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愛意
兩人走了段路,在離東門不遠的一家面館裏坐了。
老店了,招牌熟悉,似乎以前來過。芷荞拄着頭看路邊來往的人群,那些熙熙攘攘的熱鬧,好像都與她無關。
女孩側身而坐,微微躬身模樣,像一只俯卧在那邊、兀自出神的貓咪,神态慵懶。
烏黑的長發散落下來,有幾绺滑下,露出雪白圓潤的肩頭。
黑與白,如此分明。
路邊不少路過的人,過去了還會回頭,看向她。
有男生倒吸冷氣的聲音。
白謙慎擡頭,就見一個微胖的男生怔在那兒,望着她發呆,然後,被身邊黑着臉的女朋友擰着耳朵拉走了。
他笑一下,抽出一雙筷子:“幹挑還是濕面?”
芷荞怔一下,這才明白過來,他在跟自己說話。
“……幹挑吧。”
“好。”白謙慎跟過來詢問的老板娘說,“兩碗牛肉面,幹挑,謝謝。”
他生得好看,又有禮貌,老板娘都多看了他一眼。面很快上來了,他那碗,分明上面蓋着的牛肉要多些。
芷荞抗議,跟那老板娘說:“他的牛肉怎麽比我這碗多啊?”
“有嗎?”老板娘低頭看一眼,有點心虛的模樣。
當然,嘴裏是絕對不可能承認的,“沒有啊,你再看看。”
芷荞不依不饒,聲音清脆響亮:“我看很多遍了,他這份的牛肉,比我這碗要多好多。”
老板娘有點煩了:“哎,你這小姑娘怎麽這樣?胡攪蠻纏呢?”
芷荞說:“是你偏心眼,說,是不是見色起意?”
老板娘惱羞成怒了,把碗一端:“不吃拉倒。”
芷荞連忙給奪過來:“我錢都付了。”說完就低頭喝了口湯,砸吧了一下嘴巴。
這下,碗可收不回去了。
老板娘氣急,踱着步子走了。
芷荞捧着面碗坐下,不忘朝店裏面喊:“老板娘,記得給我加勺牛肉啊——”
回頭,白謙慎正望着她微笑。
她臉上一紅,不覺把目光轉開了。可是,依稀有道灼熱的視線,一直落在她的身上,讓她渾身不自在。
剛才還神氣活現的人,如今倒是安分下來。
在他的注視下,安安靜靜地吃着面,一句話不說了。
白謙慎也安靜吃着,沒有說話。
直到這碗面吃完,他放下了筷子,狀似無意問了句:“剛回來那會兒,感覺你都不怎麽跟我說話了。”
芷荞不知道該怎麽說,怎麽就翻起舊賬了:“……可能是太久沒見了吧。”
“曾經熟悉的人,幾年不見,就生疏了?”
芷荞被他難住。
白謙慎施施然笑了一下:“荞荞,你太沒良心了,記得你小時候很黏我的。”現在,她倒是跟徐南、白靳他們打成一片了。
剛回來那幾天,他感覺自己就跟個局外人似的。
偏偏以他的性格,不是說出來那種人。
她臉色赧紅。
不知怎麽,想起這些年來發生的事,又想起初遇他時,那個寡言的少年,一瞬間思緒飄得很遠。
沉默了好久,後來終于鼓起勇氣,看他一眼。
面前這個人,白面孔,黑眼睛,說話斯文、從容。
沒有半點兒不自在。
一切的一切,好像真是她的錯覺似的。
在她沒有注意的時候,白謙慎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記憶确實很久遠了,他記得他第一次見她,還是在自己十幾歲的時候。
那時候,她好像只有八九歲吧。以至于後來,她父母雙亡,他跟霍南齊去蘇州接她的時候,她像是不認識他似的。
……
年少時的白謙慎,還不是眼前這副沉穩的模樣。
那會兒,他父母正鬧離婚,他那個從事科研的科學家母親一怒之下,搬來了蘇州小住。
一個是正值盛年的軍方高層,一個是出身名門、孤傲清高的天之驕女,誰也不讓誰。
因為被年幼無知的同大院臭小子奚落,白謙慎和對方大打出手,打斷了對方六根肋骨。在父親問責前,他偷了六百塊,買了張火車票就去了蘇州。
找他的媽媽。
不過,沈清辭正在氣頭上,拒不見他。
加上這段婚姻早就岌岌可危,恨屋及屋,她對這個兒子也是兩看生厭,門都沒開。
大年三十,少年的白謙慎就站在她的樓底下,看着她和新的男朋友,給對方帶來的兒子慶生。
傍晚下了一場大雪,院子裏,銀白一片,雪一直沒到了他的腳踝。
他就那麽仰頭看着,看着他們其樂融融。
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年夜,都各家各戶亮起了燈火。街道兩邊,張燈結彩,隐隐仿佛有歡聲笑語傳來。他一個人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感覺肚子餓得不行。
那一刻,好像整個世界都遺棄了他。
小時候,白謙慎是頑劣的,桀骜的,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那會兒,他媽對他也是真心疼愛。
每次他闖了禍,他爸要拿馬鞭抽他的時候,她媽就攔着,或者他被打了,一個人關在房間裏生悶氣,恥于見人時,她媽就笑嘻嘻地端着點心盤子進來,問他是不是餓了。
他死要面子,把個屁股蛋子對着她。
肚子卻不争氣地咕咕叫。
這時,她就忍不住笑起來,笑得他俊臉通紅,然後,猝不及防地往他嘴裏塞一塊糕點,摸摸他的腦袋,笑着說,快吃。
以後,可別這麽野了。
他默默咬着點心的時候,一聲不吭,心裏卻是明白的。
那不過是不受重視的少年,想從父母這裏獲得更多的關注。
人在脆弱的時候、孤獨的時候,就容易胡思亂想,此刻的白謙慎就是這樣。明明不想去想,卻忍不住,思緒不斷,腦子裏亂糟糟一團。
走到盡頭,卻看到樹底下有個面攤,一個紮着羊角辮的女孩在下面。
只有他半人高。
他看她,她也擡頭看看他。
女孩對他笑了笑,說,他姥姥回家去拿東西了,她幫着看攤,明明家裏不缺錢,老人家就喜歡倒騰。
他沒說話,一雙黑眼睛面無表情地望着她。
她的笑容卻很明快,約莫是把他當做了附近鄰裏的孩子了。後來,她給他下了一碗面,托着腮看着他坐在樹底下狼吞虎咽。
多麽平常的一件事,之後,他遇到過太多不同尋常的事情,經歷過太多,父母離異、再婚、從軍……很多很多,卻沒有一件可以替代、沖淡,反而在歲月裏沉澱,越發刻骨銘心。
他想。
有些事情,在人生中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因為境遇的不同,卻意義非常。
那是在他最落魄最迷茫的時候,僅存的一點溫暖。
不過,她似乎是不大記得了。
……
晚上她就回了宿舍,芷荞的腦子裏還有點亂亂的。看她精神狀況不好,白謙慎沒讓她開車,一直把她送到宿舍樓底下。
這研究生院的校區很大,設施齊全,道路也寬,他一路開到最裏面。
車廂裏黑暗一片,只能借着窗外的路燈,依稀照映一些。
起初的那片刻裏,誰也沒有回頭。
後來,還是他打破了沉寂:“學習辛苦嗎?”
“還成。”
“你向來是個聰明的孩子。”
芷荞笑笑。
他也笑笑。
“晚安。”半晌,他說。
“嗯,晚安。”她下了車,鑽進了宿舍樓。都快進去了,還是回了一下頭。
他還沒有走。
斜倚在車門上,低頭點一根煙。上好的蘇煙,杆子細白,夾在手指間,襯得那手指也是細細長長的白。
低頭點燃時,拿另一只手微微攏着,像捧着晨間的朝霞。
那一刻,她像是被蠱惑,一瞬不瞬瞅着那簇暖紅的火苗裏,他俊美淡漠的面孔。
像是有所察覺,他這時也擡了一下頭。
四目相對,說不清是什麽感覺,像是兩根火柴在黑暗裏碰撞了一下,發出滋滋的聲音。然後,火柴點亮了。
見她還看着,他把煙扔腳下、踩熄了,對她笑笑:
“我不常抽。”
芷荞走過去,順了一下頭發,也不知道要說什麽,有點懊惱的模樣。
白謙慎倒是笑了:“倒是你,這幾年,有沒有學壞了?”
“什麽?”
“我是說,有沒有偷偷抽煙、偷偷喝酒……還有——”他頓一頓,望向她漂亮迷茫的大眼睛,“瞞着我們交男朋友。”
有那麽一瞬間,芷荞說不出口。
兩個人,都沉默地望着對方。後來,還是他先笑一聲,站直了,把脫下的外套挽在臂彎裏:“我逗你的。”
芷荞也笑兩聲,不過,表情僵硬,到了後面,就成了尬笑。
這樣兩相沉默,氣氛古怪,也是待不下去了。
“我回去了。”白謙慎說。
芷荞垂着頭點一點:“路上小心。”
他應一聲,開了車門走上去:“不用送了。”
夜色下,芷荞望着轎車離去的背影,站了良久。
回到宿舍裏,已經是9點多。楊曦已經躺在了床上,翹着腿兒玩手機。
另外兩個舍友——周黎和李佳悅,平日關系很好,這會兒,腦袋貼着腦袋擠在一起看部小電影。
周黎說:“最喜歡兄妹戀了,哥哥從小就寵妹妹。”
李佳悅說:“可是妹妹不喜歡哥哥啊。”
周黎不服:“怎麽不喜歡了?”
李佳悅說:“哥哥跟她表白,她拒絕了。”
周黎說:“那是她在逃避。從小到大,她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下,雖然表面上乖巧可人,實際上,心裏一直很不安,害怕自己總有一天會失去一切,所以總是小心謹慎,讓自己融入一切。”
李佳悅說:“那跟她喜不喜歡哥哥有什麽關系?”
周黎說:“她不是不喜歡,只是不敢喜歡,怕承擔後果,怕別人的诘難。所以,總是瞻前顧後,謹慎又謹慎。”
李佳悅恍然:“哦,是這樣啊。”
周黎得意地說:“就是這樣。”
容芷荞聽得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