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鑽狗洞

“息扶黎,你不要臉!”

稚女敕奶音猶泛着糕點的香甜,又軟軟糯糯的,就像是在白砂糖裏翻滾了一圈的糯米團子,綿綿彈彈。

可她說出的話,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詭谲,仿佛是被從黃泉九幽爬出來的老鬼附身了般。

琥珀鳳眸瞬間淩厲,鋒銳如刀,唰地紮到小姑娘身上。

“你剛才說什麽?”他面無表情的問。

小姑娘偏頭看他,黑圓如紫葡萄的眼瞳無辜茫然,仿佛剛才那話并不是她說的一樣。

息扶黎折身,站到小孩兒面前,居高臨下道:“姜酥酥,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小姑娘瑟縮了下肩,低頭逗起肉呼呼的小短手來,就是一聲不吭。

少年心頭生疑,他見過其他的五歲稚童,莫不是活潑天真,就是頑劣好動,可也沒誰像姜阮這般,時不時語出驚人,不像孩子,竟像是個——

宿慧之人!

少年想到此,眸光微閃,他蹲下身,口吻柔和的問:“酥酥是個好姑娘,告訴我,剛才那壞話是誰教你的?”

姜酥酥瞥了他一眼又飛快低下頭,她動了動粉嫩的小嘴,居然拿頭撞他一下,拔腿就往外跑。

息扶黎不妨,險些被撞倒,他跳起來怒吼道:“姜酥酥,你給我站住!”

小姑娘小短腿翻動的飛快,在這句話之後,不僅沒停下,反而跑的更快了。

伏虎洗去一手藥膏進來,差點沒和炮彈一樣的小姑娘撞上。

他險險止步,姜阮從他面前飛奔蹦出去,帶起一股子勁風,蹿進園子裏,片刻就不見人影。

伏虎繃着臉,不動聲色收回目光:“世子,隔壁姜家長房大公子姜玉珏持拜帖上門求見。”

少年氣的額頭青筋直迸,小兔崽子分明就是做賊心虛,心裏有鬼着呢!

他早晚給她揪出來!

少年暗自恨恨的如此作想,轉瞬緩和了情緒,他冷起一張臉,卓然威儀的道:“将人領到瀾滄閣花廳。”

北苑的瀾滄閣,是息扶黎處理庶務的院落,他雖不曾及冠,但麾下自有一波心腹,平素大都在閣中議事,端王并不插手其中。

瀾滄花廳,紅木镂空雕芙蕖連葉的門牖後,青銅纏金蟾蜍模樣的香爐中香煙袅袅。

那清雅香味從蟾蜍大張的長舌裏蔓延出來,渺渺之間,平添幾分不真切。

面容俊逸如竹的青衫少年身姿挺拔,半垂眼眸,但見他漫不經心地端起鬥彩蓮花茶盞輕呷一口,感受到芬芳茗香在舌尖綻開,攏着的眉目稍微舒緩。

明前龍井,應當是貢品。

若不是今日有事上門,他定然會同端王世子好生結交一番。

站在他身後的十歲小少年踮起腳尖,不斷往門口望去。

半刻鐘後,姜玉珏用完一盞茶的功夫,小少年終于忍不住道:“大哥,這端王世子晾着咱們到底是什麽意思?酥酥真的在王府裏?”

姜玉珏動作優雅地放下茶盞,他的臉上一派鎮定,當有泰山崩于頂亦能面不改色的從容氣度。

“明非,冷靜。”姜玉珏理了理膝上長衫,“上門求人,自然應該要有耐心,做好求人該有的态度。”

姜明非似懂非懂,他應了聲,焉頭搭耳盯着姜玉珏的後腦勺看。

王府婢女續上茶水,這番被熱水沖蕩而起的茶葉尖還不曾沉落到盞底,那廂端王世子息扶黎終于姍姍來了。

姜玉珏起身見禮,息扶黎撩袍落座。

“姜家姜玉珏攜弟姜明非見過世子。”姜玉珏道。

息扶黎驕矜點頭,算是回應。

姜玉珏複又坐下,斯文有禮的道:“雖有一牆之隔,但玉珏對世子神交已久,本該早些登門拜訪,奈何書院那頭學業繁重,不曾得閑,今日略備薄禮,還請世子不要嫌棄。”

說着,姜明非将帶來的薄禮擱到案幾上,東西确實不多,單單就一個禮盒,也不見得多貴重,但勝在罕見,也确實能瞧出姜家的誠意。

楠木禮盒鋪陳雪白絲帛,裏頭正正躺着支紫竹狼毫筆。

那筆身是取南海之南,生九十九年的紫竹,擇最精華的一段,又取一百零八頭狼王前胸那一點的軟毛,方能制成這樣一支紫竹狼嚎筆。

筆尖雪白順滑,筆身紫光熠熠,最為關鍵的,這支筆出自兖州制筆世家畢家之手。

這畢家人從不賣筆,只給有緣人制筆,故而畢家筆,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便是息扶黎這等并不十分喜歡舞文弄墨的,也是對那支紫竹狼毫筆心動不已。

不過,少年下颌一揚,冷淡道:“我嫌棄!”

姜玉珏一愣,顯然沒料到有人竟會連句客套話,也不按牌理來。

息扶黎背靠椅背,懶洋洋的又看了眼那支紫竹狼毫筆,勉為其難的擺手道:“算了,就當撿個破爛,筆留下,你們可以走了。”

饒是姜玉珏氣度涵養再好,也是讓這個一張嘴就将話題堵死的世子給鬧得來不悅。

“世子,”姜玉珏壓下那點情緒,溫潤大方的道:“玉珏幼妹姜阮年幼無知,太過好耍,今日過府,給世子添麻煩了,玉珏這就帶她回去好生管束。”

聽聞這話,鴉青闊袖長袍的少年上身微微前傾,用一種意味不明的口吻問:“你幼妹?不認識沒見過沒這人!”

姜玉珏一口氣哽在胸腔,席卷起怒意,差點叫他失态。

他深呼吸,伸手揉了揉眉心,索性開門見山:“今日世子大鬧西市,街坊衆人都見着世子抱着個五歲小姑娘回府。”

話至此,姜玉珏仍舊留了一絲餘地,不想同息扶黎鬧的太過。

哪知,息扶黎嗤笑一聲,單手撐頭,嚣張狂傲的道:“哼,那是本世子二百兩紋銀買來的小寵兒。”

姜玉珏表情倏的難看,他愛護不及的幼妹,一轉眼,在別人嘴裏就成了輕浮的小寵兒,讓他如何不怒?

站邊上,從頭聽到尾的姜明非卻是個頑劣暴脾氣的。

他漲紅着臉,忍了半天沒忍住,跳腳嚷道:“你胡說!就是有人看到酥酥在你府上!”

“明非!”姜玉珏連忙喝住姜明非,他擡眼看向上首,心頭又是嘆了口氣。

息扶黎鳳眸微眯,狹長的眼線帶出凜厲芒光:“姜明非?”

若說整個姜家,上輩子他有印象的人除了一個福瑞姜阮,另外一個,就是這姜明非了。

國子監祭酒大夫姜程遠身為當朝大儒,桃李滿天下,廉明清正了一輩子,結果晚節不保,就是栽在自個這幺子身上。

尊榮少年譏笑一聲:“伏虎傳下去,日後這等扶不上牆的爛泥和狗不準進府。”

姜明非面色青青白白,小少年顯然被氣的不輕,奈何不得息扶黎,只得用怨怼的目光盯着他。

姜玉珏皺起眉頭,他看了姜明非一眼,開門見山的問:“明人不說暗話,酥酥雖不是正兒八經的姜家血脈,但姜家上下對她視如己出,當嫡出姑娘來養。”

說道這裏,他話鋒一轉,驀地争鋒相對強勢起來:“世子身份尊貴,不缺玩意兒,酥酥不懂事,當不得世子的小寵兒,還請世子容玉珏将人帶回去的好,不然此事鬧開了,誰都沒臉,世子以為,是不是這樣的道理?”

不軟不硬!不卑不亢!從容不迫!

息扶黎幾乎都想給姜玉珏擊掌稱贊了,只是可惜,這般出色的姜家子弟,再過兩年就要被淹死拉!

心裏想着這些有的沒的,息扶黎目光憐憫地看向姜玉珏。

姜玉珏眉頭皺的越發深,已經隐隐形成了川字紋。

“姜玉珏,你是不是墨水喝多了,肚子裏的彎彎腸子就長的多了?”息扶黎漫不經心的道。

“世子,你……”姜玉珏霍然起身,俊逸面容上已帶出怒意。

息扶黎揮袖打斷他話,施施然站起來道:“人,本世子是暫時不會給的,小姑娘挺招本世子喜歡,等本世子養夠了,自會讓她歸家。”

“不過,你現在就可以去瞧瞧她。”息扶黎站到姜玉珏面前,上下打量他,眼神越發古怪。

姜玉珏只得隐忍道:“還請世子帶路。”

一行人遂從瀾滄花廳出發,息扶黎問了下仆姜阮的去向,腳不轉彎,直接将姜家兩兄弟帶去了聽雨軒園子裏頭。

北苑這邊雖說沒有南苑的牡丹園子,但聽雨軒內卻有一大片的翠竹幽篁。

這時節,正是翠竹生嫩竹的時候,林中鳥類無數,又兼無害的兔子等小動物,小孩子在裏頭玩耍個半天都不會膩。

“就在前頭。”伏虎在前帶路。

幽篁簌簌,小徑同幽,份外涼爽惬意。

息扶黎藏着不可告人的狼子野心,對別人家的福瑞垂涎觊觎愈的很,便不好同姜家将關系鬧掰。

他背着雙手,口吻莫名的道:“姜玉珏你自是放心,本世子保管将人養的白白胖胖的,本世子的父王也甚喜歡酥酥,起先還帶着酥酥去逛了牡丹園子,酥酥喜……”

一行人轉過一叢翠竹,冷不丁就見牆根處,一渾身土屑的小團子趴地上,撅着肉肉的小屁股,兩條小短腿哼哧哼哧地蹬着。

那牆根處,恰有一窄小的狗洞,小團子的上半身鑽了進去,這後半身,許是小屁股上軟肉太多,竟是生生卡住了,進退不得。

一行人同時沉默。

息扶黎瞬間面黑如鍋底,他不用看都曉得,狗洞對面不是別家,正是姜府!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更新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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