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085

韓玠和謝璇回到花塢旁的院落時,謝珺和許少留夫婦在院外臨近花塢的地方拿圍屏隔出一方天地,正自閑坐賞花。謝珺見到韓玠時有些意外,只是沒動聲色,叫謝璇過來坐着。

謝璇依言坐在姐姐的下首,另一側韓玠則和許少留拱手作禮,心照不宣的相視而笑。

傍晚的時候,韓玠告辭離去,許少留卻沒有動身的意思。

他這回為了陪嬌妻出來散心,也是花了心思的,除去休沐之日,又特地告了兩天假,哪兒也不去,就專程陪伴在謝珺身邊。

夫妻倆成婚已有一年,許少留青年才俊,為人又十分上進,衙署裏忙碌不說,下值後要麽跟着名儒大家探讨學問,要麽在書房裏鑽研,雖然對妻子心存愛護,到底抽不出太多的時間來陪伴妻子。謝珺又是個不輕易表露感情,更不敢輕易投入感情的人,況進府後就開始學着管事,慢慢接過掌家之權,自然也不閑。是以夫妻合衾共枕了一年的時間,卻極少有時間輕松相對,哪怕如今有了孩子,感情也還不算太深。

許少留原先在翰林院中,如今進了鴻胪寺,諸事從頭學起,更是忙碌非常。他這回能特地抽出時間過來,謝璇也頗感激,于是抛開一切雜念,悠然在花塢畔享閨房之樂,夫妻之間倒是愈發黏膩了。

這就苦了謝璇了。

她在慶國公府中人生地不熟,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謝珺,如今謝珺被姐夫成天霸占着,夫妻倆相處的時候她也不好橫插進去,只好百無聊賴的帶着芳洲各處去逛。

帶着芳洲和媽媽繞着花塢走了一圈,又去白雲寺裏拜佛,繼而到海棠林子裏賞花,倒也自得其樂。三四天的時間裏,她除了用三頓飯的時候見過謝珺之外,其他時間幾乎都是在外面晃悠,以至于返程那天謝珺都無意識的感慨,“這些天你都玩瘋了,倒是沒怎麽見到。”

“難得出來一趟,沒人拘束當然要玩瘋啦。”謝璇瞧着許少留就在旁邊,只能睜着眼睛說瞎話——

要不是有這個姐夫霸占着姐姐,她才舍不得丢下謝珺獨自出去晃蕩呢。

不過姐姐能得他如此愛護,謝璇也是欣慰,于是對待許少留的時候愈發恭敬了。

謝珺在這一趟散心之後顯然也有了變化,有時候姐妹倆坐在一處各做各事,她就會不自覺的微笑,被謝璇打趣了兩回,竟也紅了臉。這副模樣,倒真正有些少女懷春的樣子了。

之後大長公主又來看望了一回,特地留謝珺姐妹倆說了将近兩個時辰的話,又送了好些孕期的補品以及給嬰兒做肚兜枕頭的軟緞等物,叫謝珺有些受寵若驚。

到了五月中旬的時候,五公主召謝璇入宮玩耍。

公主們久處深宮,缺少玩伴,有時候召個表姐妹或是交好的貴女入宮陪伴也是常事,除了謝璇之外,五公主之前還曾找過陶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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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也是和從前一樣,婉貴妃見到謝璇後問了幾句外面的事情,便讓倆人自在去玩耍。

如今正是仲夏綠意森森的時候,皇宮就那麽大點地方,其中大部分還是各宮妃嫔的住處和一些不許人輕易踏足的宮殿,這麽多年玩來玩去,除了婉貴妃寝宮裏那些珍奇古玩和姑娘家常玩的游戲之外,也就是去禦花園蕩秋千撲蝴蝶放風筝了。

謝璇進宮前已有準備,瞧着天朗氣清,便選了一只大蝴蝶風筝。

五公主興致盎然,蕩完秋千,便尋了個僻靜的地方去放風筝。

一大群宮女們跟着伺候,風筝很快就飛了上去,忽閃着翅膀漸漸竄高,五公主歡呼雀躍的時候,旁邊的宮女忽然都齊刷刷的跪地行禮,“寧妃娘娘萬安。”

謝璇原本正興高采烈的,見狀連忙也跪地問安。偷偷一瞧,眼前的女人穿一身妃色錦衣,相比起其他妃嫔的盛裝麗服和金釵寶石,她只挽着平平淡淡的發髻,點綴着玉釵珍珠,唇上淡淡塗一層胭脂,是意料之外的素雅。

謝璇以前也曾見過她兩次,只是那時她坐在群妃之中,謝璇又在下首不起眼的座位,沒有任何交集,自然也不知其身份。如今聽了那一聲“寧妃”,才曉得她就是三公主的生母。

對面寧妃便朝五公主走來,笑眯眯的,“又在放風筝了?”

五公主雖跟三公主不睦,對寧妃倒是挺熱情,親親熱熱的問候了一聲,又道:“母妃出門前還說呢,叫我一路過去,到秋華殿裏看看寧娘娘的咳疾好了沒有,如今可巧碰到,瞧寧娘娘這氣色,怕是大好了吧?”

“回去跟你母妃說挂心了,咳疾已然痊愈。這位是?”她的目光轉向謝璇。

五公主便道:“這是我的表姐,恒國公府的六姑娘。”

“謝六姑娘。”寧妃當然知道婉貴妃的母家,将謝璇上下打量着,稱贊道:“果真是婉貴妃娘家的人,小小年紀就這樣漂亮,過兩年必定又是個難得的美人兒。”她的語氣舉止皆是平淡,透着與世無争的平和內斂,語調也沒多大變化,如同念經般枯燥。

謝璇又行了個禮,寧妃便帶着随從走了——也就一個太監并一個小宮女,着裝也不算太起眼,與婉貴妃、與貴妃出門時前呼後擁的樣子迥異。

目送她離開了,謝璇倒是有些詫異。

她以前沒見過寧妃,卻見過三公主,那位可是個驕橫跋扈的主兒,“誰惹三公主誰倒黴”,這幾乎是京城貴女圈裏心照不宣的秘密。原以為她那樣跋扈,必定是仰仗了母妃的勢力,那麽其生母寧妃應當也是格外耀眼強勢的。誰知道如今一見,這位寧妃竟是如此平淡無奇?

旁邊五公主将風筝給小宮女,就勢拉着謝到旁邊的亭子裏休息,見謝璇望着寧妃消失的方向,笑道:“覺得奇怪麽?”

“就是覺得娘娘跟三公主的性子不大像。”

“就是不像,三姐姐為人驕橫,看誰都不順眼,寧娘娘卻非常慈和,對誰都很好,對我尤其好。”五公主對這些早就習慣了,“寧娘娘也安靜得很,管不住三姐姐就不管了,這些年住在秋華殿裏,也極少再見父皇。不過她的母家顯赫,所以這些年一直居于妃位,也無人敢不敬。”

“寧娘娘确實和藹可親,我瞧公主就很喜歡她。”謝璇抿唇微笑。

五公主便道:“是啊,這宮裏除了母妃和玉娘娘,她對我是最好的。只可惜玉娘娘現在……”她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玉貴妃自打發瘋之後便閉宮鎖門,到如今一年的時間過去,仍舊沒有半點起色,除了元靖帝有時候能過去瞧她,旁人是一概不見的。婉貴妃母女雖曾與她交好,卻也不例外,就連如今後宮裏地位最尊貴的皇後,也只能吃閉門羹。

謝璇驀然想起了晉王,這時節裏想起那個人并不合适,便将這念頭掐滅。

倆人正坐着,忽見不遠處幾位侍衛走過,後頭跟着兩個亦步亦趨的太監,行色匆匆。

五公主眼尖,立時指着其中一人道:“那個人是不是那個叫什麽韓……韓什麽的。”她沒記住韓玠的名字,卻記得他身上獨特的繡紋——因為兩回救駕有功,且極得聖心,韓玠便得了一項恩賜,元靖帝特賜在他的麒麟服上拿明黃的絲線繡了一只仙鶴。

這樣的服侍在宮裏僅此一套。

這是元靖帝親賜的殊榮,昭示元靖帝對韓玠的賞識,朝堂上下未必認得韓玠,卻都知道這只明黃仙鶴,韓玠有時候穿着這衣裳晃一圈兒,也頗能震懾些朝臣。不過這畢竟也算是個标記,對于偶爾需要掩藏身份的青衣衛來說也是個麻煩,所以韓玠平常極少穿它,謝璇也沒見過。

這會兒五公主一指,謝璇目光掃過時就辨認出了那熟悉的身形,低聲道:“好像是他。”

“你們認識對吧?”對于外祖家的事情,五公主畢竟還是知道些的,不過她也沒太放在心上,倒是有些好奇,“看他走的那條路,還有後頭跟着的人,恐怕是往冷宮去的,不知道又是什麽事。”

這上頭謝璇自然是不能妄加揣測了,也不想讓五公主太注意韓玠,便道:“管他去哪裏呢,無非公務罷了。公主,那風筝越飛越高了,過去瞧瞧麽?”

五公主的注意力挪到蝴蝶風筝上,就将韓玠抛在了腦後,過去拿了風筝自己玩起來。

謝璇瞅着不遠處已然空無一人的宮廊,倒是有些心不在焉。

另一側,韓玠在新的掌印太監薛保帶領下,徑直往冷宮裏走。

因為地處偏遠,人人避之不及,這附近便顯得格外冷清。年久失修的房屋靜默的矗立,周遭的宮牆上雨痕斑駁,底下的亂草已經長得有些高了,只是宮人們顧不上修理,便肆意的生長着。

看管冷宮的太監宮女們幾乎也都是失勢了沒什麽盼頭的,只首領太監和掌事宮女還稍稍有些地位罷了。

薛保以前是馮英的徒弟,伺候人辦事兒的功夫是一流的,後來師徒倆起了龃龉,便被馮英厭棄,尋個由頭給打發了,在冷僻的犄角小宮裏尴尬度日。之後馮英因晉王之案被處置,與之關系親近的太監幾乎全部受責,倒是薛保因禍得福,避過這場災難,在一幹太監裏脫穎而出,到禦前伺候了兩個月,便正式接了掌印太監之職。

據宮人們私底下嚼舌頭,馮英倒黴被追查的時候,薛保似乎是吐了幾件陳年往事,往雪上更加一層霜,才惹得皇上注意,有了出頭的機會。

這些事情韓玠也是知道的。青衣衛調閱這些卷宗并不太難,宮裏宮外的許多大案,他都想辦法翻閱過卷宗。

此時他跟着年過四十的薛保來辦事,對這個其貌不揚卻極能忍耐,又很會把握機會的太監多少也有些欽佩,到宮門口拱了拱手,薛保便道:“人都在這裏了,韓大人請吧。莫藍——”他叫來這裏的掌事姑姑,“韓大人要查問些事情,你先跟他說說這裏的情形。”

那名叫莫藍的掌事宮女久處冷宮,雖只四十歲的年紀,看面相卻像是五十餘歲的人,應命跟着韓玠到了靜室之中。待韓玠查問完了,她便安排旁人進去,自己便往薛保那裏去。

她以前是皇後跟前伺候的人,薛保早年跟着馮英的時候,也沒少跑腿給各宮傳遞消息,兩人又是老鄉,一來二去的,便熟悉起來。之後薛保被馮英打壓踩低,莫藍被皇後打發來到冷宮,兩人的交情倒是沒斷過的。

薛保瞧着莫藍額頭上似有細密的汗珠,便笑道:“這麽多年處變不驚,難得緊張成這樣。”

“這位韓大人氣勢逼人,”莫藍坦然笑了笑,已顯蒼老的臉上略帶恍惚,“從青衣衛到慎刑司,我也算是見過世面了,被他環環逼問還是有些招架不住。但願小荷別被他吓哭。”

薛保原也只是陪韓玠前來,身上沒壓事情,就有些笑容可掬,“這位韓大人在外頭號稱玉面修羅,瞧見那仙鶴了吧?皇上特賜的!”索性閑站着無趣,便與故人閑聊起來,“說起來這可是個厲害的主,靖寧侯府的二公子,武功才學樣樣都是出類拔萃。當初他剛進青衣衛,宮裏宮外都覺得意外,誰知道不過兩年的功夫,瞧見沒,聖眷優渥,前途無量吶!世家公子進青衣衛的也不少,像他這樣又有手段又會做事的可不多。”

“你說他……”莫藍的面色已是微微發白,“是靖寧侯府的?”

薛保察覺不對勁,問道:“怎麽?”

“沒,沒怎麽。”莫藍像是有些站累了,靠在後頭的牆壁上,低頭喃喃道:“就是覺得世家公子們大多養尊處優,很少像他這樣……看着格外狠厲。”

薛保在宮裏打滾多年,對莫藍說不上知根知底,卻也是相知甚深,哪裏聽不出那牽強的語氣。

有些詫異的打量了莫藍兩眼,見她已經低下頭不說話了,便也沒再追問。

皇宮裏的管事姑姑們雖也是伺候人的,卻比外頭一些姑娘還要有體面,尤其是像莫藍這樣在皇後跟前伺候過,當時連有些妃嫔都得避讓三分,那些年裏也是穿着绫羅戴着金玉,比些低等妃嫔都要光鮮。

薛保還記得當年初見莫藍時的模樣,十七歲的姑娘穿着錦緞宮裝,笑着将一把金銀锞子放在他手裏。那時候他還是馮英跟前的一條狗,從小就窮慣了,被帶到禦前伺候,就連跑腿傳話都覺得是無尚光榮,接過那一捧金銀锞子,滿心都是感恩戴德。

而今二十多年過去,十七歲的姑娘已在深宮中熬成了婆婆。不過四十餘歲的年紀,一絲不茍梳着的發髻裏卻添了白發,就連眼睛裏的光彩也全都失去了,像是枝葉凋盡的枯木。

薛保幾經起落,想起過往種種,也有些出神。

韓玠走出靜室的時候,就見薛保和莫藍都立在牆根底下取涼。聽見門扇的動靜,莫藍迅速擡起頭,面色像是有些蒼白,往他臉上看了看,像是有些驚異似的,連忙避開。

這一串反應不過兩息之間,韓玠卻清晰完整的捕捉到了眼裏。

他有些詫異,皺眉看了莫藍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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