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阿葵……阿葵……”
迷迷糊糊間,夏日葵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她試着張開紅腫的雙眼,從那條小小的縫裏張望外頭世界。
突然間,她倒抽一口氣,奮力倒彈三寸遠。“有鬼!”她放聲大叫。
一顆大大的頭顱被雜亂的頭發覆蓋住,兩只無神的眼睛四周染上一圈濃墨暈黑,他的皮膚粗糙,嘴唇微白,臉部有些許浮腫,他緩緩伸出手指,撥開頭發,無神的雙眼直視被嚴重驚吓的夏日葵。
“我不是鬼。”
夏日葵揉揉紅腫發熱、視力模糊的眼睛,這才看清楚,坐在自己床邊的不是鬼,而是很像鬼的傅育康。
“你在幹麽?”她沒好氣間。
“嚴幀方來了,對不對?”這消息是從LILY姐那裏傳出來的,嚴幀方先到民宿,找不到夏日葵後便繞到老家來。
LILY姐特別打了通電話回來,讓他幫個忙,把上次嚴幀方住的房間整理一下,說是今天晚上沒有房間,明天才能讓他住進民宿裏面。
整理一下?他什麽時候身分嚴重掉價,從堂堂的設計師變成打雜小弟?
這還不夠讓人楸心,更教他痛徹心肺的是,他接到電話後到處找夏日葵,居然發現她興高辨烈、與嚴幀方十指緊扣的坐車去夜游。
夜……游……
他沒辦法睡覺,工作到神經衰弱了還是睡不着。
夜游可以做什麽?聽海?戲浪?漫步沙灘還是車震?
嚴幀方那輛車子又寬敞又舒适,避震效果一定很不錯……他越想越心驚膽顫,然後他做了件很不理智的事?
在缺乏交通工具的情況下,他靠着自己的雙腿,去尋找那輛可以提供舒适車震環境的汽車。
直到天亮,他才回到家。
很幸運的是,嚴幀方還沒有回來,但夏日葵回來了!他很累,很想直接往床上撲倒,但他必須先确記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是夏日葵本人。
她是,所以傅育康松了口氣。
但是那句“嚴幀方來了,對不對”一傳進夏日葵耳裏,嚴幀方的臉飛快在她腦海裏繞過三百圈,然後,很戲劇化地,一顆眼淚從她紅腫到近乎醜陋的眼睛滾出來,之後,接二連三……大珠小珠落玉盤……她想起來,嚴幀方告白了。
他說喜歡她,還向她解釋李茜和那個戕害他罪惡感整整八年的假兒子,他很倒霍,被仙人跳了八年,人家還想在他身上跳一輩子。
她本來想勸解他:老天總是在某個部分給你優惠之後,在另外一個部分對你茍刻,因此才會有許多人說,人生是公平的。
但他沒等她勸解,直接跳到那一段——他說:“他們的關系比朋友更上一層……”能夠理解那是什麽感覺嗎?
就像是五星王廚在你面前擺了個精致絕倫、美味無比、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甜點,請你好好品嘗,你的口水都已經流到下巴了,卻得壓抑欲望,萬分無奈地對主廚說:“對不起,我的血糖已經破兩百,再吃下去,我就要洗腎截肢、視網膜病變、心髒病變……從頭到腳都病變。”也像是中了二十三億頭彩,興高辨烈想到銀行領,卻發現一堆黑衣人聚集在銀行門口,讨論中獎人來領彩金時,要怎樣把人給殺死分屍、平分彩金。
她好想對他說她很想把頭點得像招財貓,說“我要我要”,她很想象電影裏面的女主角,感動到化身成無尾熊、跳到他身上,兩腿夾住他勁瘦的腰,告訴他:I LOVE YOU TOO。
可是,她不能啊,她什麽都不能做……
知道阿茲海默症是什麽樣的病症嗎?她會先忘東忘西,再來将會喪失記憶力,失去語言能力,她會判斷力異常、無法抽象思考,慢慢的,情緒、脾氣、人格特質通通大改變,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如果說,谳凍人是把一個正常的靈魂封鎖在無法動彈的軀體裏面,那麽阿茲海默症,就是把一群正常的靈魂封鎖在病人身邊。
她有這樣的爺爺,她知道那個過程有多折磨人,她身邊的可憐靈魂已經夠多,不需要嚴幀方來湊數?
所以她能夠做的只有——推開他,往回跑。
她不知道自己的運動能力在短短幾個月內增強那麽多,她從辦公室弱雞變成放山上雞,她飛快地跑着,放聲大哭,淚水迎着涼涼的海風,微微的溫暖變得沐冷。
她不甘心,為什麽不讓他早一點看見她、欣賞她、愛上她?
如果他告白的時間是在她暗戀他的那幾年,她肯定會不顧一切撲進他懷裏,她會在沙灘上把想象化為事實,将他拆吞入腈。
但是……晚了,他的告白整整遲到六年,在他看見她、欣賞她、喜歡她的時候,她已經無法做出任何承諾。
是,她想過自私一點、可惡一點,先把樹上果實辨下來,至于吞不吞得進去以後再說。
可是望着他帥得令人動心的笑臉,看他清澈澄淨的雙眼,她無法容許自己成為那種可惡的人,所以她逃跑了。
她哭得很褛慘、哀號得很壯烈,仿佛這個世界虧待她太多。
以前她覺得用哭發洩怒氣很幼稚,可是她不哭,滿腔滿應的不甘心會把她逼瘋。于是她只能哭、大哭特哭,哭得凄厲、哭得痛徹心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家的,只曉得回到家裏,她沒有停止哭泣,只是降低音頻,她蒙起棉被繼續哭,然後開始詛咒自己受到的不平等待遇。
如果他不要喜歡她就好了,那麽她可以繼續把階段性任務完成,直到腦神經連同她的志願一起萎縮掉,她不會不甘心、不會生氣,更不會想要哭一哭就再也不必清醒。
問題是……他說了呀,他說了喜歡她啊……
望着傅育康,淚水在臉上彙聚成河,她已經腫得不像樣的眼睛持續紅腫。“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就算問一萬句怎麽辦,她也無法改變現況,無法改變他的告白和她的不甘。
她一面叫一面哭,聲音早就啞,發出來的“為什麽”,讓傅育康心疼得不得了。
他手足無措,坐到床邊,一把将她摟進懷裏。“別哭、別哭,有什麽事情說出來,我幫你……沒事的,有我出馬,一定可以解決,你不要哭啊……”
“幀方說他喜歡我。”
嚴幀方說喜歡她會讓她哭得這麽凄慘?那是不是代表,其實……她很怕被他喜歡?
這個推論讓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心底有一雙小手在輕拍,低聲說:好加在、好加在。
“你不知道該怎麽拒絕他?沒關系,這種事交給我,我來處理就好,我知道,嚴幀方那家夥很強勢,他要怎樣,大家全得聽他的,要親口拒絕他的告白,的确很閑難。”
“不過你放心,那家夥我認識很多年了,不管表現得多冰冷,他都是個紳土,他的驕傲是從骨了裏透出來的,絕對不會勉強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別怕、別怕……”他抱着她的身體猛拍。唉,真是個小可憐,居然被嚴幀方的喜歡吓成這樣?
他心裏這樣想着,眼底卻悄悄地形成一朵笑花,開心許久……沒想到她再開口,卻直接把他打進地獄裏。
“可是我不想拒絕他啊,我想要喜歡他、像他喜歡我那樣,我想向他告白、像他對我告白那樣,我想大聲告訴他,我很愛他、我已經暗戀他S整六年,我愛死他、愛慘他了,他為什麽這麽晚才發現自己喜歡我……”所以她哭,不是因為他愛她,而是因為嚴幀方發現得太晚?
冰苞砸上了他的腦袋,冰河封凍了他的理智,岩漿燒熔了他的知覺,凝在眼底的笑容瞬間變成哀傷。
如果他可以自尊少一點、驕傲缺幾分,再不要臉一些些,他也會哭,哭得和夏日葵一樣凄慘。
他們就這樣坐着,靜靜地,任由陽光從東方漸漸向西移。
稍早,在海灘吹了一夜海風的嚴幀回凼來了,他帶着沉重的腳步走進夏日葵屋裏,他想問清楚,她推開他的意思和自己想象的一不一樣,沒想到,卻看見這樣一幕令人心痛的場景。
濃濃的眉毛蹙緊,胸口不由自主地抽痛起,他的身子礙結出一層寒冰。
原來是這樣,育康是她拒絕他的主因?他慢了一步嗎?近水樓臺總會先得月?他的理智、他的事業讓愛情慢了別人一步?
他定定地在屋外站了好一陣子,他苦笑點頭,再次确認——原來是這樣。
傅育康說對了,他是個紳士,他的驕慠是從骨頭裏面透出來的,他不會勉強不喜歡自己的女人,也不屑一份不屬于自己的愛情。
他并不知道,在他坐上駕駛座後,夏日葵哭着坦白自己愛他,還和傅育康分享了那本暗戀剪貼簿。在看見裏面滿滿的照片和暗戀心情時,傅育康明白,自己沒有敗部複活的半分可能,因為她喜歡他,已經醞釀了六年。
自己和她之間,只是一杯汽泡水,而她和嚴幀方已經是一瓶陳年好酒。
“既然你喜歡他、他喜歡你,你不是應該快樂嗎?”她括括頭,淚水狂洩而下。“不可以的。”
“為什麽不可以?”
“因為我得了早發性阿茲海默症,很快我就會變成一個沉重負擔。”比十八層地獄更可怕的是什麽?是一潭深不見底、徹骨刺寒的湖水吧,現在他就泡在裏曲,寒透了心……
夏玫瑰和翅膀是對很妙的組合,他們可以一起工作卻不會吵到彼此,若若從小便被訓練,可以在一堆雜亂無章的樂聲中沉沉入睡,而玫瑰只要拿掉電子耳,就可以不被打擾地寫完一整個章節。
他們雖然沒有太多的交談或親昵舉動,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兩人感情正節節升溫中。
也許和新的愛情發生有關系,翅膀的創作靈感源源不斷,寄到唱片公司的曲了幾乎都被辨用了。
去臺北談合約的時候,夏玫瑰跟着,若若也跟着,他們像一家人似的,走到哪裏都不落下任何一個。
民宿重新開張,外婆雇人乎打掃清潔民宿,而那塊将近一甲地的生态游樂區也請來阿企叔照料,生意越來越上軌道,外婆當CEO當得很得意,她說:“原來你們阿公不在身邊,我還能夠做點事情。”
她是個被寵壞的女人,直到六十幾歲才發現,原來獨立沒有想象中困難。
那天過後,嚴幀方搬到民宿、沒住在夏日葵的老家,他很忙,從早上忙到深夜,才拖着一身疲憊回到民宿,他像個百分百的客人,與夏日葵再無關聯?
夏日葵矛盾不已,她想和他保持友誼,卻又害怕自己情不自禁,突破友誼那條界線,她不想制造別人的痛苦,尤其是嚴幀方的。
她也想找一個好說法,來解釋那個晚上的失态,但神經開始萎縮的腦子不靈活,她找不到好說法,只能徘徊在嚴幀方門外,在心底一遍一遍複習他掌心中的溫暖。
嚴幀方一樣不好受,他怎麽都沒想過結果會是這樣,他不是個輸不起的家夥,但是這一回,放下……好困難。
他想她,在每天每夜、在每個腦子空檔時分,幾百次他拿起手機,想要撥給那朵向日葵,問她:“為什麽不讓我當你的太陽?”但想起那天,她靠在傅育康身上,手機又放回桌上。
他更泠了,全身上下籠罩層寒氣,讓所有和他接觸的人膽顫心驚。
夏日葵瘦了,她經常恍惚,而嚴幀方永遠處于疲憊狀态,讓人不好意思找他說話,而那個看着互相避開彼此的第三者,心裏也不好受。
他必須為夏日葵保守秘密,卻舍不得眼睜睜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催。他心疼她吃不下,卻得欲蓋彌彰地說一堆“節食減肥會把不該減的也減掉啦”、“你頂多屁股大一點,不減也沒關系”之類的廢話,來掩飾夏日葵的消瘦。
他讨厭自己扮演的角色,但夏日葵身邊似乎除了閨蜜之外,沒有其他的角色可以給他。
這天下午,民宿裏出現一個三、四十歲的成熟女人,雖然有點年老,眼角看得出皺紋、臉頰看得出膠原蛋白流失痕跡,但整體來講,她依然是漂亮的,尤其是她的自信自若,吸引着人們的目光。
她是開B字頭的紅色轎車來的,招搖得像金剛鹦鹉,她穿香奈兒洋裝、拿LV包、穿BU“BE““Y鞋子,往民宿門口一站,來往住客無不多看她幾眼。
做着水晶指甲的手指頭遞過一張名片,她對外婆說:“不好意思,我找黎瀚。”
“黎瀚?我們這邊沒有這個人啊,我,你要找這裏的住客?等一下,我查查看。”她拿出住客登記簿,從第一行查到最後一行,笑着對名牌女說:“對不起,我們這裏沒有黎瀚。”
名牌女雍容華貴一笑,笑得外婆眼裏開出兩朵花,她從包包拿手機,再從裏面搜尋畫面找出一則新聞剪報,放到外婆面前。“也許他不叫黎瀚,但他的确在你們這裏。”
外婆拿起老花眼鏡,接過對方的手機看清楚,笑着說:“我,你要找翅膀我,不知道你是翅膀的什麽人?”
“他叫翅膀?”她沒回答反問。
“對啊,你是翅膀的姐姐還是阿姨啊?”
名牌女臉上一僵,所有的笑容在轉瞬間被消滅。她咬牙,丢掉高貴面具,臉龐出現一抹鄙夷,她說:“我是黎瀚的未婚妻,你可以告訴我他住幾號房嗎?”
“未婚妻?!”外婆倒抽一口氣,聲音變得又尖又細。
翅膀怎麽可以有未婚妻啦?那玫瑰不是不小心就從後母變成小三?怎麽辦?這只死翅膀,已經被人家訂走,怎麽還敢放手追玫瑰,當後母已經很衰,還要當小三,就算他們家玫瑰耳朵聽不見,身價也沒有這麽低裆好不好。
外婆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要不是顧櫃臺的阿芬還沒來,她一定要馬上.沖到廚房拿菜刀,把翅膀給剁成三節翅。
“老太太……”
名牌女開口,外婆咬牙,她擡起下巴,冷冷說:“請不要叫我者太太,叫我LILY姐。”
“LILY姐?你都幾歲了?”名牌女失笑,一臉的高高在上。鄉下地方沒有鏡子嗎,她居然不知道自己長怎樣,姐?
哈!
名牌女上上下下打量外婆,眼光裏而的不屑讓外婆很不爽,她也學對方,皮笑肉不笑,假裝高貴典雅,卷舌頭說話,“你這個樹十幾歲的老女人都可以當翅膀的未婚妻了,我為廿麽不能樹LILY姐?”女人最不能受攻擊的部分就是年齡,她們都踩到彼此的死穴,一下子兩個人變成戰鬥力高強的鬥雞,死死咬住對方。
“我哪有四十幾歲?你要不要拿老花眼鏡出米看清楚?”她明明只有三十九歲……半。
外婆成功地把她的貴婦形象脫掉,變成張揚舞爪的市場歐巴桑。
“不好吧,看得太請楚,我會不由自主去數你眼角的魚尾紋。”買菜殺價外婆最行,就怕她不變成歐巴桑,她一變,她們就旗鼓相當。
“我哪有魚尾紋?看來你不只有老花眼,還有青光眼、白內障,老都老了,要服輸,小要穿得花花綠綠,欺騙自己的年紀。”啊……她快瘋了,她明明剛打完肉毒杆菌,皮膚緊實得像二十一,要是真的還能找到魚尾紋,她一定馬上去告死那個庸醫?
“我有騙、你也有騙,可是我頂多穿得花花綠綠,又沒有在臉上吊注射點滴,騙得比你小一點點啦。”外婆舉起兩只手,比出約九十公分距離的“一點點”。
“你!你這個沒知識、沒水準的死老太婆。”名牌女氣得推外婆一下。
“好啦,你贏,你這個有知識、有水準、有名牌車的死老太婆。”外婆也不是吃素的,大手推也把她往後推下,只不過外婆手上有油墨,這推,名牌女的香奈兒報銷了。
她尖叫一聲,大喊,“天,這件洋裝是限量版的,全臺灣只有十五件,你要怎麽賠?!”然後,抓起桌上的紅茶往外婆身上?去。
“我這件更限量,全世界只有一件,你要怎麽賠?!”她沒有說謊,身上這件是她親愛的者公請師傅專門幫她做的。
兩人越争論越大聲,這時翅膀和夏玫瑰抱着若若進門,看見這個陣仗大吃一驚。
翅膀趕緊把若若塞進夏玫瑰懷裏,搶上前把兩個人分開。
外婆看見翅膀,所有的火氣全都冒上來了,她不去對付名牌女,啪啪啪,一連好兒個大巴掌落在翅膀背上,“你這個天壽骨、猴死囝仔,你膨肚短命的,我好心給你收留,你不報恩就算了,還恩将仇報,你都已經有未婚妻了,還敢追我們家玫瑰?!”
“有未婚妻也沒關系啊,至少找個年輕一點的嘛,那麽“刮”的也咬得下去,你就不怕胃穿孔!”
聽見外婆說她很“刮”,名牌女氣瘋了,怒指外婆,“你這個老女人……”
翅膀能夠容許外婆打自己,卻不能容許明牌女罵外婆,他怒斥道:“行了!翁昱婷,不要在這裏钹婦罵街,你先到車上,我馬上過去。”
名牌女看眼翅膀臉上的怒氣,瞪外婆一眼,心不甘、情不願,重重踩着高跟鞋走出大門。
夏玫瑰抱着被吓壞的若若輕輕拍哄,在聽見翁昱婷三個字那一刻,她的手輕顫了一下。
她知道她,翅膀的初戀、貴人、經紀人……她給了他所有的繁華、榮譽、名聲,把他的人生帶到一個截然不同的境界,她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分手的,但她确定的是,他是在離開翁昱婷之後才變得鐐倒落魄。
是因為愛情吧,因為失去真愛,失去奮鬥上進的心思,也失去創作能力。
所以她回來了,所以他将回到那個五光十色的世界?
那麽……他們說過的話、計劃過的未來……
她轉頭看翅膀,他也回看她,她不想給他壓力,于是恬淡地笑着,一如過往,“沒關系,很多時候計劃趕不上變化,不要顧慮太多,做你想做的事吧。”她不是強勢的女人,不會逼他為了不切實際的想望而屈就人生。他注定是要獨領風騷的人物,關在這個小小的墾丁,是委屈也是犧牲。“我很快就回來。”他安撫地拍拍她。
還會回來嗎?夏玫瑰不确定,也許回來一下下,然後帶着行李離開,也許會找個時間和她好好說再見,也許再多講幾句抱歉,就像大學時期喜歡過她的那個男生一樣。
沒關系的,心會越磨越韌,感情會越磨越鈍,早晚有一天,她再遇見這種場面,會不再那樣傷心。
她對着他搖搖頭,她不想要他的抱歉,不想要他的再見,她想要繼續待在他身邊,逐步完成他們的計劃,但是…'界?她能夠阻止他們一家團圓?
不,她也許不是個完美的女人,但她絕對不自私。
于是再一次,她壓下心酸的說沒關系。
“沒關系的,就算那些話不作數也沒關系,只要別教自己後悔就好。”她在笑,他卻看得心疼不己,他知道她在擔心什麽,但現在不是說明的好時候,等他和昱婷談過再說。
“你要把若若抱過去嗎,母女那麽久沒見了?”夏玫瑰問。
他猶豫了三秒鐘,把女兒接過手,大掌往她肩上輕輕落下,再叮囑一句,“等我回來。”
“這裏是我的家,我只會待在這裏。”夏玫瑰回答。
他颔首,抱起女兒走向紅色的BMW。
夏玫瑰看一眼外婆的狼狽,安撫道:“別生氣啊,你回去洗澡換衣服,我幫你顧店。”她點頭,卻沒有馬上就走。“玫瑰,那個老女人配不上翅膀。”她也配不上啊,但是男女之間哪有那麽簡單,句配不上就可以全盤否認,不過為了安外婆的心,她說:“是啊,影嗎?”
“你有沒有注意到,她臉上的粉刮下來,可以做五人份的鹹稞。”夏玫瑰失笑,附和外婆。“對啊,她的皺紋串一串,可以繞地球圈。”
“她的指甲可以當成殺人武器。”
“是,楚留香也敵不過,只能問問小李飛刀有沒有辦法。”近身肉搏不行,只能用遠距離武器。“她那雙高跟鞋,天壽吓人,廟口踩高跷的功力都沒有她那麽好。”'她能夠阻止他回到那個絢麗燦爛的世界那麽老又穿得那麽招搖,她以為在拍電
“嗯,她身上的香水可以拿來當殺蟲劑。”
“最重要的是,玫瑰,她一點都比不上你。”
外婆明白,玫瑰有多自卑,還沒談判呢,她已經打算低頭認輸,把翅膀拱手讓出去。
夏玫瑰溫溫柔柔地笑着,她清楚外婆的優心,輕輕摟了摟她,說:“她當然比不上我,她連年輕貌美都階上我家阿嬷。”
“什麽阿嬷,要教幾次才聽得懂,叫LILY姐。”
“是,LILY姐,你再不回去換衣服,茶水的污漬洗不掉怎麽辦?”
“知道了,店顧好我。”
“好。”揮揮手,送走外婆,夏玫瑰呆呆地坐到櫃臺裏面,她支着手,回想起過去幾個月的相處,心微微酸澀。
和翅膀在一起真的很幸福呀,他是個豐富的男人。
豐富的故事、豐富的心靈、豐富的阋歷,和她貧瘠的人生相對映,她怎能不深受吸引,只不過,受他吸引的女人一定不只有自己。
過去她理直氣壯地喜歡他,沒想過會有人和自己搶,現在碰上了,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少。
夏日葵和傅育康、阿芬一起進民宿,他們已經聽外婆說了剛發生的事。
把櫃臺交給阿芬,三個人并肩走到隔壁那塊生态農場,夏日葵和夏玫瑰低着頭安靜走着,傅育康走在兩個女人中央,不曉得應該怎麽開口。
她們都壓着一顆心,默默地、默默地疼着。“玫瑰,你不試着争取翅膀呵?”夏日葵打出第一槍。
翅膀對玫瑰的好,所有人有目共睹,他拿到的第一筆簽約金,給若若買了兩套衣服和奶粉,然後幫玫瑰買了一部新電腦。
他總是認真聽玫瑰說話,總是耐心地化解玫瑰的自卑,總是一次一次告訴她一你是我見過最有靈氣的女孩子。
玫瑰生病,他用照顧若若的心思照顧她,玫瑰工作低潮,他陪着她去看海浪,他在,玫瑰的笑聲遠揚,這樣快樂的小玫瑰,夏日葵舍不得丢掉。
夏玫瑰擡起頭,看向玩方籃大,輕聲道:“姐姐,他值得更好的世界、更好的人生,不應該受我羁絆,因為我而遭殃。”夏玫瑰的話,把夏日葵接下來的話終結了。
一股火氣蹭地往上冒,傅育康有踹人的沖動!
他看看夏日葵再看看夏玫瑰,這對姐妹多像,都因為喜歡的那個男人值得更好的生活而選擇退開,可是這、這……這簡直就是屁嘛!
哪有人這樣的,聖母瑪利亞只有一個好不好,兩姐妹不必搶着當,何況她們這樣做,男人就會感激嗎?說不定人家還為她們的消極氣到牙癢癢。
他不知道翅膀怎樣,嚴幀方肯定是要氣死的。
最近幾天,他不小心和嚴幀方碰上,他那個眼光像刀子,好像自己是他殺父仇人,還燒光他家祖宗牌位,他敢發誓,如果他們碰上的地方不是公共場所,他絕對會賞自己兩顆子彈,或一桶汽油、一支番仔火。
他看不下去:,怒問:“你們怎麽知道他們想要放棄你們,去追求更好的人生?”夏玫瑰不想回應,于是假裝沒聽到,她轉頭對夏日葵說:“姐姐,有沒有聽過一個笑話?”
“什麽笑話?”夏日葵問。
“有個生物學家做實驗,他抓到跳蚤,切掉他兩條腿,喊:St!跳蚤跳了。
“他再切掉它兩條腿,又喊:跳蚤跳了。再切兩條腿,他又喊:這次跳蚤不跳了,于是,生物學家寫下心得:當我切斷跳蛋的六條腿後,跳蛋就變成耷子了。”她們居然說起無聊笑話來逃避他的規勸?!傅育康氣瘋了,加大音量對着她們喊,“你們憑什麽替他們做選擇,也許他們不介意負擔、不介意被你們羁絆。”
“我不懂,你們不都是正向陽光的嗎?為什麽碰到切身的事情就選擇逃避?你們不去闖一闖,怎麽知道自己不會闖出一條康莊大道?”夏日葵無視于傅育康的勸說,也對妹妹說:“那我也講個笑話。有一天,駱駝兒子叫媽媽,‘我們的睫毛為什麽那麽長?’媽媽回答,‘是為了擋風沙啊。’兒子又問:‘為什麽我們的腳那麽大?’媽媽說:‘那樣我們才不會陷入沙中啊。’兒了問:‘為什麽我們有高高的駝峰?’媽媽說:‘那樣我們才可以儲存足夠的脂肪,好應付沙漠惡劣的天氣啊。’兒子問:‘那為什麽我們在動物園裏面?’媽媽:‘嗯……’”
傅育康不滿,怒問:“你們講那些無聊的笑話,就能改變狀況,就能夠不傷心嗎?你們這是在欺騙自己!”
夏玫瑰嘆息,她們怎麽會不知道那是欺騙自己,只是,她們寧願自我欺騙,也不願欺騙別人。
“我再講一個,有個學生爬牆,被國文老師抓到,老師大罵,“你沒讀過行衢道者不至嗎?果然被我抓到了。”學生苦着臉說:“可是數學老師有教:兩點之間,直線最近。””夏玫瑰又說了個笑話。
傅育康握緊拳頭,咬牙切齒說:“好!你們繼續做縮頭烏龜吧,繼續自我感覺良好吧,繼續以為自己是聖母瑪利亞,以為可以拯敉全世界,我不管你們了!”他闊步朝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又忍不住回頭,大吼,“容我提醒你們一句,不管是超人還是蜘蛛人,拯救世界都是男人的責任!”傅育康離開,夏日葵看着他的背影,嘆氣道:“我不想講笑話了。”夏玫瑰苦笑,“我也不想講,一點都不好笑?”誰說不是呢?向來好笑的都不是笑話,而是人生。那些彎彎繞繞的局呵,迷糊了人們的眼,讓人身陷其中、哭笑不得。
傅育康嘴巴說不管,但這個晚上,他沒回去睡覺,他守在嚴幀方的門口,等他回來後,一把将他推進房裏,怒道:“你知道自己誤會了什麽嗎?”
“我誤會什麽?”嚴幀方深吸氣,想揍傅育康一頓的欲望已經很久了,他只是在極力忍耐中。
“阿葵喜歡你,她甚至暗戀了你整整六年。”
暗戀他整整六年?哼!傅育康想玩什麽把戲?嚴幀方半句都不相信。
“所以她倒在你懷裏,向你訴說心事?”他冷笑道。
“你果然看到了。孬種!既然看到,為什麽不敢出面問清楚?”他朝嚴幀方揮拳,卻讓對方把抓住手腕,嚴幀方的眼睛在冒火,如果傅育康不是夏日葵喜歡的男人,他不會逼自己忍耐。
“你以為我視力不行,看得還不夠清楚?”他譏諷道。
他還有驕傲,還懂得在什麽時候該靜靜走開。
“自以為是!”傅育康怒瞪他一眼,如果不是想當超人,他大可不必這麽聖賢,如果不是夏日葵哭得那麽慘,讓他确記自己完全沒有機會,他才不會拱手相讓。“那天她告訴我,你向她告白,她很高興卻又痛苦。”
“高興又痛苦?你的邏輯有問題。”他把傅育康的把戲當成勝利者對失敗者的示威話動。
“我的邏輯沒問題,有問題的是你僵化的腦子!”他很想和嚴幀方大吵一架,最好氣到他把墾丁列入這輩了永不涉足的地方,但是……他若真做出這種事,他就不是超人而是賤人。
他咬牙,把夏日葵的暗戀剪貼簿丢到嚴幀方身上,一串話劈哩啪啦丢出去。“她很高興你喜歡她,但痛苦自己無權接受這份幸福,因為她得到早發性阿茲海默症!”
“所以她帶玫瑰回鄉下,她賣房賣車、賣掉臺北所有資産,所以她辭掉一個可以天天看見暗戀對象的工作,放棄所有,準備迎接疾病的惡化。”
“懂了嗎?她必須在病情惡化到無能為力之前,把玫瑰和外婆安排好,整修民宿不是因為她的事業心強,而是想要讓LILY姐和玫瑰以後的生活無虞,她擔心自己的病情會拖累很多人,她在網路上找一百種自殺的方法,她知道結束生命會令很多人難過,但她舍不得你為她難過,所以拒絕你,明白了嗎?”當嚴幀方翻開剪貼簿剎那,他便怔住了,再加上傅育康一大串氣急怒急的話,他反應不過來。怎麽會是這樣?
她可以不喜歡他,但是不可以生病,他雖然生氣,但從來沒有一分鐘希望她難過。
傅育康看着他的表情冷笑,他現在也是又高興又痛苦吧,高興夏日葵暗戀他、喜歡他,卻痛苦于她必須受疾病所苦。
傅育康抛下他離開,接下來要怎麽做,他不會提出任何建議,如果嚴幀方的做法是轉過身、背棄夏日葵,那麽,他不會生氣,只會替夏日葵不值,只會接手嚴幀方該做的事、很樂意地接手。
他擡頭挺胸離開嚴幀方的房間,接下來,他要回老家去等那只爛翅膀。
那只三節翅是沒坐過BMW嗎?一坐上就樂不思蜀、不知道家在哪個方向?沒關系,他去找一根球棒,讓他嘗嘗當頭棒喝是什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