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2)
他真有心,便能以相思日日喂養「歲凋」,直至千年花開,佛祖曾許諾,花開之時,因緣已聚,佛祖将會讓小妍入人間歷劫磨練,屆時,他們終将有一世的情緣。
而且,只此一世。
等待了千年,嘗盡了千年的孤絕,喂養了千年的相思……「歲凋」,終于開花。
綜觀三界,至今仍無人見過「歲凋」開花,而今,他成了三界第一人,親眼目睹「歲凋」開花。
「歲凋」沒有固定形貌,亦無人知曉它是如何開花,原來,它随着因緣而變,如今開在他的心口上,意謂将随這副肉身的茁壯而綻放,亦将随這副肉身的衰亡而死去。
而他向佛祖求來的因緣,亦會随着「歲凋」一同盛放與凋零。
這具凡人身軀只有一世的性命,然而,只要他存活在這世間的一日,即能擁有他向佛祖求來的那份情緣。
烨……
仲烨閉起了灼熱的眼,按着胸口那朵「歲凋」,回想起這段時日來的種種,自責與悔悟如刀鋒劃過心頭。
佟妍……他等待千年的人兒啊!佛祖雖然憐憫衆生,卻也不可能為了一己之私便擾亂了天綱,之所以讓她下凡走這一遭,亦是為了讓她在人間劫難中成就菩薩心腸,習得慈悲與憐憫,日後功德圓滿方能返回極樂淨土,正式成為佛祖的蓮花弟子。
既然是為了歷劫而來,自然要受盡苦難。她的身世之所以這般坎坷,自幼便能看見凡人所不能見的……全是磨練,全是因緣的安排。
她的身分低微卑賤,是為了感悟百姓之苦;她的膽怯懦弱,是為了感懷衆生之懼。
而他卻傷了她。
仲烨的眼前好似又浮現她含淚央求的臉蛋,她驚慌恐懼的瑟縮,她遭受屈辱的莫大傷悲……
「啊!」他低吼一聲,手臂一揮,将妝臺上的雜物掃落下地。
因為那碗孟婆的迷魂湯,他忘卻一切,亦忘了自己欲尋的人,若非「歲凋」開花,助他解除了縛咒,他又怎會曉得,他以着仲烨的身分,傷了她的心多少次。
這便是佛祖的安排嗎?雖然賜予他們短短一世的情緣,卻必得歷經這場磨心的傷害,才能讓他在懊悔與自責中想起一切。
回想起先前他是如何的羞辱她、輕蔑她,他恨透了自己。
雖知這是為了轉生至人間,必得飲下孟婆湯所換取的代價,可他仍是惱極了自己!
人間相見,他卻不認得她,亦不記得她……仲烨閉緊的雙眸赫然睜開,眸內已布滿了血絲,灼熱的刺痛着。
「世子爺您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啊!」安墨氣喘籲籲的奔進了房裏,一見滿地瘡痍,又驚又怕,連忙跪伏在地。
「她在哪裏?!」仲烨忽然啓嗓,低啞的嗓音教人心顫。
「她?爺兒說的是古小姐?方才丫鬟已經扶她回房——」
「不是她!」仲烨霍地回身怒斥。
安墨怔了怔,被那雙如冰焰一般銀藍色的眸子瞪得全身發寒。
「請恕小、小的驽鈍,不明白世子爺說的那位是……」
「佟妍在哪裏?」仲烨陡地一個快步走來,伸手便将呆住的安墨從地上扯起,俊麗的面龐盛滿了滔滔怒焰。
「佟、侈妍已讓世子爺驅出了王府,馬夫将她送回了她原來的住處……」話未竟,衣領被提高的安墨又給甩在地上。
只見仲烨一雙冷眸掃來,口氣冰冷的命令道:「将那名馬夫找來,即刻替我備馬!」
臨川的舊城區,一匹紅鬃駿馬奔跑在剝蝕的青石板道上,揚起了黃沙飛塵,馬背上那俊美若神人的高大身影,亦惹來了青雀街上無數驚豔愕然的目光。
仲烨勒住了缰繩,翻身下馬,宅子的大門正好打開,一名嬌俏稚氣的姑娘方走出,便與他撞個正着。
「你這人怎麽這樣!走路不長眼!」陸明蓉方嚷完,一擡眼便為男子的俊美愣住了,兩頰亦随之翻紅。
仲烨根本未将她放在眼底,冷着臉兀自問道:「佟妍在何處?」
「妍姊姊?」乍見那雙銀藍色眼瞳,陸明蓉顫了下,有些畏怯的往後退了數步。
可當她觑見有一批護衛随後而至,馬巒上還刻印着湍王府的皇裔族徽,再瞧男子一身錦衣繡靴,眉宇之間盡顯尊貴,又聽見一名男子嚷着世子爺慢點兒……她當即明白了男子的身分。
「民女見過世子爺。」初次見着這般大人物,陸明蓉渾身發軟,臉兒臊紅。
仲烨惱極的別開眼,奔進宅子裏捜了一遍,安墨也急巴巴的領着護衛尾随,幫着搜找佟妍的蹤影。
誤以為佟妍又犯了什麽罪刑,陸明蓉吓得臉色慘白,一見仲烨又折返回來,欲再向她追問,她忙不疊地道:「今日城西的孫家有宴席……妍姊姊與我爹娘被雇請去奏樂助興了……」
仲烨眸色微寒,一晃眼便已翻身上馬,手裏的馬鞭揚起再落下,高大的身影已然遠揚。
「快快快!跟上世子爺!」安墨随後領着一批護衛揚長而去。
真的是湍王世子!陸明蓉扶着門框,雙腿已經癱軟,兩眼卻還癡癡的凝視着那抹遠去的身影,一顆心怦跳得厲害……
城西,孫家。
仲烨推開了意欲攔阻的小厮,擅自闖進了朱門大院,尋着絲竹之樂的來源處,大踏步走去。
轉進一處園子,孫宅的花廳裏,只見三兩歌妓正與數名男子在飲酒作樂,一旁的樂班正盡責的彈奏。
仲烨驀地收住了腳步,灼燙的眸光穿過了重重人影,落在那跪坐在樂班最後方,低垂着眉眼,面色幽幽的人兒身上。
「你、你誰呀?!是誰放他進來的?!」當仲烨步進了花廳,宴席上的家主驚詫的嚷出了聲。
席間騷動四起,隐在角落的佟妍始終垂着螓首,一雙纖手熟稔的撥弄着琴弦,身麻心亦麻,對身旁的聲響絲毫恍若未覺。
她眸光黯淡無神,小臉木然,宛若一尊人偶。于她而言,自從離開湍王府,過回原來任人輕賤的日子,一顆心已如死灰。
直到身旁的人輕推她一把,眼睫顫了下,她才恍惚醒過神,察覺宴席已靜了下來,才匆匆停手。
心下赧慚,誤以為是自己擾了宴主的興致,正欲起身道歉賠罪,不料,她一揚眸,便看見那道她曾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着的身影。
她怔住,起至一半的身子就這麽僵在半空,黯無光彩的美眸瞠圓了,蒼白的雙唇微微顫抖,喉間似噎住了一般。
仲烨一身鴉青色錦衫,黑發簪起,面貌俊麗依然,眸光卻好似灼熱的焰湧向了她。
她聽見孫宅的下人正欲進門驅趕,外邊卻闖進了一批衛士,爾後安墨的身影亦尾随而入,當他喊出那一聲世子爺時,花廳裏的衆人面色倏變便齊齊跪了下去。
一剎間,教人屛息心顫的寂靜淹沒了此間。
她呆睜着雙眸,見仲烨提足,越過了跪伏在地上的衆人,一步接一步,走至她的面前。
她所不知的是,為了這短短數步,他已涉足千年,于孤絕中漫漫等待。
「仲……烨?」即便人已立定在眼前,淚霧模糊了眼,她仍是抖着嗓子,不敢輕信的喃問。
她沒變。什麽都怕,唯獨不怕他這一點,即便轉世之後依然沒變。
仲烨胸口發灼,方才走來的每一步俱是煎熬,俱是踩過了千年的思念方能來到她面前。
他緩緩伸出了手,卻以着急猛的力道将她拉進了懷裏,将那滿眼蓄淚、呆怔着的小臉按入胸膛。
「小研,我來了。」他在她耳畔瘡啞的低語,哪怕她已記不得轉世前的種種,他千年的思念終能在此刻傾訴而出。
佟妍怔愣着,身心俱顫,依偎在他懷裏,淚水無可自抑的落下,弄不明白他此下的舉動究竟是為何,一顆心卻不自主的擰疼了。
她不懂……這感覺就好似……好似許久之前,他們便已經屬于彼此,卻歷經了漫長的歲月,終于再次相見。
「原諒我,現在才想起……我是為你而來的。」仲烨啞聲喃着,複又将懷裏太過單薄的人兒抱緊,幾欲想将她嵌入心坎裏,世世相随,再也不分離。
她為他這個修羅起名,為他在血池裏種下朵朵白蓮,為他攜來了歡笑,在他心中種下了情念……他在孤寒黑暗的地獄中日日奢求卻不可得的人兒,終于盼至。
于他而言,身旁無她,千年亦如一日,雖生猶死。
漫漫千年……為她,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