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超市裏的空氣在無聲無息起泡。
年輕小姑娘拉着同事, 眼睛嗖嗖飄紅心:“好帥啊,好帥啊, 我想找他要電話!”
同事年長一些,快三十了,經歷的多, 比她淡定,初步分析了一下:“一身牌子貨,家裏有錢, 看年紀是高中生, 這個時間不在學校上課,卻在外面瞎逛,就是個不學無術的富二代。”
小姑娘犯花癡:“長得帥怎麽都行。”
同事:“……”
小姑娘在同事的鼓勵下,磨蹭着過去:“你好……”
剛開了個頭, 就被一把慵懶好聽的嗓音打斷:“喜之郎果凍在哪?”
“啊?”
“果凍,大的。”
江随見店員張着嘴,傻愣愣的, 不耐煩道:“大姐, 能聽到我說話嗎?”
小姑娘:“……”
帥哥會不會說話,誰是大姐?我才二十好吧。
小姑娘一邊帶路,一邊想,這麽帥的男孩子也吃果凍啊。
衣品真好。
幹淨又整潔,就連鞋子都不髒。
身上的味道也好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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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随路過一個貨架, 瞥見什麽,腳步頓住, 他拿了兩支圓珠筆。
一支的筆頭上是個小蘋果,另一支是青棗。
一紅一綠。
江随拿着筆看了會,挑剔地皺了皺眉,忽然問店員:“配嗎?”
小姑娘:“……配。”
帥哥把兩支筆都放進了推車裏,想起了什麽,面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柔軟。
周身氣息都不再拒人千裏,一下子變得接地氣了。
小姑娘的眼前閃過幾行大字。
情侶款。
有女朋友了。
帥哥很寵女朋友,很寵很寵。
喜歡宣示主權,喜歡炫耀。
卧槽卧槽卧槽,這樣的大帥逼竟然已經有女朋友了。
咦,這好像是病句。
不一會,超市又來了個帥哥,同樣的年紀輕輕,一身君子風華。
跟前一個帥哥似乎是熟人。
眼一掃,腳一擡,直接往他那邊走了過去。
小姑娘這回沒再上前,而是在促銷區整理被顧客弄亂的泡面:“也有女朋友。”
同事跟她是不同的看法。
第二個小夥子現在應該沒有對象,但更難追。
同事打量着。
快要拐彎的小夥子有所察覺,回頭看了眼,對她露出禮貌溫和的微笑。
她有感而發,這種溫潤如玉的人,很好說話,也很好相處,溫溫柔柔的,其實骨子裏最無情,也最難看透。
還不如那個高一點,桀骜不羁的小夥,雖然難接近,但起碼在特定的人跟事上會很單純。
買小零食,找五顏六色小玩意的時候,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簡單的很。
心裏的東西都攤在外面,一眼望穿。
江随跟于祁不知道他倆被人分析了一遍,這會在貨架旁你看我,我看你。
“有事?”江随問。
“有。”于祁說,“陳遇她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江随借着身高的優勢,上挑着眼尾俯視他:“關你屁事。”
于祁蹲下來打開工具箱,從裏面拿出一盒顏料:“你幫我把這個給她。”
江随眯了下眼簾,媽的,什麽情況?
發生了老子不知道的事?
“她讓我給她捎的。”
于祁提着工具箱站起來,把那盒顏料放進江随的推車裏,作勢要走,被一條腿攔住了。
江随的不爽全被他壓了下去,壓到谷底,一副當家主的架勢:“這什麽牌子,多少錢?一塊五還是兩塊?”
于祁的眉尾動了動:“你要給她付?”
江随剛想說,這跟你他媽有什麽關系,就聽他說了一句:“問過她的意見?她願意讓你付嗎?”
“……”
操,江随的舌尖抵了抵牙齒,冷笑一聲:“那是我跟她的事。”
于祁知道這哥們又醋上了。
好像全世界的男生都對他看上的人有想法。
雖然人确實……
确實好。
于祁站開點,遠離江随釋放的戾氣:“劉珂的事,我聽說了一點。”
江随盯着推車裏的顏料,像瞪仇敵:“所以?”
“她是有天賦的,也很努力,”于祁的眼裏閃過幾分惋惜,“只是很難再上去了。”
江随挑了下眉毛。
“遭到那樣的禍事,複讀一年,恐怕……”
于祁突兀道:“下個月聯考。”
江随差點沒反應過來,有這麽生硬的轉換話題的嗎?話說一半是他媽幾個意思,神經病。
“她的水粉……”
于祁斟酌着往下說:“色彩搭配上有自己的風格,可是問題也挺多的。”
江随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家小陳同學,也同意這個說法,嘴上卻忍不住護短:“我會幫她把問題一樣樣解決,還有,”
他稍作停頓,眉眼間籠着陰霾跟不屑:“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別人家的事,少操那份心,沒有紅領巾發。”
于祁:“……”
幾分鐘裏醋兩次,那個女孩喜歡這哥們什麽?愛吃醋?
于祁撓撓眉毛,無聲輕笑。
對了,那個女孩還沒發現自己的心思。
于祁的腦中浮現過一些這幾天的片段,否定了前一刻的認知。
她發現了啊。
怎麽發現的呢,于祁想了想,沒想出所以然來,但他知道她隐藏的原因。
那個女孩外表堅強寡淡,內心柔軟豐富,自我保護意識很強,中規中矩的一個人,不喜歡做沒有把握的事,不喜歡冒險,她想再通過自己的試探确定一下。
在那之前不想暴露自己。
江随頂着張死人臉回的碼頭。
陳遇詫異地微睜雙眼,誰惹這位爺生氣了?
“嘭”
一盒顏料被扔到了她的工具箱上面,翻了個跟頭,滾到了地上。
陳遇莫名其妙承受着少年的怒火,她的臉色拉了下去:“你幹嘛?”
江随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下颌線繃得死緊。
陳遇無言跟他對視一兩秒。
生氣的原因跟我有關?怎麽可能,我一直在這,哪也沒去,什麽也沒幹。
這位爺性情喜怒無常,越來越會鬧了。
無理取鬧的那種鬧法。
陳遇一垂頭,看見了腳邊的顏料,是黑色的,新的,她的腦中竄出一個猜測:“你碰到于祁了?”
江随一言不發。
陳遇剛撿起那盒顏料,腰還沒坐直,就被一只手拿走了。
江随把自己的顏料盒給她:“用我的。”
說着就将黑顏料丢進了袋子裏,丢垃圾似的,動作都帶着情緒。
陳遇打開顏料盒,發現每個格子裏都倒滿了顏料,幾乎一樣多。
盒子跟顏料都很幹淨,小格子周圍也沒沾到丁點顏料,邊邊角角全都擦過,跟新的一樣。
強迫症看了會身心舒暢。
陳遇感覺手裏的顏料盒千斤重,還燙手,她看着江随:“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
江随不假思索:“老子不知道……”
他擡眼,猝不及防撞進女孩清亮的眼睛裏,“個屁”兩字在喉嚨裏滞了一下,跑沒了影。
陳遇的臉上出現了短暫的怪異之色,快的近似錯覺。
“我看你也是不知道。”
她輕聲說了一句,視線落在腿部的白色盒子上面:“我聽于祁跟于苗說要去買顏料,就讓他順便幫我帶一盒黑的。”
“那玩意還需要買?”
江随往馬紮上一坐:“普藍加深紅不就調出來了?”陳遇撇嘴:“我要用兩個顏色調一個色,那麽費,還麻煩,不如直接買。”
江随喜歡她這樣的小表情,可愛的要命,但還是生氣,他在購物袋裏翻出一瓶汽水,擰開蓋子遞過去:“我沒有嗎?你至于去找別人給你買?”
“不止白顏料,其他的我也有一堆,讓你随便用,你左耳進右耳出,什麽能把我的話當回事?”
“……”
陳遇沒接那瓶汽水。
江随把汽水往她跟前送送:“拿着。”
汽水陳遇接了,也喝了。
那盒顏料的最終去處是謝三思的塑料袋裏。
江随在運河邊溜達,本想溜一會的,結果沒三分鐘就折了回去。
女孩一手固定畫夾,一手拿着鉛筆,不時看一眼運河遠處。
劉海有點長了,被一個黑色發夾別到一邊,從額頭到鼻尖,再到下巴的線條很柔美。
江随走過去,站在她身後:“沒坐過船?”
那一塊的線條跟其他地方相比,明顯的不自信,布滿擦擦改改的痕跡。
“沒有。”陳遇說。
火車都沒坐過,更何況是輪船。
陳遇話音剛落,紙跟畫板上就多了一道帶着少年氣息的影子,耳邊是很低的聲音:“這兒畫錯了。”
她看着他指的地方:“錯了嗎?”
“嗯,錯了。”江随見她沒有動筆,唇勾勾,“不知道怎麽改?”
陳遇沒說話。
江随拽走她的鉛筆,啧道:“不知道就說不知道,我又不會笑你。”
陳遇瞥他:“你會。”
江随:“……”
船的結構陳遇是畫錯了,江随給她修改了過來,并且跟她講了很多延伸出去的東西。
譬如水粉不論是寫生還是臨摹,型都很重要。
比例正确是基本,其次是舒服,最後是要和諧,統一,漂亮。
又譬如坐船是什麽感覺,船艙裏都有哪些東西,內部結構是哪個樣子。
甲板是用來幹什麽的,船帆是怎麽升起來的。
海風吹到臉上是哪種感覺,海上日出又是怎樣的壯觀。
等等。
江随說着說着,語速就緩慢了下來,聲調也不知不覺變得低柔,餘光黏着女孩偶爾眨動的眼睫。
陳遇在走神,她聽江随說那些東西,畫面都有了。
“閱歷多,對畫畫都有好處,難怪會人喜歡當自由畫家,邊走邊看邊畫,多好。”
江随聽出女孩的向往,他引誘道:“明年高考完,我們一起去旅行吧。”
陳遇扭頭:“旅行?”
“對,”江随盯着她,語調懶散,眼底卻深不見底,那裏面藏着漩渦,“去不去?”
陳遇眼皮一顫,不動聲色:“再說吧。”
“考好了,什麽都好說,”她拿回自己的鉛筆,指尖剛好捏着他碰過的地方,觸及到一片溫熱,“考不好,什麽都沒得說。”
江随鼻子裏發出一聲笑:“我那文化課成績一言難盡,我都不慌,你有什麽好慌的。”
這話說的虛,他也慌。
那什麽破美院,文化課分數能逼死人。
明年統招完回學校,距離高考也沒剩多少天了,到時候複習怕是要往死裏搞才行。
不然還能怎麽辦?
小姑娘要去,他肯定跟着。
江随把一袋吃的拎到她馬紮前:“吃嗎?”
陳遇說道:“畫太差了,不配吃。”
江随:“……”
算了,不吃就不吃吧,讓她帶回去也行。
還有那支小蘋果圓珠筆。
陳遇起好型,準備調顏料鋪色的時候,被江随攔了一下。
“別用藍色鋪調子了。”
江随快速把自己的水粉筆丢水桶裏,洗洗甩幹了,在她的調色板上調了個顏色:“用這個。”
“太陽已經西斜了,河面有點泛黃。”
陳遇看了看,抿抿嘴,擡頭望着波光粼粼的水流,她記得第一節 水粉課的時候,趙老師說的話。
趙老師說每個人的色感天生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天生色感就很好,有的人色感不好。
但是不要緊,因為色感後天可以通過訓練獲的。
第一課他什麽都不教,只是讓大家去找一張範畫,自行臨摹,感受畫的顏色,分析它,再把它調出來。
現在接觸水粉有半個多月了,還是愛不起來。
趙老師指導過她的水粉,說她色感不錯,小問題比較多,對蓋顏色有極強的依賴心理。
“水粉顏料不像油畫,它不具有覆蓋性,所以你要盡量做到用筆的準确性。”
“如果你在這裏反複修改塗抹的話,顏色就會髒掉。”
“盡量做到一筆就是一個面。”
這是趙老師不止一次強調的東西,陳遇扣扣水粉筆:“江随,你說我能學好水粉嗎?”
江随眉頭一皺,這怎麽還抑郁上了,他敲她畫板:“寫生呢姑奶奶,太陽一下山,色調又要變,抓緊時間畫吧你,快點。”
陳遇深呼吸,抛開雜亂的念想,開始鋪調子。
江随現在畫畫跟之前有了變化,越來越簡練了,素描是,水粉也是。
似乎沒多少筆,整幅畫的效果就出來了。
實際上他也的确沒怎麽磨。
這會陳遇還在扣輪船的大體輪廓,細節都沒畫,江随就已經放下筆,在她耳邊碎碎叨叨。
“你才畫了這麽點,調色板就沒一處幹淨的地方了,能不能收一點,別這麽野?”
陳遇的筆頓了頓。
江随一瞥,怎麽不畫了,這麽脆弱的嗎?
他嘆口氣:“我說的是你調色的時候大糊刷,不是說你的畫法,你畫的已經收了很多。”
陳遇其實沒生氣,她是想起了小珂。
小珂說自己畫畫太收,放不開,而她是太放,收不回來。
現在她收了,小珂暫時不畫了。
人事已非的感覺湧上心頭,遍布四肢百骸。
陳遇回過神來的時候,江随不知道上哪兒把自己的那塊調色板洗幹淨了,讓她用。
“你一塊不夠用,這塊就給你吧,回頭我再弄一塊。”
江随說的很自然:“快點畫,快點快點。”
邊說還邊踢她的馬紮。
陳遇剛生起的一點情緒頓時煙消雲散:“你畫完了就去玩。”
“玩個屁,沒看其他人都圍在河邊畫畫?“江随絲毫沒惱,面上帶笑,”可以啊,還想趕我走。”
他拆開一盒綠箭:“畫吧,我看着。”
陳遇知道江随說到做到,果不其然,自己畫畫的時候,他就把馬紮搬了過來。
就在她身邊,上半身還前傾了一些。
太近了。
像是随時都會把腦袋搭在她的胳膊上面。
陳遇看了一眼看着畫的少年,鼻息裏全是他呼出來的薄荷味道。
“固有色,環境色,這種基礎的東西,我就不說了。”
江随吹了個泡泡,聲音散漫:“你在用環境色的時候,要注意環境色的比例,因為這關系到所畫物品的質感。”
“打個比方,一個蘋果放在藍色布上,它的環境色只需要加一點點藍就好。”
“但如果是一個金屬球放在藍色布上,那麽它的環境色就是很純的藍色,因為它們的質感不同,發生的反射也不一樣。”
“……”
江随說的嗓子都幹了,綠箭也吐了,卻沒得到半點反應,他的太陽穴亂跳:“祖宗,你有沒有在聽?”
陳遇答非所問:“小珂到底跟你說了什麽?”
這話問的不着四六,卻讓江随心跳停了一拍,他沉默片刻,扯扯唇,笑着吐出兩字:“秘密。”
沉默能傳染一樣,現在輪到陳遇了,時長超過他将近一倍。
江随閉了閉眼,心髒跳動的頻率太快了,撲通撲通響着。
媽的,有點羞恥。
就在他耳根要燒紅的時候,聽到了女孩的聲音:“她是不是請求你教我畫畫,幫我完成上美院的夢想?”
江随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就那麽看着她。
陳遇彎腰洗畫筆,不跟他對視:“不能說是嗎?”
“你的好朋友希望我保密,我不能食言。”
江随的眼皮底下是女孩的一截後頸,白的晃眼:“不過……”
他在她看過來時,挑挑眉笑:“秘密是有時限的。”
陳遇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
江随先她一步開口:“到了時間,我會告訴你。”
誘餌抛了出來。
陳遇又去洗畫筆,睫毛蓋住了眼睛。
江随倏地喊了她一聲:“陳遇,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他很少喊她的名字,這麽一喊,顯得正式,鄭重。
陳遇在水桶裏甩動畫筆的力道一重,幾滴髒水濺到了褲腿上面,她直起身,收着唇線:“我在畫畫。”
平時要麽是“你問”,要麽是當做沒聽見,不搭理。
現在這回答,隐隐帶着幾分逃避。
江随沒覺察出來,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面。
事兒說大不大,就一幅畫,一句話的事,說小不小,關系到他的後半生。
本來江随想的是,小姑娘最好的朋友遭了事,心情不好,難受,近期不适合提那件事,自己先暗中觀察,興許能發現點蛛絲馬跡。
結果倒好,屁都沒看出來。
江随的耐心日漸萎縮,他舔了舔發幹的嘴皮子:“我給你畫的那張素描,你看沒看?”
陳遇拿畫筆在顏料盒裏挖了點群青,往畫紙上方一鋪:“沒有。”
江随摩挲了幾下指腹,提出自己理所應當會有的質疑:“那畫在你家待了整整兩天,你都沒看?”
陳遇神色如常:“小珂出了事,我哪顧得上。”
江随又有疑問:“沒看你就還我了?缺根筋還是怎麽着?”
陳遇不語。
難得的沒還擊,新鮮的不得了。
江随湊近女孩,目光一寸寸吻着她的側臉,喉頭攢動着,嗓音暗啞:“真沒有?”
陳遇的呼吸驀地頓住,筆也頓住了,停在畫紙前一寸位置。
仿佛世界在這一刻定格了,就此成為永恒。
這只是錯覺。
因為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一串活潑歡快的腳步聲。
“陳遇陳遇,借我一點白……”
潘琳琳笑嘻嘻地跑過來,正面對撞江随鋒利刺骨的眼刀,驚恐萬分,她臉一白,抖了抖身子。
“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