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塵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大齊啓德三十年夏,草長莺飛,楊花亂舞。
皇城東大街的一座構建宏偉的宅地裏,正房寝室的雕花大床上薛夫人睜開了眼,翻身動了動,此時外面的天際剛剛見亮。
“夫人,您醒了。”守夜的大丫環冬梅聽見動靜走了過來,把紫色紗帳往兩邊攏住,用金鈎挂起。
滿床錦繡裏卧着的薛夫人扶着丫環的手坐了起來,“這一早上就這麽熱,今日還有得亂呢。”
清幽的庭院開始了一天的忙碌,魚貫而入的丫環各司其職卻悄然無聲,香爐裏沉香已成殘屑,餘味袅袅随着門的打開逐漸散去。
洗漱後,精美的食物已擺在方桌上,她獨自一個人慢慢地吃着,支開的窗子外燕子斜飛,掠過堂前飛檐峭壁,廊房寂靜,唯有青草茵茵石榴花開正妍。
“怎麽老爺還沒過來,去催催。”
“是,夫人。”
大丫環夏雨應聲而去,吃罷早飯的薛夫人,一個人坐下來,看着西苑的方向,心裏暗自罵了聲狐媚子,想到自己的夫君心底有些澀意,在夏日的微風裏,畫棟雕梁的房間裏突然心底浮起了一句話:“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悔嗎?她不知道。
從前現在,往事如風掠過,她深喘口氣,有幾分燥熱的感覺,這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讓她的體重很是胖了起來,天氣熱時很是難耐。
辰時了,雍容華貴的薛夫人坐在堂屋內,只有房嬷嬷相陪在一側,她的三名大丫環都在外忙着,管事的也來往穿梭個不停。
今日是薛府老爺的五十歲生日,又是被任命大齊宰相後的頭一個生日,府內下人來往穿梭,每個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
廳堂上,大紅的壽字已高高懸起,一切都有序地進行,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只是不知為什麽,她只覺得心驚肉跳的。
“夫人,您怎麽了?”房嬷嬷看着主子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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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才和自己小兒子退了婚的寇明嫣,她往外望了望,“固北王府哪裏真的沒事嗎?那個明嫣不過來了吧?”
眼前晃過寇明嫣那黑白分明洞若觀火的眼睛,仿若一切都無所隐藏,這讓她有些心悸。
與固北王府的婚約到底是解除了,她有些遺憾,更多的卻是欣喜,黯然當然也有些,這麽多年,她是把寇明嫣當成女兒一般的,這以後,怕是再也不會有個人甜甜地叫自己舅母了。
只是,這個是叫自己舅母,那一個卻是她的親生兒子,想到小兒子的聰明,薛夫人是志得意滿,終于有個兒子,讓她能出口長氣了。
“老大那個樣子,房嬷嬷你也是知道的,我也就指望這老三了,府裏的老二不是我生的,徐姨娘家學淵博,她那個兒子也争氣,難道我最後讓一個妾壓一頭嗎?當初實在是不應該訂親啊,不然也弄不成現在這樣。”
她自說自話地唠叨了一通,聽外面的鞭炮聲音若隐若現的,房嬷嬷慎重地回道:“應該不會過來的,昨日按您的吩咐我過去看王妃,沒見着人,王妃現在還病歪歪的,二小姐也一直沒出屋,聽說每日裏依舊是繡着花,寫着字。”
她心裏恻然,想到那個溫柔美麗的女子以後大概是不會在薛府出現了,昨日裏她也是領命去的固北王府,為的就是今日裏寇家的女人別出現,可是這也實在是太得罪人了,薛家也是太看不起那個固北王府裏。
這件事,讓房嬷嬷有些心涼,察覺出這主家不是個寬厚的,心裏已另打了主意,她也老了,還是和夫人說說,和兒子養老去吧。
“繡花寫字嗎?那就好!”薛夫人放下心來,能不來是最好的,是她多思了,怎麽可能會來呢
對着跟了幾十年的老人,她嘆了口氣:“翔兒那個孩子一定要退這個婚,怨怪我們早早就給他訂了婚姻,我一個當舅母的再喜歡有什麽辦法。”
房嬷嬷不敢接言,薛夫人說她的兒子,哪輪到她一個奴才多嘴,可是主子的心情也要照顧下,她只有順着夫人的意思說了兩句。
“夫人是個心善的,老爺也是看重三公子,三公子的将來……。”
退婚一事,夫人雖然不是主導的,卻也默認了,這時也只是不安罷了,再好的親戚,能好過自己的兒子嗎?
固北王府實在是……,同情歸同情,房嬷嬷想一想也暗自搖頭。
房嬷嬷提到将來,正對了薛夫人的心,她不再說話了,是啊,将來,那個固北王府哪有将來啊,自己那個小姑子不是個精明能幹的,那個外甥也是個走馬章臺的人物。
“一點助力也沒有,只有明嫣是個好的,有什麽用啊!”
薛夫人還要和自己的嬷嬷抱怨幾句,見大丫環夏雨進來,就不再提了。
巳時了,薛宰相才穿着紫紅的萬字不到頭的長袍過來,已經五十的人了,依然是儒雅風流,神仙般的人物。
薛夫人早年辛苦,生小兒子時又傷了身子,這大熱的天,冰都不敢多用,自從四十歲一過,就已呈老态,這時見自己的夫君模樣,不免心裏黯然。
“夫人辛苦了。”見夫人迎了過來,薛宰相滿面和煦如春風一樣,攜起自己夫人的手,一如舊日時光裏一般,只是薛夫人卻已沒了舊日的心情。
說起來這宰相府裏也不過一妻兩妾,薛夫人這個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年薛夫人的父親開了一家私塾,薛謙是他的得意弟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封娟的父親就把女兒許給了薛謙,封老先生的眼光自然是好的,薛謙果然是一路做到了宰相。
那個徐姨娘是個冷豔的美人,出身要高得多,是當年慕薛謙人物俊俏,才學又高,自願進府為妾的,女人嗎,情還是看得很重的。
薛夫人封娟是個爽利的,許多時候,看見那張美人臉對着自己磕頭,就很想問一句後悔嗎?只是二十多年了,她到底是沒問,也許将來有一天,她會問出口的。
至于另一個,不過是當初她的一個丫環,除了當年爬床,以後連夫君的身也沒再沾,在府裏的一角勉強活着。
薛府裏只有三個兒子,薛夫人育有兩子,一個是嫡長子薛奕桦,一個是嫡三子薛奕翔。徐姨娘也只有薛廷一個兒子。
嫡長子薛奕桦才學不顯,科舉艱難,不過在子孫緣上卻很好,娶妻齊氏,齊氏的父親是禮部侍郎,與薛宰相同朝為官,夫妻兩個已有兩兒一女了。
嫡三子薛奕翔沒成親,剛退了親,退的是固北王府姑姑家的表妹寇明嫣。
庶子薛廷少年時就憑借文采出名,二十歲就中了探花,男兒随母親,人到是比嫡出的俊俏,只是被出身所累,娶的不是高門大戶的,不過是翰林院的編修王成的女兒,成親一載了,還沒有兒女。
兩個人一起坐在上座,嫡長子薛奕桦領着兩個兄弟跪在前面,長媳和庶媳領着孩子一起跪下磕頭祝壽,送上禮物。
随後都退下了,客人也快要來了,兒子媳婦都有各自親朋好友要招待,孫子孫女也被奶娘丫環帶了下去。
“小沒良心的。”
看着眉飛色舞的小兒子,薛夫人心裏罵了句,她又一次想到明嫣,也不知道自己将來有個怎樣的小兒媳。
府門前,管家周福已安排好人在街道口引導着轎子馬車有序地進出。
宰相的庶子薛廷有二十五歲了,現在入了翰林院做了編修,他早就到了門口接迎着自己的同年以及朝中大人。
姨娘并不能出現在這個場合,令他心裏抑郁,不過随着賓客的到來,只能按耐心思。
等到宰相的兩個嫡子薛奕桦和夫人齊氏、三弟薛奕翔出來迎接兵部王尚書,
左都禦史柳大人以及他們的夫人子女時,門前接二連三下轎下馬過來打招呼的都是朝臣以及他們的夫人子女了。
身着藍色圓領長衫繡着福字圖案的薛奕桦有三十一歲了,是嫡長子,前年才勉強考中了三甲一百零三名,去了京城不遠的通州做了縣宰,這次是特意回來的。
要說貧寒出身的宰相和他的夫人有什麽憾事,那就是他們的嫡長子實在不是個□□的。
比起當初高歌猛進的宰相大人,薛奕桦卻是太跌宰相大人的份子了,他們這樣的家庭最怕的就是,後繼無人難以為繼總之種種不可言說的之處,好在有個庶子是個争氣的,中了探花,很是安慰了下宰相大人那顆雄心。
而身穿青蓮色繡着祥雲圖案長衫的薛奕翔,長得最像宰相大人,在國子監讀書,已經過了秀才考試是名生員了,十六歲的秀才還是不多的,故也很得宰相大人的歡心。
歌舞升平一片祥和,也有年輕人不知忌諱打趣幾句薛奕翔。
寒枝不栖,這薛家是打算練高枝了,只是不知是誰家,一時各有考量。
至于被人所棄,只有當事人在意,其他人對弱者也只在閑談話裏出現。
大門不遠的對面,一株高大的柳樹下,有一擡沒有離開的轎子,轎子裏就是固北王府的寇明嫣和她的丫環羽紅兩個人。
透過簾子的縫隙,把府門前的熱鬧主仆看得一清二楚,羽紅看着小姐嘴角那絲冷笑心裏發寒,“小姐,咱們回去吧,姚黃姐該着急了,夫人也怕是得了信,夫人還病着呢。”
回去?寇明嫣心裏冷笑,她回去等着大皇子府裏的小轎子來擡嗎?
等看到薛奕翔終于出現,她掀開轎簾邁步就走了出去。
羽紅叫了聲苦,知道今日怕是要出事了,可是小姐的事,不是她一個丫環能管得了的,只能急急地跟了上去。
“表妹怎麽一個人過來了?”
嫡長子薛奕桦憨厚有餘靈巧不足,來的人又都是官職高的,二弟薛廷游刃有餘地周旋其中,更讓他備有壓力,他摸了下頭上的汗,擡頭就注意到街道上的寇明嫣。
正要往裏進的客人,一聽此話都停下來看了過去。
薛廷立刻看向三弟,見他的眉頭已蹙起,臉上浮現的厭惡明晃晃的,而大哥薛奕桦也知道自己口快了,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他忍不住心裏罵了句,“一對蠢貨。”卻只能勸說一些人進了府邸,對其他人卻無能為力。
寇明嫣走得急了些,腰間垂挂而下的流蘇柔柔軟軟的,随着她的走動起伏,一向低眉斂目的她此刻擡着頭。
夫人小姐們一臉好奇地看着來人,見那擡起的臉上,一雙眼裏似含着朦朦胧胧的江南細雨有萬千愁緒,看上去有些憔悴,卻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唉,何必執着呢。”
看着薛奕翔的樣子,柳夫人心裏腹诽,不覺得此人是良人,退婚而已可以再選啊!
薛奕翔臉上有了惱怒之色,嘴角邊的意氣風發的笑已收起。
人群讓開了一條道,都看着寇明嫣一步步向前。人群裏有個女子的聲音,脆脆地道:“不害羞,還出來。”
寇明嫣仿佛沒聽見,在場的夫人卻都聽得真切,一見是戶部侍郎寵妾的女兒鄧紫衫,已過了及笄要找人家了,今日鄧夫人才帶她出來的。
這句話一出口,鄧夫人眼睛劃過她,卻并沒說話。
身着翠綠衣衫高挑纖細的羽紅心裏不岔,她擡頭看向鄧紫衫,惡狠狠地瞪了一眼。
心裏憤憤,“我家小姐什麽也沒做錯,有什麽可害羞的,都是想嫁表少爺不要臉的賤人。”
薛奕翔皺着眉,不滿地看了眼自己的大哥,這一叫,沒看人都不往裏走了嗎,還真是沒頭腦。
少年成名,聰慧非常的薛奕翔一向是看不起自己這個大哥的,覺得都是因為他,母親才常常掉眼淚,母親才不得父親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