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Chapter 44 (1)
陸晚說:“我就是不滿意。”
她不滿意自己的猶豫不決、搖擺不定,不滿意當下境遇的進退兩難,不滿意景念北那群人的輕視與不信任……唯獨沒有真的不滿意祁陸陽什麽。
她怎麽舍得。
陸晚不夠聰明,也算不得理智。長久以來,她看世界遵循的是自己設定的狹隘标準,非黑即白,非我即你,一旦選定了某個立場便會堅決貫徹下去,一刀切個幹淨,不留灰色地帶。
可惜世事本無常,它有黑有白,既清也濁,沒有單純的善惡之分。就連她奮不顧身愛上的人也是。
掩耳盜鈴的堅持如今已經不管用了,陸晚只得用某套理論來強行麻痹自己:只要條件允許,時機成熟,人人都能作惡①。
她和他皆是凡人,沒有例外。
詫異于陸晚的不依不饒,祁陸陽将視線對上她清澈的眼——一雙不論在什麽浮浪場合,都能不染喧嚣的眼。
此刻,這雙眼裏盛滿了委屈與迷茫,像個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從小到大,不管是在父母還是在陸瑞年那兒,陸晚都被養得很精細,人人把她捧在手心裏,包括陸陽。等長大了,她也是裏裏外外罩着渾然天成的嬌嬌之氣,皺眉,嘟唇,牙關緊咬……俏生生一張臉越委屈、越生氣越顯得好看,就連氣話聽着都軟和甜糯,一點殺傷力都沒有。
少年時的陸陽,最喜歡的就是她這幅樣子。
于是,陸晚晦澀難言的曲折心思,穿過皮囊,落入人眼,只剩道不盡的旖旎春光。
身心同時一動,祁陸陽胸中那點氣郁登時煙消雲散。反正莊恪和陸晚的談話內容他也都知道了,莊恪遵守了兩人之間沒明說的承諾,沒有趁機揭他的短,這事就此揭過、不提也可以。
扔了牌,他站起來:“先走了。”
有人問祁陸陽這是要幹嘛,男人理所當然地說:“去昌平,帶你們嫂子練練槍。”
甩下笑得別有深意的一屋子人,祁陸陽拽着陸晚出去——總之不管是用什麽槍,或者都用上,他今天非把這不聽話的小侄女給治服帖了。
跌跌撞撞、前腳趕後腳地下到一樓,等走到門口了,陸晚這才啪地甩開祁陸陽的手:“我自己回家,你繼續和他們玩牌去吧。”
祁陸陽眼一眯,探究地笑:“到底怎麽了這是?”
“我不想練它。”
“手還酸着?那休息兩天,我們下次再——”
陸晚下意識看了眼自己的手,置氣道:“沒有下次了,我以後也不會再學。”
“不是你讓我教你的麽?半途而廢算什麽。”祁陸陽故意忽略掉練槍這件事背後的含義,拉住她的手心往唇上貼,用細細的吻暗示,“不練這個也行。要不陪我練點別的?遲遲,我想你了。”
惱怒于他不合時宜的輕浮,陸晚再次甩開手,氣急之下脫口而出:“也是,像我這種沒什麽大用處、還淨惹事的女人,練刀練槍不如學着怎麽伺候你有意義!”
祁陸陽恍然:這反應,八成是聽見景念北說的那幾句了。
他哄道:“那幾個貨喝了酒就這得性,也沒惡意。不行我現在上去揍他們兩拳,給你解氣?”
“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陸晚轉開臉,聲音很小,“我也不是在生他的氣。”
那就是為着另外的事了。
祁陸陽比陸晚聰明太多,只稍一回憶自己和剛才幾人的談話內容,便想明白這姑娘一直在作個什麽勁——她聽到的,也許比自己以為的要多。
所以,那些話、那些事,陸晚聽到了多少?又聽懂了什麽?
男人的心思陡然轉冷。
往前走了半步,祁陸陽又一次伸手握住陸晚的腕子,感覺到她的掙脫,他箍緊後輕嘆:“這麽嫌棄?不給碰了都……說說,剛才都聽到什麽了?”
“你要把葛薇送給祁元善,還拿她弟弟做要挾。”陸晚直言不諱,“陸陽,這樣做不好。”
祁陸陽笑得很冷:“哪裏不好了?你不是很讨厭葛薇麽?她對你一直也不怎麽樣。”
陸晚搖頭:“你知道我關心的不是葛薇。”她的眼裏從來只有一個祁陸陽,“祁元善心狠手黑,萬一安排出了岔子,她很有可能被……陸陽,等到了那時候你真能心安理得嗎?真的不會後悔嗎?”
“你放過她吧,就當為了自己。”
放過……
祁陸陽聲音低沉:“遲遲,你怎麽就不明白呢?我能放過葛薇,可又有誰會放過我?”
似嗟似嘆地問完這句,祁陸陽把人拉到跟前,用指腹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她的臉頰,眼底是燃燒着的濃稠黑色:“我今天不想和你吵架。聽話,上車去,多餘的不要再說。”
男人強大的壓迫感讓陸晚嘴唇都有些發顫,她強迫自己鎮定,不死心地追問:“除了利用葛薇,就沒有別的辦法嗎?陸陽你聽我一句,回頭好不好?我們會有更好的辦法的,會有的。”
“回不了了。”祁陸陽說,“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沒辦法,也沒退路了。”
陸晚絕望地閉了閉眼。
最近半個月,她幾乎夜夜都在做夢。夢裏的陸晚還是個小女娃娃,陸瑞年一手牽住她,一手拉着大不了多少的陸陽在路上走。巷道裏青石板小路仿佛沒有盡頭一般幽長寂靜,雨後青草香掩蓋住老街的黴氣,老人家端出副嚴厲模樣,悉心教導:
“你們兩都聽好了,不管走到哪兒,我們陸家人從來都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不聽話的,以後別想躺祖墳裏去,老子不讓,祖宗也不讓。”
陸晚那時懵懂,心想,祖墳算是什麽好地方?不過是幾個長滿半米高雜草的土胚子,石碑上刻的名字她都認不全,更別提裏頭躺的那些白骨架子老祖宗了。
死了以後躺不躺進去,算很大的事嗎?
此刻,眼見着清明臨近,陸晚突然很想回章華老家的祖墳去給陸瑞年磕幾個頭。
為自己,也為祁陸陽。
她再度開口:“要是爺爺還在,看到我們兩這個樣子會怎麽想?陸陽,爺爺他——”
聽到這句,祁陸陽發自肺腑地佩服陸晚:是因為太了解嗎?她為什麽總能精準地戳到自己的痛處?一戳一個血窟窿。
陸瑞年說過的那些話,祁陸陽從來沒忘過:老人說,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說再敢惦記陸家的寶貝,就會打斷他的腿;還說男子漢大丈夫,吃飽飯幹事業,不能給自己丢人……
祁陸陽從沒忘記,可也一句都沒聽。
于心底默念完那句“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令人窒息的壓抑于瞬間蔓延遍男人的全身。
祁陸陽忽地想起曾在閑書上看到的某種殘忍刑罰,貼加官。
司刑的酷吏用桑皮紙覆蓋在犯人臉上,再噴些水,紙張便會收緊,牢牢貼服于面部,堵塞呼吸;周而複始五六次,受刑者終會窒息而亡。最後将幹透的桑皮紙一揭而起,那凹凸的輪廓,赫然就是受刑者瀕死的臉。
但凡體會過的人都知道,漫長無望的施刑過程,遠比這駭人結局更無法面對。
回到眼前,如果把之前行差踏錯的每一步帶來的悔意都比作濕了水的桑皮紙,加諸于祁陸陽身上的酷刑,他才剛受了一半。
“別再跟我提這些!”
他忽地暴怒,不可遏制地對着陸晚吼道:“你以為我好受?全世界就你記得他嗎?是,陸老頭教的都沒錯,可他教的那些只能用來應付好人……呵,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好人?你知道我這些年碰到的都是些什麽東西麽?他們是魔鬼,他們只想扒我的皮吃我的肉,他們要我死!”
“遲遲,我難道就是天生狼心狗肺?我難道天生該死?”
發洩般地說完這番話,眼眶發紅的祁陸陽将吓蒙了的陸晚拉到車前強行塞了進去。瀕臨失控的男人無心收住力氣,她的手腕幾乎要被折斷。
“你現在搬誰出來都阻止不了我。”臉色鐵青的祁陸陽彎下腰,後槽牙緊咬,冷眼看向車裏的女人,“我早回不了頭了,只能一條路走到黑,而你,得陪着我走下去。等到了那一天,咱們倆一塊兒去下面見陸老頭,誰都別想躲,誰都別想逃。”
陸晚顫巍巍的擡起眼簾,問:“為什麽是我?”
“你想聽什麽回答?我說我愛你、我只要你,你信嗎?”他反問。
陸晚撇開臉,這反應已經代替她回答了一切。幫人系好安全帶,祁陸陽漠然地拍怕她的臉頰,“不信也行。那就當是因為你姓陸,因為我們倆一起長大,因為一切都是你自願的、我拒絕不了吧。”
男人指尖冰涼,語氣更是。
“我應該和你提起過,你十幾歲的時候我就已經打上主意了。那會兒你天天往我跟前湊,機會大把,可我做了什麽嗎?沒有,因為我知道自己以後的路不好走,我舍不得你陪我吃苦,我只想要你平安順遂地過完這輩子,所以放了你一馬。”
“可你就是不明白這些,怎麽提醒都不聽,一門心思往帝都跑、死活要綁一塊兒,還自己把自己送到了我床上……”
聽到這裏,陸晚難堪地撇過臉,祁陸陽将她的下颌捏在手裏,強行讓人與自己面對面:
“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我這個人,給過一次機會就不會給第二次。我已經放過你一回,後面不會再有了。有時間擔心別人的死活,你不如多空出時間給自己做做心理建設,想一想,該怎麽當好我的女人。”
陸晚看向祁陸陽:“我從來沒想過離開你,我也沒地方可去。但是——”
“我不喜歡聽但是,在我這裏,不準有‘但是’。”說罷,祁陸陽甩上車門,繞到主駕,點火,回頭,倒車出庫。
陸晚不知道的是,祁陸陽話說得狠,不過是在竭力掩飾着自己的恐懼,對可能失去她的恐懼。
很多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比如十年如一日的單戀,陸晚已然做到了,可卻仍不敢肯定她能否一直堅持下去。祁陸陽貪得無厭,锱铢必較,也欲壑難平,他試圖隐瞞從前的那些龌龊,不過是想把永遠這個女人綁在身邊,從骨到血,從皮到肉,不願她将心思分出去一星半點給旁的人。
這樣的祁陸陽,怎麽可能接受陸晚一絲一毫的猶疑、退卻與不确定?
他會瘋。
沒讓阿全過來,祁陸陽仗着自己尚還清醒,将車開往郊區。
油門踩實,車像箭一般沖了出去,鈍重的推力使得陸晚的背部死死貼在座椅上,她動彈不得,也是無心再掙紮什麽了。暮色四合,霓虹初亮。燈光被瀕臨極限的速度拉伸成向後飛馳的彩條,車內沒開燈,兩人臉上被映照得忽明忽暗,安靜得詭異。
不過半小時,他們就到了目的地。
位于昌平的這家射擊俱樂部,占地大,槍械品種也全,按消耗的子彈個數收費,一般人沒有介紹信是進不來的。
祁陸陽自己就是介紹信。
時間臨近下班,靶場裏的顧客所剩無幾。場館負責人接到消息趕到貴賓休息區,客氣委婉地詢問他們能不能明天再來,館方可以保證清場,派專人全程陪同。祁陸陽死死将陸晚禁锢在身側,面色冷峻:
“清什麽場,現在這樣不剛好?你留兩個人鎖門,加班工資我付,雙倍。”
沒人再廢話。
空無一人的室內靶場中,戴着耳罩和護目鏡的一男一女,正以前後相擁的姿勢立于射擊區。
氣質凜冽異常的祁陸陽托住陸晚平舉的右手,強迫她不停地重複着射擊、裝彈,射擊、裝彈的動作。他故意把下巴擱置于對方的肩窩,半個身子都壓在陸晚身上,讓她被動承受着自己的重量。
她早該試試的。
震徹心扉的槍聲在兩人的胸腔中産生共鳴,祁陸陽将陸晚軟禁在自己懷裏,不動分毫。直到女人整條手臂都開始輕微抽搐了,他仍沒有停下的意思。
終于,陸晚服軟了,她求饒地側過臉看向祁陸陽,眼神哀切凄婉。知道他聽不見,她只能用口型說:陸陽,我手疼,停下來好不好?好不好?
祁陸陽顯然聽懂了。他笑笑,好看的唇角微微上挑,然後垂頭,閉眼,不容拒絕地親了上去。
男人的唇瓣沒有溫度,卻親得極認真,也極投入,時間被這份專心無限拉伸,悠長隽永,仿若沒有盡頭。
不舍得睜眼,祁陸陽單憑直覺代替陸晚扣動扳機。
砰!
最後一發子彈依舊正中靶心。
再回到車上,陸晚的右臂像是廢了一般疼,虎口也被後坐力震得發麻,水泡都磨出來了,碰一下,刺痛鑽心入骨。
她想起第一次來靶場。那回,陸晚練了不過兩個小時,回家竟酸疼了一個星期,右手連水杯都舉不起來,吃飯還得靠人喂,被祁陸陽取笑很久。
今天,沒人有心思笑她。
車停穩在老宅的半地下車庫,在陸晚想起來要反抗之前,她已經被祁陸陽抱到了後座。擺弄幾下,他讓她躺平,用自己的腿壓住她的,再支起身體與人平靜對視。
“槍練好了,也該練點伺候人的本事了。”男人将在硝煙與火藥中還沒發洩完的戾氣,盡數壓抑于不容拒絕的露骨話語裏。
他一分鐘都等不了了。
陸晚渾身寫滿抗拒:“我現在不想這樣!陸陽,你——”
他簡潔有力地蹦出兩個字:“我想。”
“你這是、這是……”對着喜歡的人,陸晚說不出那個不堪的罪名,只能虛張聲勢:“信不信我去告你?”
佻薄一笑,祁陸陽捏捏她的臉頰:“信,我當然信。不過,等完了再去告我也是來得及的,別慌。”
陸晚本能地要推開這人,奈何右手疼到麻木,一點勁兒都使不上。她甚至開始以最大的惡意揣測,祁陸陽剛才是不是故意先帶她去靶場,等累成廢人好辦事。
她開始踢踹,扭動,盡全力地反抗,無濟于事。
也許是嫌陸晚太能折騰,也許是怕她碰到受傷的虎口,祁陸陽往前襟處一抓,撲了空,想起自己沒打領帶。男人轉而卸下皮帶旋了兩圈,将她腕子綁緊。
搭扣合上,囚犯落網,一切再無回轉餘地。
…………
女人被血染得別樣嫣紅的唇一張一合。
她在罵他混蛋。
祁陸陽照單全收,音調靡靡:“混蛋就混蛋吧。誰讓我越混蛋,你越喜歡。”
眼前的,到底是怎樣一個男人?陸晚在心底輕嘆:似乎好也是他,壞也是他,世上最好的壞,仍是他。
無力地放棄抵抗,仰躺于後座的陸晚用眼神描摹着祁陸陽沉溺在潮湧之中的眼,視線不自主地上下颠簸,她忽地想起自己被人從局子裏撈出來那天的情形。
當時的祁陸陽也是這麽在上面拘着她,說:“叔叔我是個什麽東西,你心裏應該有數。”
的确,陸晚一直是有數的,
祁陸陽生來就霸道不講理,若是自己給了十分出來,對方務必得還他十分,甚至十一十二分,少一分都不行。
可就像這人說的,也是她心甘情願地上趕着貼到人跟前,沒誰逼迫。
只可惜,陸晚弄懂祁陸陽,在弄懂自己之前。她自信地以為自己能配合他做任何事,也在盡力做,卻沒想到要分分秒秒承受被初心與沉淪撕扯的痛。
後悔?不,這個人連後悔的機會都不打算給她。
最後一刻,陸晚猛地意識到什麽,拼了命地扭腰反抗:“今天不行,你出去!出去!”
祁陸陽停了停,也就幾秒,他竟是壓得更實了些,還壞模壞樣地笑了笑:“啊,好像來不及了。”
沒落井下石地說聲“謝謝提醒、我求之不得”,已經是他最大的仁慈。
風平浪靜後,陸晚掙紮着要起來,祁陸陽不讓,故意用手将她腰部以下墊高幾分,保持了一會兒。十來分鐘後,他才磨磨蹭蹭地收拾好,将人抱出了車廂。
用意再明顯不過。
回到老宅,浴室暖黃色的燈光下,陸晚濕漉漉的眼睛圓睜着,不說話,目光刀子一樣質問他。
向來不喜歡與人共用浴室的祁陸陽,今天破天荒地在花灑下幫人搓了會兒頭發,“遲遲,給我生個孩子吧。”他語氣輕松地說着不容反駁的話,順手将泡沫刮了點在她紅彤彤的臉頰上,像在逗一只寵物。
“我會對你們好的。”
陸晚胡亂地抹掉臉上的泡沫:“怎麽個好法?給很多錢,然後把我們扔到昆禺山的‘院子’裏去,一年來探視幾次?”
祁陸陽不作聲,執着花灑拿細細給她沖洗。
“你看,連你自己都沒想明白。”陸晚扯出個笑:“我該以什麽身份幫你生孩子?情人還是侄女?孩子生下來叫我什麽,阿姨?小媽?哦不對,你可是我名義上的叔叔呢,按理這孩子得叫我一聲堂姐的……”
祁陸陽忍着脾氣:“遲遲,不要無理取鬧。”
“無理的不是我。”陸晚繼續,“陸陽,你真的願意把你經歷過的那些……不圓滿,延續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嗎?”
性別中自帶的母性與責任感,讓她在一瞬間想到了很多。她想起鐘曉凸起的肚子和寄人籬下的未來,她想起祁元善求而不得、紛紛夭折的可憐生命,她甚至想起陸瑞年曾有意無意提起的、陸陽被“撿”回家時的可憐情景……
陸晚不想随便地讓一個孩子出生,出生在這動蕩不堪的當下。
被恐懼和控制欲沖昏了頭的祁陸陽,只想用孩子綁住些什麽握不住抓不牢的人或事,陸晚卻生怕孩子被無法抗拒的命運綁住。
兩人的訴求背道而馳。
祁陸陽還在堅持:“我說過,我會對你們好。”
“這不是好不好的事!”無法溝通,陸晚只說:“藥在哪兒?我要吃藥。”
“如果我不給呢?”祁陸陽扔了花灑,不由分說把人抱起來,托着腿根,讓她以背抵牆,“這回再別亂撲騰,我今天心情很不好,惹急了,疼得是你不是我。”
…………
“還鬧不鬧了?”祁陸陽又在最後關頭停下,饒有興味地問她。
陸晚全程第一次睜眼,水波潋滟的眸子對上他的,旋即又凄然地閉上,悶悶出聲喊了句:“小叔叔……”
她亦足夠了解他。
一聲輕喚,直接讓祁陸陽在瞬間繳械投降,陸晚順勢獲得了短暫的解脫。她還是那句話:“我要吃藥。”
“沒有藥。”
“陸陽,別讓我恨你。”陸晚嘴唇都抖了起來。
她居然說恨。
祁陸陽心裏一抽,神情在須臾間變幻莫測。末了,他心一橫,心底便有了決斷:如果愛意不夠拿來糾纏,哪怕是用恨去互相折磨,他也要拉上陸晚一起沉淪,至死方休。
“随便。”丢下這句,祁陸陽把陸晚一個人扔浴缸裏,自己先出了去。
等陸晚終于有力氣從浴室裏蹒跚着出來,主卧裏早已空無一人。她先還試着去擰了擰門把,果然被人從外面鎖上了,不死心,陸晚砰砰地拍響房門,又亮着嗓子叫了幾聲:“何嫂!何嫂!幫幫我!”
外邊,低低的、類似于争吵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又過了會兒,只聽祁陸陽說了聲“她是我的人,我想怎麽處置用不着您多過問”,再無任何聲響。
臉色漸漸蒼白,陸晚苦笑:這房子說是在何嫂名下,可主人……到底還是姓祁的啊。
沒有費心地在房間裏到處找藥,也沒再傻乎乎地喊人送什麽進來,陸晚能猜到,如果祁陸陽打定主意要像說的那樣做,這三天,甚至更久,自己不會有機會踏出這間屋子。
她八成是要被這人軟禁了。
躺回床上,任憑祁陸陽殘留在皮膚、空氣和布料上的氣息無孔不入地侵襲,陸晚無處可躲,也不想去躲。她只靜靜地流淚,任由眼淚一層層冒出來,滑過臉龐,被蒸發,表皮皴皺的拉扯感帶來淺淺的痛。
她不懂,事情怎麽就變成這個樣子?
不過,陸晚這回似乎猜錯了。
渾渾噩噩的一天一夜過去,滴米未進、以絕食抗議的她,于第二天淩晨時分等來了折返歸家的祁陸陽。
祁陸陽真的沒想到,陸晚的反應會這麽大:整整20多個小時不吃不喝不開門,她寧願将自己餓死在屋子裏,也不想給他一個孩子……
他就這麽差?
稍着滿身風塵仆仆,和說不上來的莫名肅殺之氣,祁陸陽徑直走到床邊,往因為低血糖而迷迷糊糊的陸晚嘴裏塞了粒指甲蓋大小的藥片:“再滿意了吧?”
差點被噎死的陸晚坐起來,生吞下那枚味道奇怪的藥片,再避開祁陸陽的眼睛接過他手裏的水,仰頭喝了個幹淨。
她太渴了。
祁陸陽又給陸晚倒了一杯,她喝得急,水嗆進氣管,登時咳得滿臉通紅。輕拍女人瘦削的脊背,他嘆氣:“以後不要再惹我生氣,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自己。”說罷,将一整板藥要都遞了過來:
“這麽多,夠你吃了。”
習慣性地反複确認着包裝盒上的字,陸晚許是還不放心,順手又補了一粒。
默默看她心平氣和的這番動作,祁陸陽眼神微妙地閃了閃,掩飾某種沒被察覺的愧疚不安。多此一舉地,他主動拿過床頭櫃上的另一盒藥,當着人面打開,拆出幾顆後說:
“這些是長期的,你要覺得有必要的話,也可以吃。”
看來這人是打算放縱自己随時随地、盡情盡興地亂來了。譏諷地揚起唇角,陸晚說:“謝了,一天一粒,我不會忘的。”
“遲遲,咱們倆之間真沒必要這麽說話。昨天的事……我很後悔,你別往心裏去。好嗎?”
“嗯。”
祁陸陽執起陸晚未愈的右手,盯着虎口細瞧,卻不止是在關心這一處:“還疼嗎?”
沒有回答,陸晚主動端起一旁的粥,小口小口地喝,顯然不想繼續和對方多說些什麽。
何止是疼而已。
在被強迫被侵虐的折磨下,在身體無法自控的屈辱下,在自由和權利都被限制的恐懼下……身體的痛顯得不值一提。
對着陸晚的沉默,祁陸陽沒有辦法,只得先去了浴室。
再出來,陸晚已經躺下了。他知道她沒睡着,五指伸進她的長而軟的發絲中,勾起,旋繞,纏住,再松開,一點點地試探着靠近。将下巴輕輕擱在陸晚肩頭,男人商量道:“遲遲,我昨天的話随時有效,你要不再考慮考慮?我是真的想要個孩子,我……”
陸晚翻過身,自己動手将身上的浴袍扯開,脫下扔到一旁,神色是一種了無生趣的凜冽:“趁我還沒開始吃媽富隆,你直接來吧,沒必要假客氣。等懷上了,你大可以把我綁起來用葡萄糖續命,總能撐到孩子生下來的。”
她以為自己能忍住不哭,結果話說一半,眼淚已經像滿溢的池水一般自然而然地跌落,砸在手上,很燙,很重。
這種時候怎麽能哭呢?怎麽能哭呢?
眼見着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些許氣勢一瀉千裏,自覺狼狽又窩囊的陸晚重新躺回去,将臉揉進被子裏,抽泣的聲音壓得極低極低。
祁陸陽想安撫一下她,伸出的手懸在半空,直到肌肉都僵直酸痛了,仍不敢落下。
他的聽覺亦變得無比靈敏,陸晚的每一次壓抑的抽噎,每一次缺氧般的啜泣,都像鈍掉的刮刀一般磨蝕着男人的神經。
他連安慰他的資格都要失去。
事到如今,祁陸陽只能說“對不起”——為了自己昨天的莽撞與不講理,為了自己今天某些不可說的心機。
對面依舊沒有回應,他又說:“遲遲,我已經沒有別人了,我只有你。不論發生什麽,你能不能……別抛下我。”
“我真的很孤單,孤單很久了。”
說這句時,祁陸陽的語氣裏有卑微,有懇求,将自己退到了某個極限的地方。這句話似乎翻過千山萬水、歷經滄海桑田,飄飄渺渺輾轉許久,再才傳到陸晚耳中。
她還是沒答話,但祁陸陽知道她沒睡。
綿長凄涼地一聲長嘆,他啞着嗓子:“你都已經這麽讨厭我了麽?”
微微側身,陸晚的聲音冷得像冰:“我在讨厭我自己。”
陸晚實實在在地為自己感到羞恥:在祁陸陽擺出低姿态以前,她就已經在心底準備好了一份原諒,就等着這人輕飄飄說出三個字,再急不可耐地雙手呈上,生怕晚了被人退貨,毫無尊嚴地妥協。
被愛的那個,确實從來都不需要認真道歉。
後來的一段時間,陸晚不再提起葛薇掃人興致,祁陸陽也沒有将生孩子的事拿出來反複問詢,兩人各懷心事,相安無事。
愚人節當天,祁陸陽親自掌勺下廚,給陸晚慶生,一大桌子都是陸瑞年以前最常做給叔侄倆吃的菜色。
陸晚吃飯的模樣很秀氣,米都是一粒粒地數着放進嘴裏,食量小,挑食也嚴重,小時候在幼兒園沒少被老師逮着教訓,說她磨蹭又嬌氣,吃個飯讓一個班的孩子等。陸陽那會兒已經上小學了,知道後就跑來接被罰站的陸晚回家,路上一準會順手拔了人老師的氣門芯,後來甚至連車座都給人卸了。
說起這些陳年舊事,陸晚難得露出點輕松的神色:“你打小就記仇,人家惹你一寸,你要還回去一尺。”
“我當時是為了誰?”祁陸陽攔住她倒酒的手,給人斟了杯果汁,“那老師找上門,陸老頭拿晾衣杆打我,你還在旁邊看笑話。天生的白眼狼一個。”
“那是你該打。”想到陸瑞年,陸晚放下筷子,說:“陸陽,清明節我想回章華一趟,掃墓。”
祁陸陽嗯了聲,意思是聽見了,沒別的表示。
“你不去?”她問。
“不去了,得出趟國。”
陸晚猜他還是沒跨過心裏的坎,便不再提掃墓的事。倒是祁陸陽自己先開口:“清明節是後天吧?航線應該來得及訂,到時候我讓人全程跟着,不過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不用。”陸晚覺得奇怪,“我回趟老家而已,犯不着這麽興師動衆。現在機票這麽好定,多花點錢肯定能買到。”
最近一段時間,祁陸陽似乎比之前還要謹慎小心,不怎麽讓她出門,有事沒事還讓何嫂炖湯給她補補。問吧,說是看她太瘦了,不健康。
哪個女人會嫌自己瘦?
陸晚不喝,拿出營養師的架子,頭頭是道地跟何嫂分析,說肉湯裏除了溶了水的脂肪和嘌呤,什麽營養都沒有,攝入多了反而容易得痛風和三高,百害無一利。何嫂倒是不再堅持,祁陸陽卻不是好打發的,他索性一有空就親自下廚,肉湯可以不喝,肉得吃,就像今天一樣,非得看着陸晚一點點全吃幹淨才罷休。
鐘曉約了幾次都沒把陸晚約出來,不由埋怨:“我這快臨盆的孕婦都活蹦亂跳的,你一身輕松,至于這樣嗎?”
陸晚只當是祁元善那邊又有什麽動作,懂事地接受了祁陸陽的安排,不做他想。
現下,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皮,祁陸陽又給她夾了點菜在碗裏:“條件允許,讓自己舒服點有什麽不對?我那飛機放着也是接灰,清明路上人多,出事了麻煩。叫人跟着是想讓他們帶你順便去看看那塊地。爬山太累,坐車上去吧?合同我已經簽了,夏天之前開工,争取明年你生日前收拾出個樣子來……”
他林林總總羅列了一堆,有理有據,陸晚嘴皮子比不得這人利索,只能妥協。
飯後,祁陸陽拿出個盒子給她。
裏面居然是把比一般尺寸要小巧很多的手槍,套筒上還刻了兩朵玫瑰。
陸晚瞬間反應過來,這玫瑰花是Guns N' Roses——槍炮與玫瑰樂隊logo上的那兩朵。
她人看着乖巧溫順,少女時期卻偏生喜歡重口味的搖滾樂。為了侄女這小衆喜好,陸陽中學時沒少在課間翻牆,去音像店搶人家才上架的稀罕新貨。末了還非要吐槽:“這能聽出些什麽?亂吼一通,躁得慌。”
陸晚笑他沒品味,翻出槍花那首相對舒緩的《Don't cry》,一人一只耳塞,聽完了一整個夏天。
祁陸陽去美國那幾年,他的播放器裏只有這一首歌。
“我不要這個。”當下,陸晚本能地想把手裏的盒子扔脫手——它總會讓她聯想到一些血腥的、不堪的東西,她駕馭不了,也不願面對。可想起自己說的那句“教我用它”,以及之前的不快,陸晚又解釋:
“不是不幫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用它,別誤會。”
以前的他們,哪裏需要什麽多此一舉的解釋。
話音落下,兩人心底同時湧起股淡淡悵然。祁陸陽把槍拿出來,半強迫地塞到陸晚手中:“再怎麽嫌棄也得收好了。”
“我真沒嫌棄。”陸晚又一次辯解。
他無謂地笑笑:“傻姑娘,我從來不需要你幫我做什麽,我只求你能自保。”
看陸晚一臉茫然,祁陸陽握着她的手,擡起臂膀,朝佛堂的方向做出一個開槍動作,說:“下次祁元善再來家裏,你就這麽給他一下。憑你的本事,就算打不死人,也夠他吃一壺了。出什麽事有我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