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22
祁陸陽第一次跟着祁元善去獵場時,帶了條自己養的金毛尋回犬,它叫悟空。而很久很久以前,東寺街78號院裏也有只土狗叫悟空。
土狗悟空是門房老大爺從鄉下收來的,活潑親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很喜歡它。陸晚初一那年在院門口被流竄的野狗追着咬,悟空及時奔過來把那條狗給攆跑了,自己卻被對方啃了幾個好血洞子。
為了這事兒,陸瑞年又是給門房老頭兒買煙,又是把悟空送去獸醫站的,花了不少錢。
事發後幾天,陸陽發現奶箱裏陸瑞年給訂的兩份牛奶總有一瓶會被人提前拿走,他以為是陸晚開了竅,知道多喝奶才能長個兒,卻在無意中發現這憨姑娘竟是把牛奶偷偷喂給了悟空。
“拿牛奶喂狗,虧你想得出來。你不愛喝給我也行啊,浪不浪費?我老子的錢大風刮來的?”陸陽再次故意小題大做,陸晚當然不服氣,她辯道:
“要不是你跟着他們去游戲廳死活不帶上我,我也不會一個人待門口被狗咬。悟空救了我一命,這奶,我就是給狗喝也不給你!”
話說完,觑見陸陽越來越難看的神色,陸晚當場就慫了,她正準備拿好空瓶子跑路,陸陽拉住她的胳膊:“拿來,給我。”
“幹嘛?”
“瓶子我去還,你陪着悟空多玩會兒吧。”
陸陽跑出去幾步,又折回來:“游戲廳就不是女孩兒該待的地方,我那天……算了,我以後也不會再去玩了。這次是我不對,連狗都比我做的好。”
他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剛落地就飛也似地跑遠了,像有誰在後頭追一樣。
等陸陽的背影都看不見了,陸晚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從小又臭又硬、死都不低頭的小叔叔……剛剛是在給她道歉嗎?
因着有了陸晚喂的牛奶補充營養,悟空傷好得很快,身上也變得更結實了。陸家叔侄倆有的沒的就來找它玩,兩人一狗感情飛速攀升。某一回,陸晚和悟空玩高興了,滿臉憧憬地跟陸陽說:
“等悟空生了寶寶,咱們帶一只回家養吧?”
陸陽無語:“悟空是公狗,生不了孩子。”
“你怎麽知道?”小姑娘直愣愣地問。
“我看見了。”
“看見什麽了?”
“……”
日子一天天過去。中考之前的春天,陸陽去市裏參加南江中學的優先錄取考試。午休時,他百無聊賴之下給家裏去了個電話,電話是陸晚接的,鼻音聽起來很重:“爺、爺爺出門去了,你有什麽事兒?”
“你哭了?”
“沒有……”
“不說實話是吧?行,我現在就回來,當面看看。”
“你別。”陸晚一急,哇地哭出聲來:“是悟空。悟空要死了,它被人拿毒镖給紮了!”
一個多小時後,氣喘呼呼的陸陽出現在了家門口。路上碰到的街坊告訴他,悟空中镖後在地上抽了幾下,送去獸醫站的路上就沒氣了。
這會兒,陸瑞年和門房老頭正在山上挖坑埋狗,家裏只有陸晚一個人。
她眼睛腫的跟核桃似的,看到陸陽時以為自己眼花了,還擡手揉了揉:“你、你考完了?怎麽這麽早。”
“還考個屁!”陸陽倒了熱水絞了條毛巾給人擦淚,“不過是條狗而已,至于麽?哭得醜死了。”
“要你管!”陸晚想推開他,沒推動,繼續抽噎:“沒考完你回來做什麽?看我笑話?”
“我有那麽無聊?”陸陽不動聲色地用毛巾給她敷着眼睛,手上力道很輕,音色幹巴巴的:“我……擔心。”
“擔心誰?”
“狗。”
再後來,陸陽回到祁家變成了祁陸陽,随後出國,去賓大讀書。
剛到費城那陣子,他寄宿在一個意裔美國人家庭裏。戶主很熱情,主動将自家金毛生的幼崽送了一只給這位寡言的亞洲少年。
祁陸陽給它取名為悟空,跑步的時候帶着,開車的時候帶着,兩人住一間屋子,偶爾也分享同一份食物。
他把狗當寄托,狗把他當依靠。
直到某件事發生,悟空于危難中救了祁陸陽的命,一狗一人,開始互為依靠。
也是從那天起,祁陸陽瞞住祁家人,三不五時就跟着景念北去郊區的戶外射擊場練槍。從舉不起□□、幾輪練完虎口發麻以至于整條胳膊都擡不起來,到單手換彈夾的速度贏過教練,祁陸陽沒花費多長時間。
畢竟,也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
就在這年秋天,祁元善來了美國,說要帶上祁陸陽去獵場玩玩。他警惕地預料到什麽,便推脫自己不會用槍,去了也沒多大意思,祁元善笑:
“不打獵,跟着去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祁陸陽又說要留在費城照顧悟空,對方直接讓人拿了籠子來:“那就一起帶過去吧,飛機上只有我和你。伯伯完全不介意,你呢?”
初上獵場,祁陸陽甚至連馬都沒騎熟練。他一手拽着缰繩,另一只手牽着悟空,跟在祁元善身後走得謹慎而緩慢。
天邊,厚重如玫瑰色奶油一般的朝霞都無法平靜他高懸着的心。
一切的伏筆都指向某個詭異的發展方向,祁陸陽甚至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陽光穿破雲層撒下來的一刻,祁元善忽然毫無預料地擡槍朝左前方射擊,他身側跟着的十來條獵犬幾乎在同一時間向前沖去。或許是被槍聲驚吓,或許是被興奮的同類感召,又或許是金毛尋回犬血液裏本就流淌着狩獵的基因,悟空一把掙脫牽引繩,急速奔向了未知而不可控的終點。
情況混亂,祁陸陽剛剛反應過來,緊接着就又是幾聲砰砰槍響從遠處傳來,朝霞轉為燦金色,晨風卷着淡淡血腥氣與青草香直撲到人鼻端。
等惴惴不安的祁陸陽好不容易趕到目的地,悟空已經側躺在了地上。
它的腹部千瘡百孔,彈珠擊穿皮肉,密密麻麻的傷口向外層層翻卷開,正潺潺地冒着血。祁陸陽跳下馬就拿手去捂,濃稠滾燙的血液從指縫中滲出,手套很快被完全浸潤。他只覺得自己一雙手越來越沉,越來越沉,密實的無力感幾乎要讓人窒息。
悟空還在嗚咽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仿佛在問: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他要用槍打我?為什麽會這麽疼?
良久,祁元善才騎着馬施施然踱了過來,他的槍口有隐約可見的熱氣溢出。祁陸陽憤怒地回過頭,質問:
“你為什麽要殺它?!”
“它是你殺的。”祁元善吩咐人把祁陸陽拉開,脫下手套将手仔細擦洗幹淨,慢慢道:“是你拿它做借口卻不夠堅持,是你點頭把它帶到這裏來,也是你沒有看管好它……”
“當然,也怪我老了,眼神差,槍法不準走了火。要不要伯伯給你賠個罪?”
見祁陸陽還像頭憤怒的牛一樣死盯着自己,祁元善搖搖頭,下馬。他走近握住侄兒的右手,輕輕一捏,很快就在這個年輕人的食指指腹上觸到了一塊老繭——這是在無數次扣動扳機後才會形成的痕跡。
祁元善滿意地欣賞着祁陸陽眼中的難以置信與驚慌失措,笑容意味深長:“不過是條狗而已。對吧?”
“真這麽當回事,不如親手給它個痛快。”祁元善讓人遞了杆槍給祁陸陽,“現在會用了麽?”
接過,熟練地拉動槍栓,祁陸陽瞄準悟空的頭部,輕輕閉上眼,勾住食指的動作決絕而果斷。
砰!
不過是條狗,而已。
時間回到當下。
子彈擊碎悟空頭顱的聲音似乎還回蕩在耳畔,祁陸陽小心收起自己的無用感性和早已磨平的少年銳意——在這個沒有信號,沒有電子産品,只有□□與指南針、圍剿與困獸的獵場,任何的多餘的情緒都會影響判斷,一招棋錯,滿盤皆輸。
祁元善朝這邊揚了揚手上的收獲,興致勃勃地讓祁陸陽過去。
神色淡漠地垂眸整理好手套,祁陸陽沒搭理緊跟在身側的林雁池,一夾馬腹,猛沖進了被朝霞染上一層紅光的樹林裏。
等他走後,一只毛茸茸的野兔蹦到了林雁池的視線中,耳朵靈活地轉動着,可愛而警敏。默默與野兔對視幾秒,她舉起手中精巧的女式□□,原本木讷呆滞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光。
只聽兩聲槍響,那只野兔抽搐幾下,不動了。
直到下午的探視時間到,陸晚都沒能聯系上祁陸陽。
七八個小時過去,陸瑞年仍處于昏迷狀态——當然,對于大多數被送到ICU來的患者說,清醒反而是一種折磨。
陸晚坐在陸瑞年的病床前,不說話,只是看着。
一生愛潔又好面子的陸瑞年,身上被插滿了各種管子,不論是呼吸還是排洩都無法靠自我意志掌控。
只要進了這個地方,尊嚴二字就成了不務實的廢話。
老人家的臉上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灰青色,人明明還安靜地躺在那裏,陸晚卻有種強烈的感覺,仿佛能看見他的生命在慢慢消逝,軀體分解為細而小的碎片,向上飄着,興許沒多久便會幻化成風,失了蹤影。
挨到第十八分鐘,再也待不下去的陸晚起身準備離開,卻在半路碰見領着一群醫生往裏走的神經外科一把刀,陳主任。
陸晚抓住機會奔過去:“陳主任,我爺爺他——”
“晚晚,別急,別急啊。”陳主任和藹地拍了拍陸晚的肩膀,“我這趟就是專門過來看看陸老爺子的。”
随後進來的幾個院領導也笑着看向她,各種安慰的話語紛至沓來,似乎上午剛入院時表現出的冷漠拒絕都是陸晚的幻覺。
她所有的疑惑,當下都被爺爺要得救了的喜悅暫時沖散。
半小時後,陳主任表情凝重地走到面前:“對不起,我無能為力。陸老年事已高,身體狀況也不好,貿然手術風險太大,不值得嘗試。”頓了頓,他又說,“病發48小時以後會有個水腫高峰期,能熬過去,陸老爺子就還有一線生機。他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你不要太擔心了,一定要保證休息,照顧好自己。”
醫生的話術陸晚這幾年聽了不知道多少,再了解不過——簡單說來,就是這無法進行有效治療手段的兩三天,能定陸瑞年的生死。
聽天由命而已。
近乎絕望的陸晚頹然地靠着牆角蹲下,陳主任連忙讓身邊的小醫生把人扶了起來,又是好言相勸許久,态度比餘奉聲出事之前還要親切。見她情緒收住一些,陳主任這才道:
“晚晚,你有空和莊先生那邊聯系下,就說我已經來過了,院裏肯定會盡最大努力幫陸老爺子渡過難關的。”
莊先生?莊恪?
等浩浩蕩蕩一群人離開了好久,魂不守舍的陸晚這才準備給莊恪打個電話,卻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并沒有留下對方的聯系方式。
就在陸晚陷入微妙的愧疚與自責的同時,一條新信息彈了出來:
【小陸護士,存號碼時別弄錯了,我的名字是莊恪,恪守不渝的恪。】
作者有話要說: 定了,每周二“停機檢修”,其餘6天穩定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