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世子妃

法華寺山門前, 菩提樹蔭下, 慈眉善目的方丈摸着小沙彌的腦袋。

小沙彌紅着眼圈,鼻尖也被擤得紅紅的:“師父, 弟子不想走……”

方丈捏着佛珠,誦了聲佛號:“塵世紛繁, 自有因果定數,虛虛真,真真假, 你又怎知今日的離開不是他日重聚的因果?”

小沙彌抽嗒起來, 他已經換下僧衣,穿着寶藍色的斜襟窄袖小袍裾,那面料光緞順滑, 針腳細密嚴實,卻是富貴人家才會有的。

在方丈身後的明悟走上前來, 他蹲小沙彌面前,從懷裏摸出一大包的零嘴兒:“莫哭了,往後想念師兄們了,自來瞧上一眼便是。”

小沙彌雙手抱着零嘴兒, 透過縫隙往裏頭瞧,果脯小餅, 酥糖麻花,全是他喜歡吃的。

“明悟師兄……”這下,小沙彌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站他身邊的黑衣長衫男子皺起眉頭,面生不悅。

方丈單手豎掌誦佛號:“崔施主, 明空來寺中四載,終日與佛為伴,頗有慧根,自此歸家塵緣牽絆,便再不入空門。”

黑衫男子目若點漆,看着人的時候,泠泠如冰,顯得鋒銳又冷硬,然而最引人注意的,還是他下颌有一條淺淺的美人溝。

他稍稍彎了點嘴角,那條美人溝就越發明顯:“慧根?”

說着,他嘲弄一笑:“惠安,我兒在寺中四年,我就捐了四千兩的香油錢,怎的到你嘴裏就成了慧根了?”

法華寺方丈惠安波瀾不驚:“阿彌陀佛,崔施主有佛心。”

崔元落懶得在和他掰扯,直接拽起明空往山下去:“走了。”

明空有些抗拒,他扁着嘴,不停地喊:“師父,師兄……”

崔元落被吵鬧的頗為煩躁,他冷眉冷眼低喝道:“閉嘴,你是我崔家子弟,不是和尚!”

明空低着頭,一言不發。

崔元落皺眉,下颌緊繃,那條美人溝就帶出一絲淩厲的味道。

“呀,小明空,酥酥來找你啦!”

倏地,軟糯嬌俏的奶音從山階上響起,明空回頭,就見小姑娘蹦跳了上來。

她身邊還跟着面容俊美,但氣勢迫人的錦衣少年,另外牽着個比她高一個腦袋的小貴女,再後面,是一行家眷仆從。

明空眼睛一亮,身子一扭,從崔元落手下掙脫,噠噠往小姑娘身邊跑:“酥酥……”

但他還沒跑幾步,崔元落直接将人攔腰抱了起來。

明空雙腳懸空,他晃了晃,望着酥酥吧嗒吧嗒掉眼淚:“酥酥,我……我要回去了……”

小姑娘連忙頓腳,有些傻眼了,她看了看明空,又看了看黑衫男子,在對方看過來之時,怯怯得往息扶黎身後藏。

息扶黎鳳眸微眯,上下打量崔元落,與此同時,崔元落也在審視少年。

兩人身上的氣勢類同,尖銳又冷硬,能壓的人喘不過氣來,甫一對上,仿佛針尖對麥芒,毫不相讓。

“崔家鳏夫崔元落。”息扶黎勾起嘴角,眼神玩味。

崔元落表情毫無變化:“端王府纨绔世子息扶黎。”

息扶黎冷笑了聲,他寬袖微揚,罩在小姑娘頭上,隔絕了崔元落的目光。

明空難過不舍極了,他擡頭,怯懦地望着崔元落:“我想和酥酥道別。”

崔元落目光一頓,面無表情得将他放到地上,“一刻鐘。”

明空吸了吸鼻子,抱着一大推的零嘴兒走過來,從少年身後扒拉出小姑娘,低聲道:“酥酥,我要回家了,往後你能來看我麽?”

小姑娘有些為難:“酥酥要是能來肯定會去看你的,但是酥酥找不到你的家呢。”

明空道:“清河崔家,很多人都知道。”

說着,他看了眼息扶黎,又低聲說:“世子肯定也找得到。”

小姑娘軟綿綿的說:“如果大黎黎同意,酥酥就來探望你。”

如此,明空才破涕而笑,他騰挪出一只手,從背後的小行囊裏掏出一四四方方的小匣子塞給小姑娘。

“這是我爹帶的,說是清河特産,很好吃的糕糕,送給你。”明空甚是大方,他還将明悟給的零嘴兒分了一半給小姑娘。

雖然不認識白晴雪,但也沒落下白晴雪那份。

“一刻鐘到了。”崔元落上前,順勢帶起明空,經過小姑娘身邊,腳步不停。

因行走帶來的清風掠過小姑娘的臉,她長卷的睫毛撲閃了一下,目光就落在了崔元落腰間的一枚玉珏上。

明空回頭看着山門前的衆人,眼巴巴的眼圈又紅了。

酥酥抱着明空送的小匣子,一只手抓着少年袖角,她想了想,忽然小聲道:“大黎黎,酥酥見過明空爹爹身上那枚玉珏。”

息扶黎面色一整,他回憶了下崔元落腰上墜着的禁步:“你在哪見的?”

小姑娘邊思考邊慢吞吞的說:“有一回,冬天的時候,酥酥和母親都很冷,奶娘說沒有銀子買炭了……”

說到這,小姑娘停了停,又隔了一會她才繼續說:“奶娘進了房間,酥酥從門縫看到奶娘拿了很金首飾出來,酥酥知道那些首飾母親一直想要呢,但是奶娘不給她,還說那些都是酥酥的。”

“奶娘在裏頭選了很久,酥酥看到她拿了一枚玉珏藏懷裏,沒多久奶娘就買了炭回來,酥酥和母親才不冷了。”

小姑娘說得斷斷續續的,甚至不太有條理,但卻很肯定:“就是明空爹爹身上那個,一模一樣的哦,酥酥不會看錯的。”

息扶黎眸光一厲,心頭某種揣測幾乎呼之欲出,但不能肯定,他遂摸了摸小姑娘發髻道:“酥酥知道那些首飾現在在哪麽?”

小姑娘搖頭:“不知道呢。”

息扶黎看了伏虎一眼,伏虎心領神會,追着崔元落匆匆下山。

小姑娘說完這事就放下了,她搖了搖明空送她的匣子,懊惱的說:“大黎黎,酥酥都沒有送明空禮物,怎麽辦哪……”

少年漫不經心的道:“這有甚關系,我讓人去送。”

“哦,”小姑娘安心了,她好奇地打開小匣子往裏瞅了一眼,“呀,好漂亮的糕糕。”

只見小匣子裏頭鋪陳了翠綠的芭蕉葉,葉上擺着幾塊奶酥雕花玉露團。

那玉露團僅有銅錢大小,上有雕花,層層疊巒,形狀同玉露團花極為相似,且還有各種顏色不等,晃眼看去,和真花一模一樣,精致到讓人舍不得下嘴。

小姑娘嗅了嗅,經不起嘴饞,當時就拿起一塊湊嘴邊小小地啃了一口。

瞬間小姑娘黑眸一亮,又飛快地啃了第二口,面頰微鼓,含糊不清的說:“大黎黎,甜甜的很好吃哦。”

小姑娘沒忘記白晴雪,從匣子裏頭分出一些給對方,還給息扶黎留了一些。

兩小姑娘頭挨頭,湊一塊躲邊上悄悄啃糕點。

白陳氏哭笑不得,叮囑白明軒看顧好兩小姑娘,她自己則跟着方丈等人進了山門還願。

息扶黎皺着眉頭,他看着小姑娘一連用了兩塊奶酥雕花玉露團,适才戀戀不舍地合上匣子不用了。

他此前便差人去了小姑娘從前住的地方查探,不過還沒消息。

此時,伏虎回來,他看了小姑娘一眼,湊到少年耳邊嘀咕了幾句。

少年琥珀色鳳眸驟然幽深,盡是浮冰碎雪的寒涼,他冷笑一聲,低聲吩咐道:“好吃好喝養了這麽多時日,也該給那老虔婆松松筋骨,傳下去,留口氣,務必要給本世子撬開她的嘴!”

伏虎表情肅然:“喏。”

小姑娘渾然不知道這些,她已經帶着白晴雪熟門熟路的去寺裏看那對越鳥。

有白明軒跟着,一時倒也沒有大礙。

息扶黎背負雙手站在山門邊,山風獵獵,鼓動起他的寬袖,和着鴉發飛揚,竟是有一種羽化登仙之感。

他看着山腳下的方向,透過空間帶來的距離,他好似能看到崔元落帶着明空,一路出京往清河去。

他想起上輩子的崔元落,為了給自家兄長找女兒,發妻過逝不回,兒子扔下不管,過家門而也不入,直到最後也沒找到人,反而還把自個給客死在異鄉。

不過,這一回,崔家丢了女兒,酥酥又恰好有過崔家人才有的玉珏,那如果酥酥并不是雲娘所生的呢?

少年眉頭緊鎖,正想的入神。

冷不丁背後被人拍了一下,少年眸一厲,身體的反應快過腦子,直接反手一掌拍出去。

“二哥,是我,息蒹葭。”熟悉的聲音慌忙響起。

息扶黎及時收力,他轉身就見面容慘白的少女心有餘悸地靠在一十分面善的姑娘身上。

他打量過去,眉目陡生譏诮。

未來的世子妃謝傾,真是……好久不見。

息蒹葭拍着胸脯,雙腿還發軟着:“二哥,你吓到我了。”

息扶黎拂袖,睥睨過去:“別喊得那麽親,跟你不熟。”

息蒹葭一噎,跺腳道:“二哥,你這樣說是要叫別人笑話我們端王府麽?”

息扶黎冷嗤一聲:“只有蠢貨和軟弱無能之輩,才會被人笑話,本世子麽,誰笑話過半句?”

這話狂妄又跋扈,但息蒹葭竟是無法反駁,畢竟整個京城還當真沒誰敢笑話端王府的世子。

息扶黎不想理會她,遂揚眉不客氣的道:“無能不夠,還要做條擋道的蠢狗麽?給本世子讓開,不然自己滾下山去,省的污眼。”

說罷,他還紮心地補充了句:“難看。”

息蒹葭氣的渾身發抖,好歹她的相貌同端王爺有兩分的相似,哪裏會難看?

且她還是親王貴女,身邊的教養嬷嬷都是宮裏賜下來的,走出去誰不贊她一聲端莊大方,偏生在少年眼裏,但凡那張臉及不上他的,就都是長得醜難看的。

息扶黎壓根就沒将息蒹葭放眼裏,和息扶華一樣,都是被寵壞的蠢貨,并不值得他放心上。

誰想,謝傾驀地開口了:“民女謝氏阿傾,見過世子。”

息扶黎腳步一頓,他側目,似笑非笑地看過去。

謝傾心頭重重一跳,她趕緊低下頭,微微紅了面頰:“一筆寫不出兩個息字,當今陛下時常稱誦兄友弟恭,長幼相親,蒹葭表妹對世子一片孺慕之心,只是想和世子多親近罷了。”

息扶黎轉身,直視謝傾:“所以,你想說什麽?”

謝傾暗自深呼吸:“今日也真是趕巧,阿傾同蒹葭表妹來寺中上香,就遇上了世子,想來是佛祖的安排,不知世子幾時歸府,正可同路,旁人見了,定然會豔羨端王府的手足情深呢。”

兩輩子,其實息扶黎就從未了解過謝傾,今個他才知道她竟是生了七竅玲珑的心和嘴。

也難怪上輩子,她能在世家勳貴圈中長袖善舞,八面玲珑,任誰都說不出她的不好來。

他走近她,磅礴的氣勢都只沖她一個人而去,讓謝傾不自覺後退了兩步。

他繼續逼近,伸手挑起她下颌,那張嫩腮雪面滑膩細嫩,還有天生含風流韻味的桃花眼,以及她面頰邊的淺淡小痣。

她很會遮掩,本是一點瑕疵的小痣,她硬是在上頭用胭脂繪了朵缤紛小桃花瓣,為這張臉平添幾分的清媚。

就像是她的脾性,慣常揚長避短。

謝傾感覺到微涼的指腹從面頰劃過,她嬌軀一顫,激起漣漪顫怵。

“謝傾,你說這麽多,無非就是想引起本世子注意,上回天福樓推花缽砸本世子的賬,你說要如何清算?”他低聲道。

少年人清越的嗓音,再是刻意壓低,都帶着一種亮色,才越發叫人怦然心動。

謝傾屏住呼吸,她抖了抖睫毛,眼睑下阖,看着鼻尖,并不看息扶黎。

“世子誤會,民女不是有意的,天福樓那回,确實是不小心,還望世子大人有大量。”謝傾不疾不徐的道。

息扶黎冷哼:“本世子從來都不大量,謝傾你敢說你不想做世子妃。”

聽聞這話,謝傾猛然睜眼,詫異地看着他。

息扶黎整遐以待:“或者,你現在點頭,興許本世子心情正不錯,立馬就應允你了。”

謝傾擡手,柔弱無骨的蔥白玉指輕輕搭上少年的手背,帶着一股子閨閣姑娘才有的香氣,那姿态又像是需要攀附大樹才能存活的菟絲藤蔓,嬌弱至極。

“世子說笑了,民女從不曾這樣想過。”謝傾彎眸笑了笑。

息扶黎不屑:“過了這村沒這店,謝傾你可要想好了,畢竟謝氏一輩子都是個繼室,不能被扶正,她能給你找到什麽樣的高門?亦或再一個鳏夫,像她一樣,嗯?”

謝傾臉上笑意淡了,她抿着嘴角不吭聲。

息扶黎稍稍彎腰,他頗為惡劣地揚起薄唇:“謝傾,本世子原以為你是個聰明人,目下來看,也不過如此,蠢不可及。”

他說完這話,正待收回手,哪知謝傾五指用力,死死抓住他手背。

她撩起眼睑,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呵,世子別說的這樣冠冕堂皇,開門見山,你想從阿傾這裏得到什麽?”

鳳眸掠起波瀾,仿佛石子落入湖泊,激蕩起的波紋不休。

他想起上輩子一些事,順嘴就道:“允你世子妃之位,去引誘息扶華如何?又蠢又聽話,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不正是合你的意?”

謝傾臉色一冷:“世子,阿傾再是想要搏得一席安穩,可也不……”

“哼,”息扶黎接連冷笑,“謝傾你就不是個貞烈的女人,所以看在本世子願意給你這個機會的份上,還不趕緊的,畢竟,你早晚都會這麽做的。”

上一世,他拜完堂,還沒來得及行洞房花燭,就被支去了邊漠沙場,至此兩年有餘不曾回京。

他這世子妃真真好手段,不僅從謝氏手裏奪得端王府中饋大權,還勾着息扶華,讓謝氏母子反目,叫他回來後看了好一場的大戲。

念在她這般有能耐的份上,他決定叫她少走些彎路,早點做風風光光的世子妃。

他眸中閃爍暗芒,口吻蠱惑:“謝傾,機會只有一次,本世子不急,回去好生考慮,明日……”

“大黎黎!”

然,息扶黎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叫嬌嬌的奶音打斷。

仿佛是身體自發的反應,在他擡頭看過去之時,手已經放開了謝傾,還不自覺往後退了半步,拉開距離。

小姑娘和白晴雪站在山門門檻裏頭,她睜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靠得極近的兩人,臉上露出好奇來。

息扶黎輕咳一聲,繃着臉道:“過來,該下山了。”

小姑娘跨過門檻,小跑謝傾面前仰頭仔細看着她,然後轉頭問少年:“大黎黎剛才是在和這位美姐姐親親麽?”

畢竟從小姑娘剛才的方向看過來,可不就是兩人頭挨一塊來着。

息扶黎臉都綠了,心頭暗生惱怒,他還遷怒地剜了謝傾一眼。

若不是她,他能讓小姑娘看到不該看的?要是小姑娘往後學壞了怎麽辦?

他惡聲惡氣的道:“姜酥酥,你再胡說八道休想我背你下山。”

小姑娘朝他吐舌頭,轉頭就問謝傾:“美姐姐,你叫什麽名字啊?”

謝傾微微一笑,臉上帶着薄紅,當真清媚不可方物:“我叫謝傾。”

小姑娘皺起眉頭,又看了眼一直站邊上沒說話的息蒹葭,随後拉着白晴雪到息扶黎身後,不理人了。

謝傾有些莫名其妙,不過她也沒放心上。

她翹起小指,斂了下耳鬓細發:“世子,阿傾為人處世自有底線,有些事,阿傾至死都不會去做的。”

說完這話,她招呼一頭霧水的息蒹葭同息扶黎擦肩而過,率先下山。

息扶黎不屑嗤笑,謝傾要是有底線,他就能是正人君子!

“姜酥酥,你剛才看錯了,什麽事都沒有,回去不準跟大哥亂說聽到沒有?”少年回頭,口吻不善地警告道。

小姑娘沒應他,跟白晴雪咬起耳朵:“白雪雪,酥酥跟你講,大黎黎家的那個平夫人不好,她姓謝,剛才的美姐姐也姓謝呢,她也一定不好……”

白晴雪有些畏縮地望了望息扶黎,小聲道:“可是,剛才世子不是有親親她麽,所以她還是好的吧……”

小姑娘歪頭思索起來:“對哦,大黎黎不随便親親人的。”

聽着兩小姑娘的童言童語,少年面色鐵青,他一手拎一個,虎着臉義正言辭的說:“沒有親,我沒有親她,不準再亂說,誰再敢多說一個字,我就抽爛她肉屁股!”

小姑娘和白晴雪齊齊打了個抖,兩小不約而同擡手捂住嘴巴。

恰此時,白明軒從寺中接了白陳氏出來,白晴雪像看到救星一樣,哇的一聲沖過去抱着自家大哥瑟瑟發抖。

嗚嗚,端王世子好可怕!

酥酥也想跑,少年冷笑幾聲,單手一抄,将肉呼呼的小團子夾在腋下,大步流星下山去了。

小姑娘踢了踢小短腿,掙脫不開,只得焉頭搭耳認慫。

一直到回了端王府,小姑娘都還恹恹的,她不像平時那樣主動靠近少年,反而離得遠遠的。

息扶黎也不管她,清河崔家的事擱在他心裏,他見小姑娘去了息越堯那邊,便冷着臉,一身煞氣地轉腳去了北苑瀾滄閣一假山腹地的地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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