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041
謝璇覺得有點頭暈。
雖說家宴上的謝老夫人和岳氏、羅氏都叫人生厭,但謝澹能得老太爺親自照拂,實在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看完煙花後她跟謝珺都很高興,便又多喝了幾杯果酒,後來覺得有些頭暈,趁着謝老夫人松口,姐妹倆便先回棠梨院來。
因謝缜和羅氏都還在家宴上,棠梨院裏稍稍有些冷清,小徑旁迤逦的挑着燈籠,柔和的光芒透過彩紙而出,便覺絢麗柔美。
雪片盈盈的落下,将天地覆蓋成一片蒼茫的白色,謝璇一襲銀紅灑金的披風裹在身上,出了狐貍毛的鬥篷之中,只露出一張嬌美的臉龐。燈籠柔和的光芒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有一層朦胧,仿佛薄雲遮了星光,嬌笑着倚靠在謝珺的身上,嬌美靈動。
韓玠躲在暗處的花樹背後,默默的看她走近。
積雪的路上,她腳步輕盈,如彩蝶盈盈掠過。芳洲等四個丫鬟在前面挑着燈籠開路,她只管放肆任性的攀在謝珺的身上,像是連路都懶得走了,嘴裏還絮絮叨叨的,“……等春天花兒都開了,咱們就帶着澹兒出去玩,才不管她們那些規矩,無趣的悶在府裏……”
謝珺臉上滿是笑意,順着哄她,“好,到時候我去求老太爺,天天帶着你出去玩。”
“姐姐最好了,”謝璇漸漸走近,聲音清晰起來,“這世上只有姐姐待我好。”
“你是我的妹妹,我自然該好好待你。”謝珺忍俊不禁,看着她醉貓一樣在懷裏蹭來蹭去,進門時謝璇連腳步都懶得擡,只好叫芳洲等人回身來将她架進去。
韓玠死死的握住了衣袖,強忍住上前将她抱起的沖動——
多麽熟悉的場景!那時候兩人恩愛情濃,謝璇總喜歡對着他撒嬌,沒走兩步便能嬌氣的喊累,攀在他身上再也不肯下來。尤其是醉酒之後,她便一改往日的羞澀矜持,主動蹭到他的懷裏,輕輕咬他的下巴、嘴唇、耳垂,将手伸入他的衣襟,縮成一團藏在他懷裏。
她本就生得身姿玲珑、輕盈嬌小,他便會輕易将她打橫抱起,一路抱回屋中榻上,所有隐忍的欲望被勾起,颠鸾倒鳳之間,疼惜又瘋狂。
那是他的璇璇,他的嬌妻,曾經将所有的依賴和信任給了他。
而他……
一旦往下深想,便能輕易揭起傷疤。韓玠下意識的撫向手腕,那裏清晰的留着她的一排貝齒,告訴他那時的謝璇有多憤恨、多委屈。
院裏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韓玠聽到謝珺跟丫鬟的說話聲,應該是已将謝璇好生安頓在西跨院的卧房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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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玠縱身一躍,悄無聲息的進了西跨院,就見屋裏亮着燭光,人影晃動之間,聽不到半點聲音。過了片刻,屋內的燈燭熄滅,有丫鬟走出來輕輕掩上屋門,于是整個西跨院便陷入黑暗。
雪依舊無聲的飄落,韓玠立在陰暗的角落裏,滿身皆是積雪。
他仿佛感覺不到寒冷,一動不動的立在那裏,如同雕塑。
目光落處,謝璇卧房的窗戶緊閉。透過那一層薄薄的窗紗,似乎能感受到她斷續清淺的呼吸,她必定是跟以前一樣,喜歡縮成一團藏在錦被中,像是自我保護的姿勢。
醉酒的夢裏,她會夢到他麽?
連着兩天的大雪,讓這個正月比往年寒冷一些。
躲過了初一的清閑,從初二開始便格外忙碌了起來,哪怕天上尚有陰雲堆積,也擋不住年節裏的喜慶。
恒國公府請酒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一那天,此外,靖寧侯府在初九、慶國公府在初五、威遠候府和刑部尚書府上都在初六……請帖在案上摞成了山,謝老夫人端坐在榮喜閣中,有條不紊的安排着一切。
謝珺和謝璇倒是能偷個懶了。
前幾年謝珺還得跟着羅氏出去走走,今年她都是馬上要出嫁的姑娘了,倒不必走得那麽勤快。至于只有十一歲的謝璇,她自己并不太想去,羅氏便樂得丢下她,只帶着謝玥出去逛。
只是畢竟有些是躲不掉的,譬如初四那天謝老夫人入宮拜見婉貴妃時,就催着謝璇同去。謝璇找了幾個由頭推不過去,只好跟着入宮,好在那天晉王并不在,玉貴妃那裏又有事情,祖孫兩個拜見過了婉貴妃,便還是打道回府。
到了初七那天,謝璇卻是一大早就爬起來了——
今兒她和謝珺、謝澹約定,要去舅舅家。
陶家其實早早就請過酒了,不過那時侯門公府之間的來往,雖然熱鬧卻也繁雜,沒什麽說話親近的機會。于是陶從時特地将初七空出來,一面邀了謝家姐弟三個,另一面又請了陶家的長女,如今的太子側妃陶妩。
最初的幾天喜慶過去,到了初七的時候,那滿街滿巷的喜慶倒是淡了許多,不過街市間的酒樓茶肆重新開張,拿着壓歲錢的孩童們三三兩兩的上街玩耍買些有趣的玩意兒,倒要比往常熱鬧許多。
謝璇姐弟三個坐在馬車裏,各自掀簾瞧着外面的熱鬧,各色香氣撲鼻而來,前面有一位婦人領着兩個孩子站在路邊的小攤跟前,正在等一位老伯煮馄饨。
那一對孩子似乎也是雙胞胎,一樣的個頭,一樣的打扮,左右綴在那婦人身邊,正伸長了脖子望着那煮馄饨的大鐵鍋。
這般溫馨的情景入目,謝澹像是想到了什麽,目光牢牢的落在那裏,等馬車走出很遠,還依依不舍的回頭瞧着。
謝珺便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拖回來坐好,板着臉道:“行坐之間應當端正,先生叫你的都忘了麽?”
“我記着了。”謝澹低頭,對于威嚴的長姐,到底有些懼怕。
對面謝璇便是一笑,“你瞧見那一家人,想到咱們了是不是?”她就坐在謝澹的對面,兩人中間夾着端正而坐的謝珺,此時伸手握住弟弟,繼而挪到謝珺身邊一靠,“咱們有姐姐照顧,也都是一樣的。不過剛才那味兒真是好香,姐姐,咱們吃一碗馄饨好不好?”
“路邊的東西怕不幹淨,回去叫廚房做給你吃。”謝珺想都不想的拒絕。
謝璇才不肯,湊過去便開始撒嬌,“那麽多人都吃呢,怎麽會不幹淨。外頭的手藝地道,恐怕比咱們府裏做的好吃多了。”
旁邊謝澹也被那香味兒勾得饞蟲大動,他跟謝璇本就心意相通,這會兒便也湊過去,求着謝珺答應。
雙胞胎姐弟倆都是極好的容貌,這會兒一左一右的挂着,如金童玉女在側。謝珺再硬的心腸,也抵不住這般攻勢,只好叫車夫暫時停在路旁,買兩碗馄饨來吃——畢竟是覺得堂堂公府千金不能在路邊亂吃,她也不叫謝璇姐弟倆下車,只叫人把馄饨端到車裏。
待得一碗香噴噴的馄鈍入腹,姐弟倆各自滿足,只是車廂裏留了馄饨味兒,謝珺沒奈何,只好掀起簾子來通風。
到達陶府的時候,謝珺那皺着的眉頭還未舒展開,拿手指往弟弟妹妹眉心一點,全然無奈。
陶夫人高陽郡主早就安排了人在外等候,姐弟三個在家奴的帶領下到了客廳的時候,就見席面早已備好。陶從時和高陽郡主并肩而坐,旁邊是盛裝麗服的太子側妃陶妩,再往下則是陶媛和表弟陶溫。
陶妩姿容出衆,常年居于東宮,一年到頭極少能回家。而有限的幾次宮宴上,大多是太子妃前往,側妃們不怎麽出席,是以表姐妹們見面的日子少,這回趁着年節聚齊,自是格外親熱。
這陶府當中,陶太傅早已過世,陶從時是個平易近人的性子,高陽郡主雖出身親王府中,卻也沒多少驕矜之氣。陶妩性格和婉,陶媛天真嬌憨,五歲的陶溫雖皮實了些,卻格外聽謝澹這位表哥的話,衆人湊在一處,反倒成了熱鬧親近的一家人。
在謝府總體會不到的親熱溫暖,卻能在這裏捕捉,謝璇頗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陶妩那裏因為還有太子妃和東宮的規矩壓着,且太子這半年裏背負着晉王墜馬、惡虎撲傷元靖帝的嫌疑,東宮上下格外謹慎低調,這次回來并沒能待太久,晌午剛過就匆匆走了。
剩下個陶媛、謝璇、謝澹和陶溫都是愛玩的,被陶從時這孩子王帶着,玩成一團。
高陽郡主則是拉了謝珺在身旁,大抵是好心囑咐些婚後的事情。
正熱鬧呢,外頭管事近來禀報,說是玉虛散人來了。
正跟陶溫争棋子的謝澹聞言擡起頭來,卻是下意識的看向謝璇。另一側正跟高陽郡主說話的謝珺則是猛然扭頭,臉上霎時變了顏色。
陶從時自然是将兩位外甥的反應看在了眼裏,忍不住心中一嘆,吩咐道:“請她進來。”
謝澹已然丢下棋局,起身走到謝璇旁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瞧過來,詢問謝璇的意思。謝璇倒不是很排斥,只低聲道:“聽舅舅的話。”
另一側謝珺就沒這麽從容了,她對陶氏的怨恨深埋在心底,之前謝璇去玄妙觀的時候她都能不悅,此時更不欲與之相見,起身便朝高陽郡主道:“舅母,既然有客來了,我便先回避吧?”
“珺兒。”高陽郡主握住她的手,“都要出閣的人了,怎麽還是這樣心浮氣躁?”
“可是舅母……”謝珺在有關陶氏的事情上總容易失去分寸,半點都不想跟她照面,便掙紮着想要離開。
高陽郡主端坐在椅中,聲音溫和而鄭重,“珺兒,這不是你該有的做派。”
這麽一打岔,外頭的仆婦便引着陶氏走了進來。
陶氏依舊是道觀裏的尋常打扮,頭發整潔束起,八成新的道袍穿在身上,素淨淡遠。然而畢竟是記挂着孩子,她走過來是腳步匆匆,早已沒有了以前的那份沖淡,剛轉到廳裏,目光便迅速落在幾個孩子身上——
陶媛她是認得的,陶溫年紀又太小,她先是看了謝璇一眼,繼而将目光落在旁邊與謝璇容貌相似的謝澹身上。十一歲的男孩兒長得比姐姐很像,臉上殘留着些許稚氣,卻又有與年齡不符的懂事。像是有些好奇、有些躲避,他站在謝璇的身後,烏溜溜的眼睛瞧過來,審慎而戒備。
陶氏的手掌在袖中蜷縮,目光一轉,便看到了站在高陽郡主身邊的謝珺。
謝珺顯然不欲見到她,此時扭頭瞧着廳外的假山,只留了一道僵硬的背影。
眼前霎時浮現出當年五歲小姑娘稚嫩的模樣,陶氏至今還清晰的記得她離開恒國公府的那一日,謝珺哀戚苦求的聲音,将她殘破的心揉成碎渣。
年輕的時候高傲決絕,因為對謝缜的恨而狠心抛下一切,即便無數次午夜夢回時想起孩子,也能咬牙堅持過來。然而一旦見面,有些東西便開始迅速崩塌,此時瞧着久違的女兒,陶氏便覺心仿佛瞬間被掏空了。
十月懷胎,五載撫養,她對謝珺的感情比之謝璇姐弟要深厚很多。
身子漸漸顫抖起來,她努力挺直了脊背,将目光投向陶從時。
陶從時沖她笑了笑,神色如常,“聽說城外積雪甚厚,這一路無妨吧?”
“無妨。”陶氏聲音滞澀,目光還黏在謝珺的背上。高陽郡主起身跟謝珺說着什麽,謝珺卻只是固執的扭頭不應,高陽郡主無奈,只好攬着她的肩膀,朝陶氏點了點頭。
旁邊的謝澹倒是淡定很多,他對陶氏并沒什麽感情,只知道這位母親在生下他的時候離開了恒國公府,從此再無音信。有時候他也會羨慕羅氏對謝澤無微不至的照顧,然後覺得自己沒有母親照顧,實在是太可憐了。至于陶氏,那只是個模糊的名字而已。
及至如今見到了,謝澹的眼睛裏也全都是疏離和陌生。
陶氏緩緩走過去,看着雙胞胎姐弟倆相似的容貌,喉頭已然哽咽,“璇璇,澹兒……”
“別碰他們!”謝珺忽然出聲,打斷了她的動作,
陶氏驚愕回頭,就見謝珺正冷冷的看着她。
當初五歲的幼女早已出落成了十五歲的亭亭少女,那時候的謝珺臉蛋兒胖嘟嘟的,說話也帶着軟軟的鼻音,像是永遠長不大一樣,天天黏在母親身邊撒嬌。如今卻已完全不同,稚氣褪去,眼神變得冷硬,她看着陶氏的時候目光冷淡,卻藏不住裏面翻滾的怨意。
“你不配碰他們。”謝珺幾步走過來,将謝璇和謝澹護在身後,“早已不是恒國公府的人了,你憑什麽碰他們?舅舅,既然請了道姑,想來是有事情,我們先告辭吧。”
她特意咬重“道姑”二字,叫陶氏身子微微一顫。
後頭高陽郡主是個溫和的人,見母女之間似有劍拔弩張之勢,便朝謝珺道:“珺兒,她畢竟是你們的母親。”
“母親?”謝珺嗤笑了一聲,冷冷淡淡的看向陶氏,繼而挪開目光,“天底下哪有棄襁褓裏的孩子于不顧的母親?澹兒,你認得這位所謂的‘母親’嗎?這麽多年杳無音訊,我以為我們的母親早就死了!”
這樣狠毒決絕的話語如利劍刺在心口,陶氏看着幾乎已經長到跟她差不多高的長女,身子顫抖如風中落葉——她以為謝璇當日說的話已經夠重了,卻不知道謝珺心裏竟會埋着這樣深的怨恨,像是潰爛傷疤中無法拔出的利刺。
在謝珺的心裏,從她狠心離開紫菱閣,走出恒國公府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死了麽?
母女間氣氛冷凝,後面謝璇心裏萬分矛盾,曉得謝珺這些年的心結,卻也不忍于陶氏的反應,便悄悄揪住了謝珺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