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6)

是便點點頭,重又去折騰那個剛剛蒸熟了的小南瓜。她把南瓜切成兩半,找了個勺子挖出軟軟甜甜的南瓜泥來,加上面粉揉成一個橙黃色的大面團。

王恒之總算有點反應過來了:“你是要做南瓜餅?”

謝晚春笑着眨了眨眼,水眸中似有潋滟的波光,似她的笑容如同春水一般的化開寒冰。她豎起手指輕輕的搖了搖,然後又把那個大面團封好,重新把那碗調好的餡料端了過來,揉成一個個的小球。

王恒之這才反應過來,面上雖還是一貫的冷淡自持,可黑沉沉的眼底不知不覺間還是露出一點笑意來,生出幾分少見的暖意:“這是要做元宵?還沒到上元節呢。”

“那有什麽關系?我喜歡,我想吃,就做了。”謝晚春見他已經明白過來了便也沒瞞着,神氣活現的指揮起他道:“你去洗手,等面團漲開後,我們一起包元宵?”

廚房裏面只點了兩盞小小的油燈,燈光黃暈暈的,似湖心蕩出的波紋一般徐徐的蕩開來,在謝晚春白玉似的頰邊投映出暈黃色的光,而她纖長濃密的眼睫上也沾着一點融融的金光,輕盈美麗。顧盼之間,眼波流轉,溫柔缱绻。

她此時正睜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認真的凝視着王恒之,秀氣的瓊鼻上還沾着一點面粉,美麗中帶着幾分稚氣,稚氣中帶着幾分可愛。

燈下看美人,總是越看越美的。

王恒之只覺得心頭仿佛被輕柔的羽毛撓過,癢癢的,忍不住便伸手,用指腹輕輕的拭去謝晚春鼻尖的面粉,一臉正經的道:“你鼻子上沾了一點兒面粉,我替你擦了吧......”指腹觸過溫熱的肌膚,猶如最上等的美玉一般柔膩而光滑又仿佛最嬌嫩的花瓣一般嬌柔,他不自覺的将指尖往謝晚春的面頰移了移,只覺得心口的心髒劇烈的跳動着,聲音也稍顯喑啞,“這裏,還有一點沒擦幹淨。”

王恒之輕輕的在謝晚春的頰邊拭了拭,随即便克制的收回手,主動去洗了手。

謝晚春若有所覺,輕輕的垂下眼睫,看看那個已經發脹的面團,唇角不知何時已是露了一絲淡而淺的笑來。

等到王恒之洗完手,用幹淨的布巾擦過手,謝晚春已經收斂起面上的笑容,将面團揉成條切成一塊一塊,順嘴道:“之前的芝麻餡已經揉成團了,直接......這樣包起來,就好了。”她做了個示範,把揉成團的芝麻陷包入面團裏,揉成一個圓潤的元宵。

王恒之點點頭,見她動作熟練,便斟酌着問了一句:“你經常做?”

謝晚春搖搖頭又點點頭,順手揉了幾個元宵:“有時候心情不好就會做一碗,甜甜暖暖的,挺不錯的。”

王恒之若有所思:了解的越多,他便越覺得面前的人像是一團謎——她愛折騰窮講究,顯然是享受慣了的人,可是似下廚這種世家貴女不屑為之的事情又做得十分熟練,言行舉止多有幾分随意與散漫。

說話的時候,兩人手下不停,很快便包好了一大碗的元宵。謝晚春燒開水,把這一碗的元宵全都倒了進去,等煮開後方才拿了小碗來盛。一人一碗,是最普通的白瓷碗,站在竈臺邊上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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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王恒之來說簡直是前所未有的經歷。

對他來說,竈臺既髒又亂,且世家最重儀表,衣食住行皆有定規。王恒之這般模樣倘若叫外頭那些重視古禮的人看見了說不得還要哀嘆一遍“世道不古,世家淪喪”。

只是,這種羞窘尴尬之中又有幾分難以言說的新奇和刺激,王恒之咀嚼着這從未有過的感覺,板着臉,默默的拿着湯匙吃起來南瓜元宵,一口一個。

南瓜揉的面皮顯是橙黃色的,蕩在透白的湯水裏猶如黃水晶一般,用湯匙舀起一個,慢慢咬下去便有滾熱的芝麻汁淌出來,口齒留香,甜膩膩的,竟是很不錯。

謝晚春動作快,吃了小半碗,吃到一顆大元宵的時候忽而笑起來:“我這顆特別甜呢,”她順手把碗和湯匙擱在邊上,眉眼彎彎,笑盈盈的咬着小半顆元宵湊到王恒之嘴邊,含含糊糊的道,“你嘗嘗。”

話聲落下,她已經踮起腳,按着王恒之的肩頭,含着那顆甜甜的元宵吻上了去。

王恒之僵了片刻,只覺得唇間溫軟甜蜜,令人心動神移。他遲疑着,終是忍不住的伸手摟住謝晚春盈盈的細腰,低了頭,主動加深了這個吻。

芝麻的甜膩在口中溢開,那甜味從舌尖到心尖,令人不覺之間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纏綿和歡喜。

月光無聲無息的從窗棂上折入,似銀白而透明的輕紗輕緩的覆在他們烏黑的發上,輕輕的将重疊在一起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許久,他們才慢慢的分開來,謝晚春不覺得眨了眨眼睛,眼中水汽氤氲,似有羞赧的笑意,雙頰好似明珠生暈。她的語調輕且柔,故作輕快的道:“我說過的,這是甜心的,很甜對不對?”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她把“甜餡”念成了“甜心”。

王恒之好似冰雪堆砌而成的面上聞言也不由得顯出微微的紅,猶如火焰的餘晖照在冰雪之上,極熱與極冷之間所生出的盛大而绮麗的美景,使人不忍錯目。他遲疑着伸出手,輕輕的替謝晚春攏了攏邊上的鬓發,将那幾縷滑落的烏發攏到她的耳後。那一雙好似寒潭一般的黑眸好似無聲無息的融開了,裏面似是含着許多複雜的思緒,輕輕的蕩漾着。

沉吟許久,王恒之方才緩緩道:“等此廂事畢,我們再好好談一談吧。”頓了頓,他又意味深長的加了半句話,“有關你和我,所有的事情。”

謝晚春心中思忖着他的這句話,面上卻還是毫無所覺的擡頭看着他,揚起的面龐在暈黃的燈光裏,白膩瑩潤的好似美玉,又仿佛燈下徐徐綻開花瓣的白昙。她面頰微紅,如同一個天真含羞的少女,咬着唇輕輕的點了點頭,然後看着王恒之微微笑起來。

随即,她又歡歡喜喜的拉了王恒之的胳膊走去蒸籠那頭:“對了,剛才南瓜揉的面皮還剩了一些,我順手揉了幾朵玫瑰花蒸着,你看......”掀開蒸籠的蓋子,果是看見了幾朵剛剛蒸好不久的“黃玫瑰”,精致小巧、栩栩如生。

王恒之看着那幾朵“黃玫瑰”,心中不知怎的一動,仿佛那縷清甜還未散去。他黑眸微微有些亮,唇角一彎,竟是露出一絲罕見的淺笑來。

王恒之素來神容冷肅,冰雪之姿,此時微微一笑便仿若春風破冰,蓬荜生輝,滿室生香。

謝晚春看得更是心癢,恨不能再抓着人再親幾口熱乎的。

******

陸平川今夜本是臨時叫了王媽去問話,只是王媽心裏惦記着那只沒人照顧的鹦鹉,便要回來看一眼,陸平川順路便送了她一趟。

只是,陸平川走到廚房外頭才發現謝晚春和王恒之兩人正站在竈下吃元宵。他不知想起什麽,忽而拉住王媽,頓住步子站在廚房窗外看着。

當他看到謝晚春說出那句“我這顆特別甜呢,你嘗嘗”并且吻上去的時候,他垂落在身側的手已經不知不覺握成拳狀。等到那一籠黃玫瑰出爐,他一張臉已是冷得仿佛要掉冰渣。他的目光好似餓狼一般兇狠,刀光一般犀利,貪婪且仔細的盯着謝晚春那張臉,仿佛想要扒開她絕美的面皮看個究竟。

有滾熱的熔岩在他眼中爆發而出,燒去了一切,最後終于只剩下慢慢的灰燼和殘骸。生出和毀滅,不過一瞬而已。

陸平川強自收回目光,面上的神色很快便又收斂了起來,他低了頭,冷聲交代王媽一句:“別和人說我來過。”說罷,竟是徑直拂袖離開。

夜風将陸平川玄黑的袍裾吹得烈烈生風,猶如暗夜裏黑色的火焰一般刺目,隐在暗中的長劍一般鋒利,叫旁人看得心驚肉跳。

王媽怔怔得看着陸平川離開,生出幾分驚懼來,不知不覺的打了個哆嗦。等那個背影不見了,她這才小心翼翼的推開了廚房的大門。

43| 30.31

王媽推門而入的時候,謝晚春與王恒之都聞聲回頭看過來。

頂着這兩人的目光,王媽頗有幾分尴尬,雙手無措的在衣襟下擺搓了搓,這才局促的開了口道:“那個,我來收拾一下廚房吧。”

謝晚春眼角餘光瞥過王恒之那張冷臉,很快便笑了笑,開口與王媽說起話,轉開了話題:“對了,這只鹦鹉就是薛縣丞屋裏養的那只嗎?”

一說起這個,王媽面上的神色不覺間也緩和了下來,她扭頭去看那只木架上的鹦鹉,口上應道:“可不是,府裏頭也就養這麽一只,金貴着呢。老爺就拿它當孩子養着,早晚都要帶着,喝口水吃口飯都想着要分一口出來呢。”

說罷,王媽看了幾眼,見鹦鹉木架上的吊着的木盒裏的水已經沒了,不免又急忙上前去給添水,嘴裏還忍不住念叨着:“老爺這才去了呢,就連水都喝不上了,這可怎麽好......”說罷,念及薛縣丞已死,自己等老仆去處還未可知,不免生出幾分兔死狐悲的感慨,眼眶一紅險些掉下淚來。

謝晚春和王恒之都聽到了這句話,擡眼看了鹦鹉的木架:那木架上吊着兩個木盒,一個裝水、一個小米,那裝着小米木盒明顯還有大半的小米存着,而裝着水的木盒竟是空空的。

謝晚春忍不住悄悄捏了一下王恒之的手,示意他注意,随即便又擡了聲音與王媽閑聊:“這鹦鹉是薛縣丞親自養的?”

王媽點點頭:“可不是。它那麽一點點的時候,”她用手指比劃了一下,又看了看如今已經長大了的鹦鹉,嘴裏輕聲嘆氣道,“老爺就帶在身邊養着了,大概也養了差不多四五年了,每天睡前都要看一眼才能放心呢。”

謝晚春于是便開口道:“那若是薛縣丞有事,鹦鹉便是由您養着了?”

王媽連忙擺手:“我就喂喂水和添些米,照顧的活還是要老劉來。今兒也是老爺出了事,府裏亂成一團,這才把鳥送到我這來,我遲些就給老劉送去。”

王恒之聞言若有所思,眸中神色深深,垂首與謝晚春對視一眼,很快便已經有了想法。

謝晚春想了想,于是又問了幾句薛縣丞昨夜的食單,然後才端着那碟“黃玫瑰”,拉着王恒之的手出了門。

“問題應該是出在鹦鹉的上面。”

到了房裏,兩人異口同聲的說道,随即反應過來,擡目去看對方,神色微微一怔。

謝晚春反應快,眨了眨眼睛,很快便順着話音接了下來:“既是這般精心照顧,那麽只這麽半天時間,鹦鹉的水盒裏應該不會一點水也不剩下。”

“嗯,”王恒之點了點頭,默默地符合道,“早晨去房裏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那只鹦鹉的水盒已經全空了。”他過目不忘,只一眼就記得很是清楚。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定是有人故意清空了鹦鹉的水盒,恐怕就是因為王媽嘴裏的那句“喝口水吃口飯都想着要分一口出來”。

試想一下,倘若薛縣丞一早起來,看見鹦鹉水盒已空、渴得厲害,第一反應必然是要先去給它倒點水。而這鹦鹉已被薛縣丞養了好些年,最是親近不過,又因為渴得厲害,見到薛縣丞到了茶水出來,必然會忍不住的把嘴伸進茶杯裏喝上幾口。倘若是尋常人,鹦鹉用過的杯子必然不會再碰,可薛縣丞卻全然拿鹦鹉當孩子養,想必不會計較這個,說不得還要順嘴喝了一口。

謝晚春站起身來,模拟着從床便走到桌邊,随意拿起茶壺和茶杯到了杯水,然後用指尖輕輕的碰了碰茶水,慢條斯理的道:“這麽想來,兇手很可能便是在鹦鹉的鳥喙上塗了一層毒.藥,不僅事先給鹦鹉喂了解藥,更是提前清空了鹦鹉的水盒子,故意渴着它。”

“所以,現在只要确定,昨夜誰把鹦鹉的水盒清空,大概就能确定誰是兇手了。”

謝晚春和王恒之兩人此時倒也生出幾分心有靈犀的愉悅感來,他們互視了一眼後,眼中都不由得顯出微微的笑意來。因為薛府上下正由錦衣衛守着,也不怕兇手連夜逃了,謝晚春和王恒之也就只是找了個錦衣衛過來把兩人的推測說了一遍,讓他轉達給靖平侯陸平川,好好查一查薛府上的三個仆人。

如此這般也算是事了,謝晚春和王恒之兩人總算是可以稍稍放心些了。

因着夫妻兩個在外人面前不好直接分房睡,王恒之只得自力更生的把臨窗的木榻拉了上來,然後又擡了一條薄被來,倒也勉強可以歇下。

等王恒之折騰完了,那頭剛剛沐浴過了的謝晚春只着一身單薄的寝衣,把捂手的白玉镂空小暖爐丢過去:“夜裏涼,你捂着點吧。”

王恒之接過暖爐,只覺得掌中溫暖,點了點頭,不過仍舊是為着“非禮勿視”微微側開頭。

謝晚春見狀卻越發想要捉弄他,眼珠子一轉,重又笑盈盈的湊上來,伸出手把那碟子“黃玫瑰”遞過去,催他道:“還剩下一個,你吃了吧?”她語聲一頓,聲音輕而柔,好似情絲無聲無息、絲絲縷縷的繞着,叫人心癢癢的,“這可是,我的一片心意呢。”

大概,天底下也只有謝晚春能拿着一碟子南瓜面做的小點心,一派自然、理直氣壯的稱作是自己的“心意”。

王恒之差點的噎到,面上雖然依舊沉靜如舊,可耳尖卻不知不覺染了一抹紅。他擡眸瞪了謝晚春一眼,并未再說什麽,自顧自的出門去沐浴了。

謝晚春唇邊也不覺彎了彎,她忍不住擡眼看了看外頭的夜空,低了頭輕輕自語道:“這用鳥下毒的法子倒是挺好的,更何況這只鳥還是薛縣丞的心頭寶。只是不知這法子是不是他想出來的......”

夜裏的月光輕薄且微涼猶如冰屑一般紛紛落下,寒風輕柔且無聲的在紗窗便掠過,屋內擺着的那盆玉簪花葉嬌嫩,香遠益清。謝晚春輕之又輕的聲音便好似塵埃,靜悄悄的被夜風吹過,被幽香掩去。

窗外依舊是月明風清,花樹搖曳的一夜。

******

陸平川那頭自是很快就接到了傳過來的話,他并沒有猶豫,直接令人把劉叔、王媽幾個仆人看牢了,再把這些人的家底來歷從頭查一遍。只是,等到錦衣衛的人都走了,陸平川獨自坐在房中,心裏卻又忍不住想起适才在廚房看見的場景。

同樣的話,同樣的吻,甚至是同樣的“黃玫瑰”,他都曾經見過。

他十四歲時被謝池春從宋天河手裏救下後便跟了謝池春,開始時不過是邊上做些侍衛或是侍從的活計罷了,因此也見多了謝池春與宋天河兩人之間你來我往的情.事。

記得那是冬日裏的一個寒夜,當時宋天河與謝池春正在西南“平叛”。夜色已深,謝池春裹了一條鑲着紅狐貍毛的披風,特意去看宋天河帳中探他,後頭跟着的陸平川替她領着紅木食盒,裏頭裝着一碗謝池春親手做的湯圓。

宋天河只當她是來送夜宵的,依舊頭也不擡的看着戰報,只是口上溫聲交代了一句:“夜涼,你把東西擱下,早些回去歇息吧。”

謝池春卻脫下披風,笑盈盈的坐到宋天河的膝蓋上,輕擡黛眉,微揚的菱唇上勾出一抹淡笑:“我做的湯團特別甜呢,你來嘗嘗吧?”

營帳裏暈暈的燈光下面,謝池春仰起的面龐好似怦然綻開的白昙,幽香脈脈,美不勝收,開在所有人的心尖,令人心醉。

謝池春恍若未覺的伸手從陸平川手上的食盒裏端出那碗南瓜湯圓,用湯匙舀起一顆,咬了一半後吻住宋天河的唇,将那另一半喂到宋天河的嘴裏。

半響,兩人方才分開,謝池春粉面染霞,紅唇如朱,烏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宋天河,嘴裏卻還是不肯服輸的,看着他笑問道:“這是甜心的,很甜對不對?”

“對,很甜。”宋天河那雙極深的黑眸似是亮了亮,語聲喑啞,可卻帶着不容忽視的笑意。他輕輕的摟了樓懷中的人,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額角,頗有幾分柔情與蜜意,“剩下的,你再來喂?”

陸平川那時候只能退到簾後,猶如最乖順的侍從一般深深的垂下頭,避開來去。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座上的兩人一吻一湯圓,吃完了湯圓又要喝湯,竟是把一整碗的南瓜湯圓吃得連湯都不剩。

直到最後,謝池春方才細喘籲籲的笑着道:“很晚了,我得回去了,你也早點休息。”她輕輕的把宋天河正扯着她袖子的手拉開,安撫似的細細的吻了吻指尖,哄他道,“下回我再給你送餃子,你要鹹的還是甜的?”

宋天河看着她,伸手撫了撫她鴉羽一般的烏發,不禁笑出了聲,帶着極其少見的溫存:“只要你送的,都好。”

謝池春徐徐的起了身,站着整理衣襟和衣袖,又開口叫了陸平川上前,吩咐道:“食盒下頭還有碟點心,你端出來吧。”

陸平川伸手打開食盒,果是看見最下面的一碟點心,是用南瓜面制成的,精致玲珑,猶如一朵朵的黃色的玫瑰花綻在瓷白的小碟子上。

外頭是凜冽的冬風,刮下樹梢的一層薄雪,可這一碟點心卻仿佛是春日裏盛開的花,依稀還帶着馨甜的暖香。

謝池春特意把那碟點心放在了宋天河的案上,又拉着宋天河的手與他說了一會兒話,這才擡步離開。等出了營帳,她仿佛想起什麽似的,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朵“黃玫瑰”來,丢給陸平川:“我捏了七朵,一碟六朵,這多出來的便給你吧?”

陸平川受寵若驚,小心翼翼的用雙手捧着那朵“黃玫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才經了家難,親故具喪,嘗遍辛酸苦楚,只覺得一顆心全都泡在冷冰冰的黃蓮水裏,生不出半點波瀾。可,當他嗅着鼻尖那一抹甜香,竟是覺得眼睛有些濕,哪怕是心裏也仿佛遇見了春風,化開凍土,一瞬間綻開一團團錦繡般明豔的花。

他想:倘若每個人的頭上都有早已注定的命運。那他的命運,從謝池春救下他、将那一朵“黃玫瑰”丢給他的時便已經注定了。

44| 30.31

第二天早晨,謝晚春有幸受到了陸平川令錦衣衛特意送來的早膳,十分豐盛的擺滿了一桌子。

山藥枸杞粥、紅豆蓮子粥、首烏小米粥、冰糖燕窩粥;鴿子玻璃糕、雙色豆糕、荷葉卷、小籠包、雙麻酥、百合酥、芙蓉珍珠餅;另有小菜腌水芥皮和八寶醬菜等等。

另外,陸平川還十分貼心的配了一壺溫度适宜的茉莉雀舌毫。

在稻縣這種小地方還能擺出這般的排場,确确實實是十足的土豪風範。

王恒之自是看在眼裏,面色微微沉了沉,不由的把目光投向端坐在案邊等着用早膳的謝晚春,目中隐有疑惑。

謝晚春避開他的目光,只作不知,慢條斯理的端了碗首烏小米粥,用勺子輕輕的舀了一口嘗了,咽下唇邊的苦笑——這一桌子的菜,全是過去的她喜歡吃的,陸平川這般行為不僅僅是在擺闊更是在和她宣示: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謝晚春把自己這幾日的言行從頭想了一回,很快就想明白了:是昨夜那碗南瓜湯圓漏了餡。

要謝晚春說,物以稀為貴,這種哄人的招數自然不能多用。而實際上,加上昨晚那一次,她統共才用過三次。而那三個被哄得對象,都是絕不會坐在一起讨論這事的人。

偏偏,她倒是把當年那個替她提湯圓當人形道具的陸平川給忽略了。

真真是失策!鬼知道陸平川這混蛋會昨天夜裏不睡覺會去廚房偷窺?!

謝晚春很少會計較自己犯的小錯,此時思忖着此事,反倒是在心裏頭把“不好好睡覺”的陸平川給罵了一頓。她心裏罵着嘴裏倒也不消停,恨恨的吃了一碗首烏小米粥,又夾了兩塊雙色豆糕并一個小籠包和一個芙蓉珍珠餅。

王恒之甚少見她這般好食欲,不由有些欲言又止。

謝晚春只得百忙之中擡頭與王恒之道:“這早膳說不得就是靖平侯為了昨晚上我們傳給他的那些話答謝我們的呢。難得有機會能叫這個京城第一吝啬鬼掏出些來,可不得吃個夠本。”

王恒之被她逗得一笑,那冰雪一般冷凝的五官也顯得柔和起來,他想了想又道:“你若是喜歡,改日裏我讓他們也這般備着?”他頓了頓,擡眼看着謝晚春,烏黑的眉睫在晨間曦光的照耀下仿佛染了一層薄薄的金光,那烏黑的瞳仁也如同琥珀一般瑩潤,看人時尤其的凝重動人,“這一路趕來,我倒是沒想到這個,叫你陪我風餐露宿。”

謝晚春眨了眨眼睛,很是享受了一會兒這可餐的“秀色”,然後鄭重搖了搖頭,笑應道:“很不必這樣,我近來好不容易瘦了一些,吃多了就不好看了。”

吃和不吃,是個大問題,女人總能找出完美的理由來。

王恒之也只得把餘下的話給咽回去了。

******

兩人用過早膳後便一起去了大廳和陸平川彙合。

今日的陸平川極其難得的用玉冠束了一頭鴉羽似的烏發,早早的就把之前那身低調的半舊玄黑袍子給換下了,他穿了一身嶄新繡瑞獸圖案的袍子,纖瘦的腰間系着一條華貴的金帶,袍裾和衣襟上的暗紋精致華美,襯得他猶如一柄鑲嵌着耀人的紅寶的出鞘利劍,劍光極銳,直戳人心。

不過,在王恒之看來,陸平川這臭美的模樣簡直就跟開屏的鳳凰(或許可以說是山雞)沒兩樣。不過,王恒之還是十分敏銳的感覺到了陸平川這回突變的态度,再一次将目光轉向了身邊的謝晚春。

謝晚春十分鎮定且從容的頂着在場兩個男人的目光,在邊上撿了個位置坐下,然後便一臉正經的說起正事:“不知昨夜說的事,侯爺查過了沒有?”

陸平川垂眸看了她一眼,徐徐道:“自是查過了。”他話聲未落便擡起手,極輕極輕的拍了拍手掌。

很快,外頭就有人押着一個被五花大綁、口塞帕子的人進了門。

謝晚春定眸一看,果是昨日見過的劉叔,他的嘴被塞着,腮幫鼓鼓的,只有一雙眼睛瞪得極大,恨恨的看着在場之人。

陸平川使了個眼色,一旁一個瘦高的錦衣衛便把塞在劉叔口中的帕子給扯了出來。

劉叔就勢“呸”了一口,吐出一含血的唾沫,直接就道:“......是我殺了人,我認了。你們直接殺了我給姓薛的賠命就是了。”

謝晚春細細的端詳着這人面上的溝壑,看着他一道道刀刻出來的皺紋,忽而開口問道:“為什麽?你乃薛家老仆,薛縣丞一向待人寬厚,何至于有此殺人之恨?”

劉叔“哈”了一聲,本是就勢冷嘲一番,可他目光觸及謝晚春那張秀美猶如新蕊的面龐,就仿佛想起了什麽,微微一澀,就連語聲都緩了下來:“能為什麽?姓薛的假仁假義,花言巧語的哄了我家小姐遠嫁過來,陪他一起吃苦受罪。結果我家小姐難産,他只知道磕頭求人什麽也幫不了,最後我家小姐死了,他倒是做起了他財源廣進的‘好官’。我簡直,簡直恨不能直接拉了他去地下給小姐看看,看看這僞君子的真面目......”

劉叔的下唇已經被咬的破爛,血肉模糊,此時說起話來卻是血沫橫飛,氣喘籲籲,幾近于聲嘶力竭:“小姐那樣好的人,憐貧惜弱,自小起便從未做過一件壞事。可她自嫁了姓薛的,就從未享受過半點兒的福,只得跟着吃苦。她吃糠咽菜、早起耕種,晚間補衣,就連出事那天還惦記着着大雨不停,明日要給姓薛的準備雨具。她臨終前,最擔心姓薛的離了她會過不好日子,哪裏知道,姓薛的離了她倒是露了真面目,一派安逸的做起了官老爺。我,我這些年一想起小姐臨去時瘦骨嶙柴的模樣,那擔憂不舍的神情,我便咽不下那口氣!我舍了這條老命,也非要叫這個僞君子償命不可!”

謝晚春看着劉叔那張老淚縱橫的臉龐,微微頓了頓,忽然開口叫人把那個鹦鹉的木架子拿過來。然後,她二話不說,當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個精致的木架給砸開了——那木架竟然是中空的,極輕松就給砸開了,裏頭卷着一張張薄薄的紙片,全部收攏起來就是一本又薄又小的賬冊。

賬冊最前面的一張信紙就是薛縣丞自書的,上面的字跡端正,墨跡已舊,顯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展信之日,吾當已赴黃泉,埋骨青山。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吾妻死時,吾亦肝腸寸斷、心存死志,欲追其後而去。然思及寸功未立更不曾造福黎民,實是有負當日之誓、昔日壯志。倘我輕言死生,恐是愧對亡妻。

隐忍至今,五年有餘,終是夙願得償,可追先人而去。

吾雖未及不惑,然此生當無愧吾妻,無愧百姓。”

謝晚春念完信,那空心的竹管裏忽而咕嚕一聲滾出一顆黑色的丹藥來,她捏起來輕輕的嗅了嗅,淡淡與劉叔道:“是□□,應是薛縣丞自備下的。即便你不殺他,他也不會活多久。”說罷,她輕輕的彎了彎唇,擡目看着面色大變的劉叔,徐徐道,“聽廚房的王媽說,這鹦鹉乃是四五年前養的,薛縣丞早早備下這可藏賬冊的木架,可見是早有此心。此木‘曰相思木,似槐似鐵梨,性甚耐土,大者斜鋸之,有細花雲,近皮數寸無之’,并不算是适合做鳥架得木材。想來薛縣丞以此為鳥架,不過是為了提醒自己‘不忘相思’。”

劉叔聽得面色蒼白,幾欲暈厥,只能咬着牙,顫着聲斷然否認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謝晚春拿起那薄薄的賬冊看了幾眼,便遞給邊上的王恒之。

王恒之過目不忘且又深知其中底細,一目十行的看過去,終于還是長長的嘆了口氣:“确如薛縣丞所言,他能藏下這本賬冊交給朝廷,終究是‘無愧吾妻,無愧百姓’。”

劉叔聽得一臉慘白,一雙渾濁的眼裏終于淌下眼淚,顫顫着開始開口坦白了:“我,我毒/藥、解藥還有下毒的方法乃是對門的小乞兒遞過來的。我本就對姓薛......不,薛姑爺心懷不滿,想着要替小姐雪恨,便聽從那些人的吩咐在鹦鹉的嘴上塗了毒.藥。他們給我的銀子就被我埋在花園裏,一文也沒花.......”他無措且痛苦的捂着自己的腦袋,忽而埋頭痛哭道,“小姐,小姐啊.......”

他整個人都趴在地上,哭得提淚橫流,毫無半天儀态,每一道的皺紋都如引水的小渠一般充滿了複雜的液體,寫滿了愛恨悲愁,寫滿了悔恨難堪......

淚影模糊的時候,他忽而想起,小姐還小的時候穿着紗裙在花園裏跑,她看上去比園子裏所有的花加起來都要嬌嫩、美麗。他甚至都不敢伸手去抱,就怕弄髒了那條漂亮的紗裙。

她叫他:“劉伯劉伯,你不要總做活,要多歇歇。”

她出嫁的時候,含羞和他道:“劉伯,你放心,他是很好的人,會待我好的。”

她臨去的時候,含着淚看他,擔憂且不舍:“劉伯,我不放心他......”

他家的小姐到底還是沒看錯人。他們泉下相見,怕是極歡喜極恩愛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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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都已水落石出,可廳上諸人聽着劉叔的哭嚎聲,心裏頭都有些不太舒服。

陸平川蹙了蹙眉,揮揮手,不一會兒就有人把綁着的劉叔給脫了下去。

王恒之想了想,便斟酌着開口道:“既然賬冊已經找到了,那麽我便先去理一理這賬冊,待吳禦史來了也好有個交代。薛縣丞一心為公,這薛府上的後事還望陸侯爺能幫把手。最要緊的是,幕後之人怕是不會輕易罷休,還請陸侯爺多留心府上之事。”

陸平川因着昨夜之事,心中思緒複雜,心潮頻起,本就一夜沒睡,今日早上起來又很是折騰了一番,聽到這話不免就冷了臉,那張略顯得蒼白的面龐仿佛染了寒霜,似鷺鳥的白羽,冷飕飕的白。

他擡起那雙淩厲的鳳眸,幾乎想要開口罵人了:王恒之自己攬了大功,這種雞零狗碎的事情,倒是還記得起來要推給他。難不成真當他是什麽專門收垃圾管破爛的了?

只是,看着站在一邊的謝晚春,陸平川到底還是忍了口氣,沉下聲道:“我讓人備了午膳,遲些一起吃用吧?”他雖和王恒之說着話,目光卻隐約落在謝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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