子毀了我好幾副畫。最後連晚飯都沒吃就從窗戶逃走,逃回三妹的院子裏了。”
謝晚春想着那貓飛狗跳的場景,情不自禁的彎了彎唇角,接口道:“我....哦不,是大堂姐以前養過一只小馬駒,也是白色的,剛開始的時候只有這麽高呢......”她用右手比畫了一下高度,語聲拉得長長的,語調便如金黃的蜂蜜般柔軟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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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馬駒是昭明10年時,宋天河奉诏回京後送給皇子皇女的禮物。
那個時候謝晚春才十歲,那件影響了她半生的大事還未發生,她才剛剛與青梅竹馬的齊天樂定親,剛剛遇見宋天河還有周雲等人.......那個時候,她的人生猶如錦繡一般華美迤逦,光彩耀人,如今回想起來,就連那時候的喜悅都鮮明如昔,令人無比懷戀。
謝晚春抓着王恒之的手臂,一邊回憶一邊輕聲的敘述着:“其他人的都是黑色、灰色或是棗紅色的,只有大堂姐的是白色的,是最漂亮的一匹了......”
既是與鎮國長公主謝池春有關,王恒之便不免聽得入神了些,他聽着聽着也開口問道:“那,後來呢?”
“馬嘛,總是比人短命些,後來就死了啊。有人在那匹馬的飼料裏加了東西,馬發狂的時候把大堂姐甩了下來,後來先帝就讓人把那匹馬處理了。”謝晚春抿了抿唇,輕聲道,“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雖然謝晚春說得輕松,可王恒之依舊可以覺察出內裏的暗潮洶湧。宮苑深深,那天下最巍峨的宮殿裏藏着的是最莫測的人心,哪怕是鎮國長公主謝池春那般風光無限的人,背後大約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王恒之也不知該不該問下去,于是便沉默了下來。
謝晚春卻偏偏喜歡招惹他,拉着他的手撥弄了一下,用柔軟而滾燙的指尖戳戳他的掌心,逗他道:“想不想知道具體的?”
王恒之聞言一怔,擡了眼去看她,黑寶石一般的眸子帶着黑沉沉的光。
謝晚春輕輕的眨了眨眼,濃密的羽睫已是被額上冒出的汗水打濕,眼裏也含着一彎水,就像是哭過了似的濕漉漉的。她也不在意,歪着頭對王恒之一笑,嘴角的梨渦隐約可見,似調笑似認真:“你親親我,我就把事情全都告訴你。”
王恒之聞言一怔,一貫冷淡的面容好似被破開的面具,顯出極其明顯的訝色。
謝晚春很是享受的看着他這罕見得神态,情不自禁的笑出聲來:“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告訴你好了。”
王恒之稍稍放松了些,目光卻依舊定定的描繪着她染着霞光的面頰以及那從羽睫以及鼻尖上滑落的汗珠,克制的抿住了自己的唇——他仿佛看見那清晨染露的花枝,枝葉柔嫩,花苞碩大。晶瑩的露水無聲且溫柔的,從柔軟的花瓣上滑落......
如果可以,或許有人會輕輕上前去嗅那一縷的暗香,吻去那滴露水。
謝晚春渾然不知邊上這個“心靜如水”的王恒之究竟想着什麽,反倒是提起了一些精神,很是用心的與他說起來以前的事情:“那時候宋天河剛剛回朝,聲勢極盛,宮內宮外都說着他事跡。小孩子嘛,大多都敬慕那種英雄,正好先帝又請了他來給皇子皇女們教授騎術和武藝,所以大家既高興又期待。不過,宋天河他,”謝晚春斟酌了一下,把神經病這個詞給咽回去,換了個比較文雅的說法,“他脾氣比較怪,雖然也給大家教騎術但是最後也只收了大堂姐一個徒弟。”
這件事王恒之也曾聽說過。
宋天河寒門出身卻能出入将相,未及而立便被稱作是當世第一名将,當真是個罕見的人傑。他回朝之時,京中轟動不已,萬人空巷,便是世家裏頭也有人念叨一句“英雄不問出處”。所以,宋天河只收了謝池春一個女弟子時,倒是惹了不少非議,不過大多數人都認為他是不願卷入儲位之争。直到宋天河與謝池春訂下親事,私底下的那些議論才變得不堪入耳。
不過謝晚春這會兒話題的重心倒是另一個方向:“因為宋天河只肯收大堂姐做徒弟,剩下的人難免會不大高興,尤其是三皇子和八皇子。他們生了悶氣又不敢做什麽大動作,于是便想要毒死那匹馬,結果大堂姐正好要騎馬,不小心給摔下去。先帝查清楚事情後也沒法子,罰了兩個皇子禁足一月又把那匹馬給處置了......”
王恒之不由蹙了蹙眉:“這般輕拿輕放,只怕是更加縱容了兩位皇子。”
謝晚春漫不經心的點點頭:“沒法子啊,誰叫先帝只養大了那麽幾個兒子。”體內的溫度漸漸降下去,她的心情好了許多,話也随意了一些,“除去體弱的五皇子之外就只剩下三皇子、八皇子還有當今三個罷了。”
有些話,謝晚春不說,王恒之也心領神會:當今皇帝秉性柔弱,雖然身體比那個病得起不來床的五皇子要好些但也顯得不那麽健壯。也正因為如此,明明是唯一的嫡子,先帝卻遲遲不肯立他為太子。或許,早在那個時候,先帝就已經為儲位猶豫不決——三皇子年少而有英氣,還算是文武皆能,又有八皇子這個同胞弟弟為臂膀,在這有限的選擇範圍裏未嘗不是個好人選。所以,先帝投鼠忌器,不願讓這可能的人選染上污名,只得輕拿輕放。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種猶豫、放縱的态度,先帝晚年的儲位之争激烈無比,哪怕謝池春平西南而歸、攜宋天河之威勢,三皇子和八皇子依舊不甘讓位。
王恒之垂首靜靜的想了一會兒,忽而覺出什麽,伸手探了探謝晚春的額頭,不由驚道:“你的體溫......”比起适才滾燙如火,謝晚春如今的體溫簡直就像是一塊寒冰。
謝晚春緊緊摟住他,瑟瑟發抖的靠到他懷裏,輕輕吐出一口氣:“沒事,等會兒過去就好了。”她口裏吐出的氣都是森冷的,整張臉已是凍得青白。
王恒之沒法子,只得起身拿了厚被蓋在謝晚春的身上,盡量裹住人,忍不住再一次問道:“真的不必去請太醫?”
謝晚春這會兒凍得牙齒發顫,舌頭仿佛也凍僵了,當真是一點也不想說話。她頗為乖順的靠在王恒之懷裏,很是不耐煩的想了一會兒,忽而仰起頭,猝不及防的吻住了王恒之的唇。
真軟,真暖。
就像是剛出爐的糖糕,還是甜的。
32|30.31
這感覺讓謝晚春很是滿足的嘆了口氣,伸手摟住王恒之,先是含着唇瓣輕輕的抿着,然後順着他的唇角緩緩的舔吻,趁着對方還未反應過來直接用柔軟而冰涼的舌尖抵開那堅硬的牙關,長驅直入。
謝晚春這方面的經驗倒是不少,可還是第一次有這般的感覺:在她要凍僵了的時候,王恒之的口中仿佛含着滾熱的蜂蜜,又暖又甜,就像是剛出爐的糖糕一般,哄着她、引誘着她不由自主的想要更多。所以,片刻之後的她更加主動地坐在了王恒之的腿上,整個人都趴在他懷裏,攀着他的脖頸吻着對方。
她貪婪而又溫柔的吮吸着對方的舌尖,細細的在舌側和口腔內側舔過,就像是強盜一般毫無道理的搶掠一番,汲取着每一點溫度和甜蜜,來不及吞咽的津液甚至順着唇角滑落,拉一條條斷斷續續的銀絲,旖旎不已。
王恒之比想象中更快的反應過來,他幾乎立刻就想要推開謝晚春,可是卻又怕動作太快會傷害到對方,只得把手放在謝晚春的手臂上,以柔和且強硬拉開她的手臂,然後推開她,動作極快的站起身來。
謝晚春只來得及報複似的的在他唇角咬了一口,算是“謝晚春到此一游”的印記。然後,失去了最大熱源的她只能匆匆抱着身上的被子,擡起眼去瞪王恒之,怏怏不樂的道:“用得着這麽緊張嗎?”居然還站到了三步外!難不成他還真以為自己會撲上不成?不過,再吻一會兒,說不定還真有可能。
王恒之一貫冷玉一般凝白的面龐浮出淡淡的緋色,仿佛是夕陽的霞光照在透白的冰面上,绮麗而冷然,乃是世人所無法想象的美景。他深深吸了口氣,平息了自己絮亂的呼吸,面上的神色終于沉靜如舊:“我先出去了,替你把丫頭叫進來。”
謝晚春仍舊氣鼓鼓的抱着被子瞪他,眸中氤氲,雙頰上還帶着适才熱吻時候染上的紅暈,腮幫子都要鼓起來了,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貓咪,非要人伸手摸一摸才肯罷休。
王恒之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當初被波斯貓舔過手掌的感覺,就連心中的羞惱都跟着緩了緩,好似羽毛掠過似的癢,又有些想笑。只是,他也知道這會兒必然是要端正态度,故而仍舊面色冷淡的看了謝晚春一眼,挺直腰板起身出去。
碧珠幾人皆是侯在門口,見王恒之出來皆是滿臉通紅的低下了頭。碧珠比其他幾個小丫頭膽子更大一些,竭力忍住面上的羞紅,輕聲提醒道:“大爺,您的腰帶......”
王恒之低頭一看,這才發現:他原本系再直裰上的腰帶不知何時已是不見了,只略一思忖他便猜到這是謝晚春使的壞。可是,倘若叫他為着那一條腰帶重又轉回去應付謝晚春,他自也是不願意的。更何況,門外這些丫頭大多看在眼裏,她們怕也正嘀咕着:要做什麽事,才會把腰給解下了?
王恒之這般一想便覺得羞惱至極,白皙的面上更是燒得厲害。可憐他此生還從未有過如此丢臉的時候!所以,王恒之只當什麽也沒聽見,擡步徑直回書房去了。因為繞過後園,難免看到那已被謝晚春拾掇了好些次的花園,頗覺賞心悅目。只是,不知怎的,他心中忽而一頓,不覺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咬了一口的下唇。
不對,全都不對......
王恒之那雙黑眸黑沉沉的,現下已是寒潭一般平穩無波,面上神色亦是十分冷靜,看不出半分的緋紅以及羞惱。他負手于後,慢慢的順着石道走了幾步,忽而拐了個彎走到桃樹邊上,在心裏把事情重新捋了一遍。
世間許多事都可以無師自通,也有各種天賦卓越的天才。可能有人天生就會接吻,但也絕不會似謝晚春那樣從容不迫、花樣百出,甚至還猶有餘力去解他的腰帶來捉弄他!
所以,從技巧上來說,這不可能是謝晚春的第一個吻。那麽,她在這之前接吻的對象是誰?王恒之肯定自己沒有與人接過吻,而以他對陸平川的了解,陸平川也絕不會碰她。
更何況,王恒之自來看人很準,當初新婚之時只看了謝晚春幾眼便知道:這是個深情到偏執的女人,她寧願自盡都不願讓自己碰她,必然也絕不會去吻別人。
也就是說,從吻技上,便有了矛盾——謝晚春不可能會懂得那麽多接吻的技巧,可如今的“她”不僅性格大變甚至連接吻的技巧都有了。
王恒之繞着桃樹左右踱步,寶藍色的袍角輕輕的随風動了動,細密的暗紋映着樹梢下流下的光脈脈而動,就如同翡翠上的翠紋一般動人。他重又把最近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最開始的變化應該是從三月三日謝晚春病好的那一天開始的。按理來說,一個人經歷過生死,想法、喜好甚至性格都可能産生變化。更何況他們夫妻關系冷淡,了解甚少,便是有不對勁的地方也只會當做自己之前不甚了解而忽略過去。倘若不是今日出現了這麽一個無法解釋的矛盾,或許他還要很久才會發現其中的不妥之處。
王恒之想到這裏,不知怎的忽然生出幾分異樣的複雜和詫異來:倘若屋內的不是謝晚春那又會是誰?對方對于宮中的許多私密如數家珍,甚至還知道許多外人無法知道的內情......
是借屍還魂?又或者有人尋機掉包頂替.......
想了一會兒,毫無頭緒的王恒之只得暫時把事情放下,畢竟這事還需更多的線索。他順手從桃樹上折下幾支花枝,低頭嗅了嗅那上面粉白色的花苞,很快往着書房去了。
常言道“人間四月芳菲盡”,不想園子裏的桃花竟還沒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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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晚春渾然不知自己的馬甲已經被扒掉了一小半,就因為一個吻!
其實,王恒之對她了解不多,她對王恒之也不大了解——謝池春畢竟比王恒之大了五歲,自是玩不到一塊的,後來臨朝攝政也只是與現任吏部尚書的王家老頭子熟悉些罷了。她對王恒之唯一的印象就是:世家出身、長得好、有才學(畢竟年紀輕輕就中了狀元)、脾氣麻煩。
所以,王恒之推門出去的時候,謝晚春毫無半點的危機感。又因為雪蓮丹的藥性已經過去,七月青的餘毒盡去,她只覺得是了卻一樁大大的心事,歡喜之下也忘了其他的事情。
等到晚間沐浴後安置,謝晚春靠着枕頭,甚至還頗有興致的想:王恒之居然沒讓人來取腰帶,脾氣還真大。不過美人嘛,總是有些脾氣的。想着想着,困倦之下得她便也心滿意足的睡了過去。
當然,謝晚春自然也不是那等着拔了虎須還要湊過去惹人厭的,她心裏算了算,接下來的幾日便很是體貼的避開了王恒之。好在後院雖是無聊卻也有些樂子:把之前落下的武功重新練起;請安的時候問候一下李氏的肚子和夫妻感情進展;給王八八喂食曬太陽;去找王恒之家裏的兩個妹妹說說話......
等到閑極無聊的謝晚春要打算學習女紅的時候這才想起來:自己與王恒之居然足有半月沒見面了。雖說開始時為了不惹對方羞惱刻意避開,可直到如今都沒見到面,那便是王恒之也有意避她了。
這可就有些麻煩了。
正在謝晚春猶豫着要不要再去王恒之書房一游的時候,外頭小丫頭大着聲音通報道:“二姑娘、三姑娘來了。”
話聲還未落下,二姑娘王若蓉和三姑娘王望舒便從門外進來了。王望舒今日穿着一身靛藍底繡纏枝花卉鑲淺藍對襟褙子,底下是素色裙子,烏黑的發髻上帶着支鑲嵌藍寶石的蝴蝶簪子,頗能顯出幾分低調的清貴氣派來。一入門,王望舒便上前撒嬌着笑着道:“好嫂子,娘讓我來給你送兩瓶茶葉呢。”
謝晚春拉了她們兩人坐下又令丫頭上茶,随口道:“派個丫頭過來便是,哪裏用得你拉着蓉姐兒親自跑一趟?”
王望舒生得秀美婉約,說起話來卻有幾分嬌憨,頗是讨人喜歡:“娘特意吩咐了的,我哪裏敢随意?這不,今日詩會剛剛完了,我便來了。順便啊,來找嫂子讨頓飯呢。是不是,二姐姐?”
王若蓉并不搶王望舒的風頭,含着笑點了點頭,只是大略解釋了一句:“嫂子不知道,這是東吳來的茶葉,乃是宮裏賜下的。這茶葉和我們往日裏吃的不同,味道很是不一樣呢。”
王望舒聞言亦是大點其頭:“是呢,家裏統共也只有五瓶子,娘喝不慣便叫分了,我也只有一瓶罷了,可見娘最疼的就是嫂子你了。”
謝晚春連連擺手又把一盤鮮果遞過去,轉了話題問今日的詩會如何了。
其實,謝晚春很是明白:胳膊肘總是往裏面拐的,宋氏說是要拿兒媳當女兒疼,實際上怕是及不上親女兒一半。宋氏這般優待自己又屢屢制造機會,不過是有意要叫王望舒與自己親近些,畢竟如今還是王老爺當家,王望舒乃是嫡女,腰板自然硬得很。但日後王家自然是要看王恒之的,王望舒出嫁之後也多要兄長和嫂子,這姑嫂關系必要處好才是。也不知,宋氏這般慈母之心,王望舒明白了多少?
王望舒渾然不覺謝晚春心裏想的,聽她問起詩會的事情便很是高興的說了一通,中間還喝了半碗茶,端着蓋碗問道:“嫂子這兒的茶水也講究,是用晨露泡的?”
“知你嘴刁,哪裏敢怠慢?”謝晚春搖了搖扇子,點頭道。
王望舒很是好哄,笑着的說了幾聲“還是嫂子好”,然後又忍不住嘆了口氣:“其實,今日詩會,有好幾個和我要好的姑娘都沒來呢。唉......有兩個是訂了親在家學東西,有一個竟是已經嫁了人,我們往日裏一貫要好,日後怕也要分作東西南北了。”
她自幼便是嬌養着長大,這離別之傷還從未經過,說起這些難免有些唏噓。
謝晚春本是想哄一哄這個傻白甜,随口敷衍過去便是。但是,這到底是王恒之的親妹妹,這些日子也着實是吃了宋氏不少好東西,謝晚春便軟了聲音與王望舒分說道:“正所謂‘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女孩家總也是要嫁人的,既是好友,更該替她們高興呢。”頓了頓,又逗她,“說來舒姐兒你也十四了,娘那邊兒怕是早早便替你相看起來了呢,不知多少好兒郎正挑着呢。”
雖說古代女孩子對于嫁人這種事情都是早早便接受了的,但真要說起來難免也會臉紅。王望舒聽了這回連茶也喝不下去了,紅着臉小聲嗔道:“嫂子就會拿我尋樂子!我不和你說了!”
謝晚春微翹得眼睫輕輕揚了揚,目光自王望舒面上掠過又落到一側沉靜坐着的王若蓉身上,彎了彎唇角道:“好了,好了,不說你。其實這幾日,娘也和我說起蓉姐兒的親事呢。”
王若蓉聞言不由坐正了一些,一貫沉靜溫柔的水眸微微一動,一雙眸子極亮,滿是懇切的看着謝晚春。
王望舒最是個嘴快的,聞言立馬就去搖謝晚春的胳膊,撒嬌道:“好嫂子,二姐姐也在呢,你便說給我們聽聽吧?也好讓她心裏有個底兒啊。”雖說王望舒心裏頭嫡庶有別,可她與王若蓉只差了一歲,自小玩到大,比起長姐來,關系自然也更加親密友善些。
謝晚春本就是要給王若蓉賣個好,于是轉了轉手腕上的镯子便開口道:“娘那裏有兩個人選,一個是嚴閣老的孫子,一個是蕭家二房的嫡幼子。”她想了想,便側頭問王若蓉道,“這兩人人才樣貌都還算是不錯的,家世上頭倒是各有各的好處。嚴家乃是寒門起家,但嚴閣老治家極嚴,家風極好,幾個子弟讀書皆是不錯;蕭家乃是世家,你們一貫也都有過往來的,也算是知根知底,雖說定親的是二房但到底是嫡子。”
王望舒聽了一會兒便忍不住道:“還是蕭家好。”她不覺壓低聲音,臉都漲紅了,“嚴家那裏如今只有嚴閣老一個頂着,若有一個不好,怕就......”
世家如今雖是不比前朝風光但底子卻也是比尋常讀書人家好得多——不僅多有蔭職,子弟們若要科舉,名師書冊樣樣都是齊全的。若是入仕,朝中也多有族親故舊,仕途自然順利。王望舒一貫看重身份,這會兒自然會這般選。
王若蓉握着蓋碗的手指纖長白皙的好似白玉雕出的一般精致。她思忖了一會兒,忽而拉了拉王望舒的袖子,小聲提醒道:“三妹妹,今日宋妹妹她們幾個不是也說了蕭家的事情?如今的蕭家可是不比從前了,尤其是二房、三房這些子,那些事情,咱們聽得可少?”
王望舒聞言怔怔,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王若蓉索性便與謝晚春說了起來:“因為蕭淑妃的緣故,鎮國長公主一貫不大喜歡蕭家,偏蕭家老爺子去得早,蕭家如今在朝中的人沒幾個是高位的,故而這幾年的日子很是難過呢。”
王望舒聽着話聲,很快便又提起精神,興致勃勃的說起八卦了:“聽人說,蕭家幾房人偶爾有拿了東西出來典當,雖說為着面子都是幾番遮掩、偷偷去的,可那些東西都是好東西,識貨的人自也認得出來是從哪裏流出來的。大家雖不曾明面上說他們,可心裏也都知道他們怕是撐不下去了,只面上好看罷了。蕭家幾個姐妹,出門雖也是新衣衫新首飾,可衣衫首飾都只是一般,不耐瞧的。”說着,她又有些唏噓,“上回牡丹宴,開場不是有個特別漂亮的舞女嗎?聽說皇上看上了人,封作美人,那舞女的出身也就被人說了出來。嫂嫂你猜,她是哪來的?”
謝晚春手裏拿着個橘子,順着她的話聲應道:“難不成是蕭家的?”
“是啊!誰會想到,那舞女居然是蕭家旁支的庶女!”王望舒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若真要選女子入宮,也該走選秀的正經路子才是。哪裏知道,他們家竟是連面子都不顧,直接把姑娘送去做舞女娛人!我一想到這個,就替他們臉紅!”
謝晚春暗道:若走選秀的路子,恐怕一看到那和蕭淑妃相似的面容就要給踢回去了,連皇帝的面都見不到。蕭家出的是陰招,雖然自己丢了大臉,可皇帝那裏卻又留了深刻的印象,勾起皇帝的舊情,自然是全族受益。
當然,謝晚春從心裏是看不起這種婦人手段的。
王望舒說了一通蕭家的事情,自個兒也覺得蕭家頗是個泥潭,不免道:“蕭家果真是不大好,二姐姐的确是不該選蕭家。只是嚴家.......”仍舊是不大看得上。
謝晚春剝了橘子,塞了一塊到王望舒的嘴裏:“娘那兒自有考量呢,我就說來給你們聽一聽罷了,吃橘子吧,甜的!”
王望舒只得鼓着腮幫子吃起橘子來,果是很甜,甜的她眉眼彎彎。
邊上的王若蓉雖是一聲不出可面上卻顯出幾分真切的笑容來,頗是感激的看着謝晚春,可見是選定了嚴家。宋氏既是給謝晚春透了底自然也還沒定下主意,王若蓉這會兒若是想個法子去求一求,必是能夠如願的。
謝晚春又留了這兩人吃了一頓晚膳,這才送了人出門。
王望舒很是喜歡那一道點心,走時還連連道:“倒是難為嫂子能想得到,竟是拿櫻桃做餡。粉皮又薄,瞧那櫻桃顏色,竟然還是紅豔豔的,半點也沒變,瞧着便好吃。”
謝晚春聞言不由掩唇:“這可不是我想的,有句話是‘韓約能作櫻桃,其色不變’說得便是這個,我不過是照着前人的食譜吩咐廚房罷了。你們之前沒吃過,必是因為更喜歡加奶酪這些,或是直接鮮吃,這才漏過了這道點心。”
其實這也是常理,畢竟櫻桃屬于貴重水果又不易儲藏,直接吃也很是鮮甜可口,加了奶酪或是冰蔗漿更是風味獨特,自然就沒人自讨麻煩拿來做點心餡料。謝晚春這種行為,純屬是宮裏頭慣出來的奢侈毛病。
王望舒本有幾分世家貴女的嬌氣,聽到這裏,瞧着謝晚春談吐做派也不覺心中暗嘆:我往日裏覺得晉陽王府後繼無人,瞧不起嫂嫂,可如今瞧來,畢竟自小養在宮裏,起居坐卧一如皇女,怕是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