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又是那個如幻似真的夢境。

那個黑衫男子,及那名手執白蓮的白衫女孩……曾經這夢境令她深覺迷惑,而今卻覺如此熟悉。

佟妍在睡夢中彎起了一抹恬淡的笑靥,正欲翻身偎進男人溫暖而寬大的胸懷,不意然的撲進一片殘留的餘溫。

她睜開了蒙胧的雙眸,望向身旁的床榻,發覺一片空蕩蕩,正怔忡着,卻聽見外間隐約傳來一陣又一陣的談話聲。

「當初你說,你讓她進你的寝房,不過是為了捉妖,你與她不曾有過什麽,也将人放了。」湍王妃姬氏的嗓音冷冷地響起,「結果你這是在做什麽?又将人帶了回來,藏在你的寝居裏大半個月,也不讓嬷嬷送藥,難不成你真打算讓那個低賤的漢人懷上仲家的血脈?」

聽聞此言,倚坐在床沿的佟妍捏緊了腿上的錦被,咬緊了下唇,螓首低低的垂下。

這半個月,仿佛置身于另一夢境,仲烨與她寸步不離,他待她幾乎好上了天,教她騎馬,教她習字,教她說西荒話,仿佛将她當成妻子那般的對待。

知道她挂心乳娘一家人,他遣人代她捎口信,又賞賜了一筆安家的銀兩,好讓她再無後顧之憂。

她始終不明白,他清冷傲然的性情未變,要說像是變了另一個人,也不像,可他對她确确實實不一樣了。先前的他,喜怒不定,忽冷忽熱,如今卻将她視為珍寶那般的好。

那雙曾經無情冷睨她的銀藍色眸子,時時盛滿了眷戀,刻刻是熾熱的溫柔缱绻,仿佛她是他向神佛求了甚久,終于得來的瑰寶。

這段日子裏,她被他百般疼着、寵着,幾乎要忘了自己是何人……眼前湍王妃尖刻淋漓的話,如一根細針戳破了這美夢,提醒她,她是何等出身,又有多麽低微配不上仲烨。

「烨兒,你莫不是真讓那個女人給迷住了?你別這麽傻,你将來不只是要繼承你父王的大業,更可能坐上帝位!你怎能辜負皇祖母對你的寄望?!」

正在系攏腰帶的纖手倏然一僵,佟研低垂的雙眸瞠圓了,心頭一陣劇顫。

莫怪人人皆說湍王世子地位之尊貴猶勝當今太子一籌,原來……垂簾聽政的皇太後有意改立他為儲君。

外間傳來仲烨低沉的嗓音,隐約可聽出他的不悅,可具體說了些什麽,礙于他壓低了嗓,是以聽不真切。

正當佟妍幫自己打理好,欲出寝居時,卻見綠繡領着幾名丫鬟将早膳送了進來。

「佟小姐,時候不早了,快些用膳吧,世子爺就怕您餓着了,特意交代奴婢送進來。」

綠繡是王府裏的一等丫鬟,在一般下人眼中等同于半個主子,她指派着那些小丫鬟将早膳張羅好,将碗筷擺好。

「王妃在外邊,我怎麽能……」素聞湍王妃行事作風甚是強硬,佟妍雖然不曾親眼目睹,光憑方才聽見的那些責難,她心中已生了惶懼。

「小姐莫怕,這裏是觀蓮居,一切由世子爺作主。」自她在仲烨寝居住下後,綠繡便跟在她左右,為她張羅大小事。

她沒名沒分,既非妻妾更非通房,在府裏的地位委實尴尬,丫鬟下人們見了她多是戒慎防備,不敢放肆,即便是曾經極為輕蔑她的安墨,如今亦是恭恭謹謹,不敢露出半分嫌惡。

她自然明白,這一切并非是她躍上枝頭成了鳳凰,而是衆人不敢違逆惹怒了仲烨,她能有這等待遇,自是倚藉着他的疼寵。

「小姐快些用膳,要是餓壞了身子,綠繡可是沒法向世子爺交代。」綠繡知她心中忐忑,主動拉她坐下,盛了一碗煲得軟爛的雪耳紅棗蓮子羹,貼心的吹了幾口,方送進她手裏。

佟妍接過青花釉瓷碗,垂下眼,撥弄着碗裏瑩白如雪的蓮子羹,有一口沒一口的含進嘴裏。

「綠繡……」她低低的揚嗓,欲言又止。

「小姐想問什麽便問吧,綠繡能答的,一定如實答覆。」綠繡心細如發,自是曉得佟研的心。

「仲烨他……」

「小姐若是想問世子爺的事,綠繡可就不好答了。」綠繡歉然一笑。

到底是仲烨親自拔擢到身邊的一等丫鬟,綠繡一向謹言慎行,佟妍只好兜着話問:「那外頭發生了何事,你可曉得?」

「小姐方才應該也聽見了,王妃對小姐長宿在世子爺房裏頗不諒解,加上皇京那邊來了個特使,據說是奉皇太後之令來的。」

「皇太後?」佟妍驚愕的揚眸。

綠繡左右觑了觑,湊身到她耳旁,壓低了嗓說道:「具體情形是如何,小的并不是很明白,可聽說,那個特使是為了指婚一事而來。」

指婚?佟妍又是一怔。

「上回那柳知州來王府向世子爺讨人,背後便是仗着王妃的勢,王妃也是一心為了世子爺,小姐應該也知。皇家族裔最重血統,王妃尤其看重此事,自然容不下小姐。」

佟妍點着頭,眼前是西荒人稱帝當家,雖然沒有明文律令規定西荒與漢人不得通婚,可舉凡是家底還不錯的西荒人,決計不可能嫁娶漢人。

「世子爺的性子小姐應該也懂,很多事,即便是王妃也不敢當爺兒的面出手。」綠繡語帶保留的低聲道。

聽出綠繡話裏含蓄的暗示,佟妍的心暗暗收緊。若不是仲烨護着她,恐怕湍王妃早已出手整治她。

「王妃是個明白人,她不會為了小姐與爺兒鬧不快,恐怕這回王妃是想藉由皇太後之手,讓爺兒盡早成婚。」瞥見她臉色略白,綠繡忙又道:「小姐放寬心,世子爺正是為了這事與王妃争執,爺兒的性子絕對容不得他人擅自作主。」

是呀,仲烨心性極為孤傲,先前她待在王府充當誘餌時便已有領教。不過,那名特使可是皇太後派來的,若是指婚的懿旨當真已下,他能抗旨嗎?

不對,他何必抗旨?他待她再好,萬不可能娶她為妻,至多也只可能納她為妾室,何必抗旨?

如是想着,佟妍心裏松了口氣,同時也泛起了一陣淡淡的酸楚。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若想待在他身邊,唯有成妾,可事到眼前,她還是免不了嘗到了處境悲涼之苦。

尋思間,仲烨已經走到她身旁,伸出寬厚的大手撫上她怔忡出神的秀顏,見狀,綠繡福了福身,靜悄悄的退出了寝房。

「在想什麽?」仲烨一日之中,總要撫她的臉數次,那眼神好似是在确認她是否真的好端端地在他眼前。

「方才外邊……」

「那些事你別理會,我自會處理。」仲烨落了坐,親自盯着她用膳。

他不讓她過問那些事,怕是覺得她不夠格吧?佟妍心中微澀的想。

「你什麽都不必想,只要想着我,想着快點養好身子這兩件事便好。」仲烨說着,一聲吩咐下去,綠繡便又端着一碗黑稠稠的補湯進來。

她蹙起秀眉,直覺想躲,仲烨不讓她躲,扣住她的手,親自端過那碗補身的湯藥喂她喝下。

見她喝得眉蹙臉白,仲烨看似清冷無緒的俊顏下,是懊惱與自責,是惱怒的心疼。前兩日他讓王府任用的醫官為她把過脈,她底子本就虛寒,先前又喝了不少避孕的湯藥,益發損折了身子,以至于不易懷胎。

為了一己私心,為了留下這只能擁有一世的曾經,他努力想讓她懷上孩子,不管用盡什麽法子都想,可卻苦了她。

「為什麽要讓我天天喝這些藥?」佟妍忍住欲嘔的惡心之感,苦着嬌顏輕推開他捧着瓷碗的手。

「你身子虛寒,要快些養好,才能生養孩子。」仲烨捏起一顆杏花糖,送進了她的嘴裏。

「……生養孩子?」她嘴裏含着糖,着實一怔。

她怎能懷上他的孩子?且不論他将來是否會繼承大統,光憑他是湍王世子這身分,她能得到妾室的名分已是大幸,湍王妃怎可能容許她這樣的女子懷上他的血脈?

仲烨明白她惴惴不安的心思,将她擁進了懷裏,雙臂圈着她的腰背,手勁是那樣的輕,就怕弄碎了她似的。

「什麽都別想,你只要養好身子,好好待在我身邊,其餘的交給我煩心就好。」

嬌顏緊偎着他的胸膛,她垂下眼,粉頰染上了霞暈,杏花糖在舌尖上融化開來,稍稍沖淡了藥的苦味,苦澀卻上了心頭。

莫說湍王妃不允,遠在皇京的皇太後會肯嗎?一個出身低微的漢女,得了湍王世子的專寵,這等事對西荒皇裔來說,已經是會招惹非議的醜事,如若她又懷上孩子……不管是她,抑或是孩子,都不容于這座王府。

已是初秋,夜色降得早,為了款待遠從骥水而來的太後特使,湍王府設了盛宴,仲烨自然也推拒不得,傍晚時便讓湍王派來的步辇接走赴宴。

一身玄衣繡袍、光曜懾人的仲烨前腳剛走,載着湍王妃的步辇随後便進了觀蓮居的院子。

佟妍才抱着兩卷書冊,從仲烨的書房裏走出來,迎頭便撞見一身錦衣玉華的湍王妃氣勢淩人的走來,身後還跟着一群仆婦與丫鬟。

只見湍王妃不怒不罵,臉上盡是笑,自是一番雍容尊貴,望向她的眼神卻充滿了鄙夷與怒氣,似要用那雙眼撕了她一般。

佟妍一僵,手裏的書冊滑落在地,連忙跪下身來,低垂着螓首不敢直視。

「民女見過湍王妃。」她的嗓音微微顫抖,雙手伏在地上,暗暗捏緊了散成一個圓的裙擺。

「你,應當知道自己是什麽身分。」姬氏垂着雙眼,揚笑的神情教人不寒而栗。

「我知道烨兒喜歡你,把你寵上了天,任我怎麽勸都不肯聽。我本想,他若是開口要将你收房,納為妾室,興許我還能睜只眼閉只眼,容忍你留下。」

說這話時,姬氏緩緩走上前,不知是有心抑或無意,就這麽踩上了她的手背,佟妍死死咬緊了下唇,不敢哼出聲。

「偏偏,烨兒居然開口要娶你當正妻。」見她痛得面色慘白,姬氏才挪開了腳。

「他這樣的身分,怎能娶你這樣下賤的女子為妻!」

仲烨想娶她為正妻?佟妍睜大了美眸,怔然瞪着慢慢紅腫泛開青紫色的手背,驚愕之感已經壓過了還未退除的劇痛。

「眼下烨兒這麽看重你,我若是動了你,他定會與我決裂,我亦不可能容忍你繼續留在烨兒身邊。」姬氏淡淡的說着,一旁的管事嬷嬷走來,将她從地上拽起,将裝滿了銀兩與幾件衣裳的包袱塞給她。

「王妃……」佟妍雙目溢滿了驚惶,身子卻被管事嬷嬷緊緊架住,另一名丫鬟手裏端着一碗漆黑的湯藥,那氣味她并不陌生,是避孕落胎的湯藥。

「你先是被妖怪附了身,差一點就害死烨兒,後又迷惑了烨兒,就為了你這樣的女子,害得我們母子倆處處不合,我能留你一條活路已屬大度。」

姬氏目光淩厲,說話時臉上雖然猶笑,眼中的殺氣卻震懾人心。佟妍想,若不是真顧忌于仲烨,她怕是活不過明日。

「那特使不僅僅是代傳指婚的懿旨,更帶來了皇太後召烨兒進皇京的旨令,屆時烨兒忙着赴京一事,便也無暇找你,日子一久,念頭便也淡了。」

「不……我不要。」佟妍面色慘白,惶惶的搖動螓首。

「王妃,求求您,我不要名分,什麽都不要,只要能留在世子爺的身邊,要我為奴為婢都願意。」

姬氏冷笑一聲,「為奴為婢?如果真是這樣,那倒也并無不可,畢竟烨兒他父王也收了不少漢女為妾。但是湍王亦清楚,能為我仲氏誕下血脈的,唯有西荒皇裔的女子,他自有分寸,從不讓我操這份心。可荒唐的是,烨兒不只想娶你當正妻,更想讓你為他生子,既然這樣,我也不得不出面幹預了。」

「求求您……饒了我吧……」佟妍沉痛的不住央求着。她所求不多,只願待在仲烨身邊,為何這樣的心願卻是如此艱難?

笑了笑,姬氏垂下眼,端詳起自己那雙纖白的玉手,雲淡風輕的低道:「喂她喝藥,然後送她出府。」

聞聲,管事嬷嬷掐緊了佟妍的一雙胳膊,任憑她如何扭動掙紮、哀求都沒用,端着湯藥的丫鬟臉上揚着惡意的笑,步步湊近,一擡手便将碗口抵到佟妍嘴裏。

佟研絕望的閉緊了雙目,眼下她沒有懷胎,自然不怕喝這藥。可仲烨想要她幫他生下孩子,日日為她滋補身子,這藥一喝,怕是一切努力将前功盡棄。

孩子呵……喝下這碗藥,她便要被送離臨川,往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他,事已至此,她竟然還有心思想孩子的事?

心如死灰,她死死閉着眼,下巴被丫鬟緊緊掐住,那氣味濃郁的湯藥滑入了嘴裏,一抹苦澀在舌尖漫開。

咻!一支紅羽箭劃破了空氣,路徑筆直,速度之快,猶勝疾風,就這麽不偏不倚射中了丫鬟的手背。

「啊!」丫鬟痛叫一聲,手裏的瓷碗摔碎在地,湯藥盡灑。

衆人皆是一愣,眼力趕不上那箭射出的速度,一時不明白發生何事,只看見丫鬟撫着手背,痛得癱坐于地。

再定神一看,那丫鬟的手背異常紅腫,手腕前彎的弧度甚是駭目……姬氏上過戰場,一眼便瞧出丫鬟的手骨盡碎。

再垂目看向地上那支專門在宴席上,讓賓客們用來游戲比劃的紅羽箭——為免傷了和氣,這紅羽箭的箭頭是特意磨鈍的,不至于在嬉戲中傷着人。

紅羽箭傷不了人,卻射碎了丫鬟的手骨,可見射出這箭的人臂力之大,箭術之精湛敏捷……姬氏一凜,轉身望去。

遠遠那頭,一抹颀長的玄色身影,手中緊握着彎月長弓,月輝照映出他俊麗的五官蒙上了一層森寒,那雙銀藍色的眸子卻在黑暗中閃爍着欲焚毀一切的怒焰。

靜,四下陡然悚靜,唯獨衆人的驚喘聲,及丫鬟的痛哭哀嚎在耳邊回蕩。佟妍睜開了眼,看見伫立在曲廊那端的仲烨,怔然又喜。

他……他怎麽會……驀地,她瞥見了一道身影在仲烨身後的半空中浮動。是風煞!竟然是他向仲烨通風報信!

「箭。」仲烨将手伸向身旁流了一身大汗的安墨。

安墨肩上背着箭筒,先觑了觑那一頭的湍王妃,再汗涔涔的望向主子。

「世子爺,這不好吧……」

「箭。」這一聲下得極重、極冷,教人身心俱寒。

安墨抖着手,抽出紅羽箭遞進仲烨的手,他握緊了箭,拇指一扳,便将磨鈍的箭頭折斷。

斷裂的箭頭尖銳如刺,一箭射出,如中要害,必當奪命。

「世子爺饒命,世子爺饒命啊!」見狀,那些管事婆子與丫鬟齊齊跪了一地,身子全緊緊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佟妍霎時脫了困,僵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呆怔着。

「烨兒,你這是做什麽?」姬氏氣得渾身發抖。

「就為了這個漢女,你不惜念母子之情的威脅我?」

仲烨無動于衷,極目以對。

母子之情?他本是修羅,後為地獄閻羅,不過是藉這個肉身轉生為人,于他而言,浩瀚三界之中,他本就是孤獨的存活着,既沒有過去,亦沒有未來,早已超脫了生與死。

他唯一在乎的,只有那個女人。哪怕天下盡毀,三界淪滅,他在乎的,只有她。

「甭管是何人,誰要敢再動她一發一毫,我手中這支箭便會要此人的命。」嗜血的殺意在銀藍色眸子內閃現,仲烨将斷箭拉上了弓。

那箭,分明是瞄準了她!明白到這一點,姬氏當下氣紅了眼。

「烨兒,你竟然……莫非你真要為了她與我反目?」

「只要母妃不再傷她,不再讓她因我而受苦,我依然是仲烨,湍王府的世子,仲氏的血脈,母妃引以為傲的兒子。」

聞言,姬氏當真氣極。他這是明目張膽的警告她,若是還想要他這個兒子,便得放過佟妍,別再插手他的事。

仲烨的心性雖是孤傲不馴,卻也不曾說過這樣的重話,姬氏不傻,自然明白在這節骨眼上,她若是執意撕開了臉,不過是傷了母子之情,有害無益。

「烨兒,你當真傷透了母妃的心。」這口氣只能忍下,姬氏兩眼泛紅,冷冷的說罷,憤恨難平的拂袖離去。

一群吓得魂魄俱散的仆婦丫鬟,顫巍巍的起身尾随,那碎了手骨的丫鬟還癱坐在地上,也沒人敢去扶她。

她一見仲烨朝這方走來,猶如撞見了黑夜中的惡鬼,霎時驚駭不已,握着已痛至失了知覺的手,痛哭失聲的爬起身逃離。

所有人皆懼怕眼前這個一身玄黑衣衫,幾與黑夜融為一體的高大身影,就連安墨也抖瑟瑟的屏着氣,不敢吭上一聲。

唯獨佟研呆立在原地,怔怔望着他快步走來,眼中冷冽的殺氣仍盛,英挺的五官蒙着一層冷峻,身上流動着肅殺之氣,仿佛一尊俊美的修羅。

這樣的他既是迷惑人心,卻也教人心驚膽寒,可古怪的是,她卻覺得這樣的他,反而讓她感到無比熟悉心安,仿佛這才是真正的他。

怔忡間,她已被嵌進寬闊堅實的胸膛,那雙為了她拉緊弓弦的強壯手臂正緊緊圈住她的腰身,小臉貼在他的心口,聽見他劇烈跳響的心律。

「是我不好,差點讓那些人傷了你。」兇悍不再,殺氣盡退,他這聲自責的沉吟似水溫柔,教她鼻尖泛酸。

「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她擡起蒼白的嬌容,美目盈滿了迷惘。

「我不懂,我有什麽值得你這樣對我?」

要論美貌,王府中不乏比她更出挑的女子;要論才情,她這等出身,除了深谙琴筝樂律,再沒別的了;要論身世,她……根本不配。

「因為是你。」他深沉的眸光似藏了許許多多的話,可最終只是吐出這一句。

「小妍,因為是你。」

因為她,他甘願犯下擅自離守的罪,從孤寒地獄來到人間,只為一償千年的思念。

如她記起轉世前的種種,可會怨他這個修羅太過自私?

「烨?」瞥見他眼中的沉痛及內疚,佟妍不禁怔然。

「有你,便有我。無你,亦無我。」沉啞的嗓音朗朗喟嘆,他将她嵌進心口,恨不能将她融進自己的骨血。

「烨……」她的疑惑始終得不到答案,布滿迷惘的小臉只能依偎在他懷裏,任由他将自己緊抱,溫暖滲進了她的膚骨。

紛擾的一夜将盡,天方微熹,佟妍原是睡得極沉,直到一陣震晃驅散了睡意,她睜開兩道眼縫,瞧見自己被仲烨抱在懷裏,坐進了馬車裏。

她驚詫的睜亮了眼,纖手揪住了仲烨的襟口,茫然不解的問:「我們這是準備上哪兒?」

話剛問出口,窗口的錦簾被風吹起,她移目眺去,瞧見前方尚有另一輛馬車,以及一批随行護衛的死士。

安墨就站在那匹馬車前,躬着身子與一名穿着俐落騎裝,身形修長氣質飒爽的女子交談。

她亦瞧見女子身後的女随從,手中捧着兩卷明黃色錦帛書卷……那女子分明是遠自骥水皇城來的太後特使。

一只大手拉下了翻飛的簾子,阻斷了她驚詫的視線,仲烨撫着她的頰,俊顏沉靜似止水,眼裏卻仍是掩不住的心疼。

他待她當真極好,俨然将她當成罕世瑰寶一般的疼寵着,好得讓她心生赧慚,幾度反問自己——她,當真值得他這樣對待嗎?

「你才睡了幾個時辰,再歇會兒。」仲烨摸摸她的發,順勢将她按入懷裏。

「你還沒說,我們準備上哪兒?!」她仰着迷惑的小臉。

他垂下眸,灼熱的呼息拂動她的眼睫,心口蕩起了一陣酥麻。

「去骥水。」

聞言,她僵了下,随即從他懷裏坐起身。

「去骥水?!」她長這麽大,從來沒離開過臨川,骥水……何等富庶繁榮的皇畿,她連想都不敢想。

「怎麽了?你不喜歡那兒?」瞧出她眼中的慌亂,他攢住她的纖手,放柔了嗓音低問。

她搖首道:「我沒去過骥水。」不曾見過的地方,何來喜歡或讨厭。

「那裏不比臨川差,你會喜歡那裏的。」

「好端端的,為什麽突然要去骥水?」而且還是天色未亮便急着出發。

仲烨微微一笑,「我去那兒辦點事。」

「是……準備進宮嗎?」她想起湍王妃曾提及,此次宮中特使亦帶來了皇太後召見他的懿旨。

「是。」他毫不避諱的說道。

「是為了指婚的事?」她略帶遲疑又問。

「是。」他瞬也不瞬的微揚嘴角。

「你……打算怎麽做?」她不敢奢想真能成為他的妻,但她不明白,如果他這一去是為了覆命,那又何必帶上她?難道他不怕惹怒了皇太後?

「你只要好好照顧身子,其餘的不必你來操心。」他不願讓她知道太多,刻意淡了這話題,欲敷衍帶過。

「烨,告訴我,你究竟想做什麽?」嬌柔的小臉浮現一絲執拗,她堅持想弄清楚他的盤算。

他默了片刻,方道:「親自向我的皇祖母退婚。」

佟妍聞言愕然。退婚?懿旨一下,焉有退回的可能?!即便他是太後的皇孫,這樣觸犯皇威的大不敬之舉,難保他不會被責罰啊!

「為什麽要退婚?是為了我嗎?!」她怔怔的問。

「今生今世,我的妻只能有一人。」大掌捧住芳菲容顏,仲烨目光灼灼,堅定若磐,眼裏只映着她的身影,起誓一般的沉聲道:「那就是你。我的妻只能是你,這一世只有你。」

佟妍心口一陣酸軟,整個人、整顆心已融進他柔情萬千的眸海,想說的話全噎在喉頭,被哽咽沖散了。

「我只要你一個,如果沒有你,就算給我整個天下,我也不要。」

「烨……別對我這麽好,我……我不值得。」

「不,你錯了,只有你值得。」

将眼圈與鼻頭泛紅的人兒擁進懷裏,他抱着她,愛憐地吻着她,吮去她眼角的淚珠。

「我……真能當你的妻嗎?」她倚在他的胸口,幽幽地問。

「這一世,我只有你這個妻。」他斬釘截鐵的道,在她背後輕撫的大手無比地溫柔。

哪怕只是不可能實現的諾言,她亦已心滿意足。佟妍垂下眼,伸手回擁着他,耽溺在這一刻的美好之中,即便下一瞬便死去,心中也無缺憾。

仲烨輕撫着她的發,下巴叩貼在她額前,于沉思中,眸色寸寸深沉了下去。

神佛雖允諾了這段情緣,但是并未承諾他們這一世平順無恙,舉案齊眉,白首到老。

在人間,他不過是一介凡人,除了尚存一雙修羅之眼,他不過是血肉之軀,若想守護她,讓她一生安順無憂,必得藉重仲烨這個身分。

人間多少紛擾,為名利,為權勢,人心貪得無餍,即便是地獄惡鬼,亦貪戀這座人間。

于他而言,人間不過是另一座煉獄,只是那些血腥的殺戮藏在人心之後,肉眼看不見。

他要她一世和樂,無憂無慮,無病無痛,與他厮守到老,要她為他生養他們的孩子,讓那個孩子成為他們這一世相愛過的誓證。

只是在這之前,他必須先将擋在眼前的阻礙一一拔除,方能實現這個盼了千年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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