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沈鳴喝過了酒,平日裏略有些蒼白的臉色,如今沾染了點嫣紅,于是那本來冷清的臉,就多了分柔和。而那雙墨黑的眼睛,卻仍舊清明,仿佛看到眼前的人并不意外。

伶俜眨了眨眼睛,小聲試探着問:“世子,你知道是我?”

沈鳴勾唇輕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伶俜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的神色,那張冷峻的臉帶着點了然的笑意,好像也并未有任何不悅,她又小心翼翼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沈鳴伸手将她頭上沉甸甸的鳳冠摘下來,女孩的一頭青絲随之散落,襯得那張小臉愈發明眸皓齒,出水芙蓉。只是還太過稚嫩,他暗自搖頭,腦子裏浮現幾年後眼前女孩的模樣,那時的眉眼全然長開,越發娉婷動人。他抿唇笑了笑,轉頭身将鳳冠放在圓桌上,輕描淡寫道:“看到你的手就知道了。”

伶俜茫然地舉起自己的雙手,忽然就恍然大悟,小巧白嫩的手,分明就屬于孩童。

她擡頭見他正拿起桌上的酒壺斟酒,想了想跳下床榻,走到他身後小聲解釋:“九姐姐逃婚了,爹爹無奈之下,只得讓我替嫁。”說罷頓了頓,見他沒甚反應,又有些忐忑問,“世子,你是不是很生氣?”

沈鳴慢慢轉過身,臉上仍舊是淺淺的笑意,一手端着一只青花瓷小酒盞,一手伸在她頭頂,輕輕撫摸了下,輕描淡寫道:“其實我早已經料到,畢竟我在外頭的名聲那麽駭人。”

伶俜倒是有些不以為然,任那些傳言如何逼真,即使是謝八謝九信誓旦旦親眼所見,她仍舊不相信沈鳴是那般暴虐之人,什麽殺人取心頭血,成親是為了過邪祟之氣,純屬就是扯淡。她嘟了嘟嘴,不滿地小聲嘀咕:“也不知那些傳言是怎麽起來的?世子明明不是那樣的人。”

沈鳴似是想到什麽,一絲冷意浮上他墨黑的眸中:“無妨。”

伶俜擡頭看他,兩人都穿着大紅喜服,只是眼前的少年高大挺拔,而自己不過才到他胸口。這樣的差距,在外人看來,顯然是荒唐的。

她見沈鳴對于替嫁之事,似乎并不在意,但明日要面對的是整個侯府,她還是有些不安:“世子,那我該怎麽辦?”

雖然與沈鳴的交情,不過是兩年多前的那一個月,但她能覺出他對自己甚好,這也是她為何不信他是傳聞中那般的緣故,心底自然也是相信他不會為難自己,所以才敢應承下替嫁這等荒唐事。

沈鳴默了片刻,微微彎下身子,與她的目光對上,那雙如墨的眸子,有些少見的柔和,他一字一句開口:“十一,你怎麽想?若是你不願意,我天亮之前就神不知鬼不覺将你送回去,也絕不為難伯府。若是你願意留下來,我們已經拜過堂,你就是世子夫人。當然,你現在還小,等你及笄之後,我們再行周公禮。”

伶俜年歲小歸小,但畢竟是該知人事的十二歲,又不是懵懂無知的幼童,更無須提她還是兩世為人。他說這番話,讓她想裝傻充嫩都不行,只得紅着臉低下頭默默盤算。

回去還是留下?

若是被送回去,除非沈謝兩家婚事就此打止,要不然兩年之後,一紙婚約再遞過來,還是會落在自己頭上,那便是兜兜轉轉又回到上輩子。若是留下來,沈鳴除去那朔日會犯怪疾外,不論從家世容貌還是才學,都是女子嫁人的上上之選——雖然她并無心高門大戶,況且他必然不會像宋玥那般苛待自己。

唯一的問題就在于,往後她可能會成個寡婦。

糾結半響,伶俜想到那六萬兩銀子,終于還是咬咬牙點頭,紅着臉對上了他:“我願意留下。”

沈鳴屏聲靜氣的神情一閃而過,已然又是清風霁月的模樣,他笑了笑,将手中裝着酒的杯盞遞給她。

伶俜知道這是要喝合卺酒的意思,只是兩人身高懸殊,沈鳴倒也沒同她交杯,只自己也倒了一杯,朝她舉了舉便一飲而下。伶俜也閉着眼睛,将杯盞中的清酒仰頭喝下。

沈鳴放下酒盞,看了看她臉上的胭脂,轉身出門。伶俜正愣神中,他又已經端着一個熱氣騰騰的木盆進來:“洗了睡罷!”

伶俜走過去,奇怪問:“怎麽不叫丫鬟?”

沈鳴道:“我這裏沒有丫鬟。你的兩個丫鬟我先前讓他們回房歇息了。”

“沒有丫鬟?”伶俜睜了睜眼睛,有些不可思議。

沈鳴笑笑不說話,拿了帕子沾濕了水,将她拉過來準備給她擦臉,伶俜趕緊要拿過帕子。卻被他制止:“別動。”

這語氣倒像是對待小孩子一般。伶俜一時有些怔怔,倒也沒再跟他争搶,老老實實低着頭,讓他替自己清洗。

他的動作很輕柔,溫熱的帕子在臉上抹過,讓伶俜想起兒時,祖母就是這般親手照料自己。不由得抿嘴想笑,但又覺得把他比作祖母,實在有些奇怪,便生生忍住了笑意。

臉上的胭脂洗了幹淨,伶俜恢複了那張素淨的小臉。沈鳴擡起她的下巴,歪頭看了看,勾唇輕笑了聲,放下帕子,拉着她的手往鋪着大紅喜被的雕花四柱架子床走去。

伶俜坐上,床,正要脫鞋時,他已經半蹲下身,一手把她的腳拿住,一手将那雙縫了厚底的繡花鞋脫下,又褪了白布襪子,露出那雙白嫩的小腳。

伶俜到底是女兒家,見他盯着自己的腳打量,趕緊收上來,藏在被子中。沈鳴見狀起身笑了笑:“你睡罷,我就在外間的羅漢床,若是有事,你就喚我。”

伶俜睜大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點點頭。她脫了外頭那件喜袍,又褪去中間那厚厚的夾襖,只剩一件白色亵衣後,一骨碌鑽進了紅色錦被中,用力閉上了眼睛。

沈鳴站在床邊看了會她,伸手放下帷幔,折身出了門。

伶俜聽到關門的聲音,複又才小心翼翼睜開眼,桌上的紅燭還在搖曳中,屋子安靜得似是掉根針都能聽清。她先前睡了一覺,此時其實并無睡意。睜大着一雙眼睛,躺在床上望着床帏發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一切好像有些不對勁,但又想不出哪裏有問題。

輾轉反側片刻,伶俜下了床蹑手蹑腳來到門口,悄悄将屋子的門打開一點縫隙,借着屋內的燭光,看到躺在那羅漢床上的沈鳴。因為人生得颀長,身子不得不微微蜷着。此時已經是暮秋時分,夜間涼意很甚,他身上卻只蓋了一件披風。

伶俜抿唇想了想,折身回到屋子裏打開陪嫁的幾個箱子,從裏面翻出一床嶄新的錦被,抱着走到外頭,将被子放在沈鳴身上。

她剛剛碰到他,沈鳴就睜開眼,不知是警醒還是尚未入睡。看到身上的被子,朝伶俜笑了笑:“我不冷的。”

伶俜道:“這都已經霜降了,怎會不冷?”說罷,上下看了看他,皺了皺眉道,“我看咱們還是換一換,我人小睡這羅漢床正合适。”

躺在床上的沈鳴,因着頭發放下散落開來,身上的冷冽少了幾分,越發眉清目朗。他自下而上看她,唇角勾起一絲笑道:“我明日讓長安把旁邊的耳房布置好。你快些去睡,明早還要去給父親和姨娘請安敬茶。”

伶俜見他躺在床上不為所動,知道是勸不過的,想了想只得作罷折回了屋子裏。沈鳴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入了門內,将身上的被子撚緊,嘴角露出無聲的笑意。

伶俜因為今晚面對的是沈鳴,倒是不是最緊要的,畢竟兩人相識,不論他要如何選擇,想來都不會為難自己。但到了明日,她一個替嫁新娘子,要面對的是侯府其他人,這才是讓人頭疼的事。

也不知道姨母看到自己替嫁過來,會不會氣壞,伶俜在這種擔憂中終究還是慢慢睡去。

“小姐,快起來了!”翠濃的聲音将伶俜從睡夢中喚醒,睜開眼,外頭的晨光已經透進來,她揉了揉眼睛坐起來。

翠濃雖知昨晚沈鳴睡得是外間的羅漢床,但還是小聲問:“昨晚世子爺看到是你,沒為難你吧?”

伶俜頂着一張惺忪的臉,搖搖頭:“世子不會為難我的。”

翠濃了然般點點頭:“這倒也是,世子那時在田莊對你忒好,定然是不會為難你的。你快些漱洗更衣,世子在外頭等着你,待會要給侯爺姨娘敬茶,可先想好別說錯話了。”

伶俜抓了抓頭發苦笑了笑,幸好她是兩世為人,若是放到上輩子,只怕十二歲的自己,會因着這種事吓壞掉。

新衣服是夫家準備的,水粉色绫羅襦裙,不長不短竟恰好合身。她換上衣服出門,沈鳴正在院中練劍,晨光之下,白衣少年人劍合一,動作行雲流水。

聽到伶俜出門,他收劍入鞘,交給一旁候着的長路,轉身看向她,走過來牽起她的手:“走吧!”

畢竟身份上已經是夫妻,伶俜也就任他牽着自己。兩人身量懸殊,伶俜雖則模樣俏麗,卻分明還是個孩童的臉,走在一起實在不像是一對新婚夫妻。而從沈鳴的松柏院,到侯府正院,需要經過一段長長的小徑,再穿過府中荷塘,一路上自是會有不少下人出沒。看到世子夫人竟是個半大的孩子,個個都驚得厲害,偏偏又不敢表露出來,只強忍着好奇恭恭敬敬行禮。待人走遠後,再悄悄遙遙打量。

伶俜自是有些不自在,偷偷摸摸擡頭瞄了一眼沈鳴,這人倒是一臉平靜,抿嘴一直沉默着,什麽表情都看不出。快到了前院時,他才終于開口說話:“待會你什麽都不用說,他們的問題我自會回答。”

伶俜心下感動他為自己着想,點頭低低地嗯了一聲。

沈鳴笑着低頭看她,握着她的手緊了緊:“不用怕。”

伶俜對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睛,也笑了,搖搖頭道:“不怕。”

☆、25第一更

此時的正廳中,濟寧侯沈瀚之和兩房側室,正坐着等候前來敬茶的世子和世子夫人。除了伶俜的姨母寧如岚,沈瀚之的另一房妾室安绾绾系宮女出身,比寧氏晚進門一年。只不過,寧氏膝下只得一個女兒沈錦,安氏倒是有一兒一女沈碧和沈朗。此時幾個小輩也都同母親待在一處,等着看昨日進門的世子夫人到底是何模樣。

沈鳴牽着伶俜不緊不慢走進正廳,廳中站着的丫鬟小厮等人,看到只及世子爺胸口的小姑娘,都暗自驚嘆這世子夫人是不是太小了些?當然,這樣的疑問是不敢表露在臉上的。

而坐在中間太師椅上的沈瀚之,目光落在伶俜身上,也不自覺皺起了眉頭。他并不關心沈鳴的親事,自是沒見過謝家的九小姐,現下看到這謝家小姐還像是個半大的孩子,不免意外。

他身旁的寧如岚則在看清來人時,拿着茶杯的手狠狠抖了兩下,啪嗒一聲,那杯子給落在地上,摔成碎片。沈瀚之朝她看過去。

只見寧如岚和沈錦都站了起來,臉上神色足以稱得上驚恐。寧氏伸手虛指着來人,抖着聲音道:“十一,怎麽是你?”

沈錦也不可置信大叫:“表妹!”

伶俜母親這邊的親人只得一個姨母和舅舅,舅舅外放多年,只見過兩三次。唯有姨母每年都會帶着表姐沈錦,去田莊探望她。此時看到本來應該在田莊的外甥女,忽然出現在侯府,還成了剛過門的世子夫人,寧氏頓時慌了神,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

伶俜見姨母大驚失色,正要開口說話,沈鳴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別出聲,于是她又老老實實抿了嘴,安安靜靜跟在他身後。

沈瀚之何等聰明人,看到寧氏和長女這般模樣,自是明白過來,皺着眉問:“你們是說這不是謝家九小姐,而是十一小姐?”

寧氏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只定定看着低頭慢慢走來的小外甥女,眼睛已然泛紅了一圈。妹妹去得早,伶俜是她膝下唯一的女兒,雖然小姑娘生活在田莊,但她這個姨母一直記挂着,每年都會去探望,就是怕這孩子有個什麽不妥,她日後可如何跟自己的妹妹交代?但眼下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沈鳴冷峻的臉上無甚表情,拉着伶俜走上前,兩人在沈瀚之身前跪下:“父親,內子的确是謝家十一小姐。”

寧氏聽了他這話,知道再無法自欺欺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伶俜,重重往後跌坐在太師椅上,沈錦忙為母親順氣,又急急問:“哥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不是要娶謝家九小姐麽?為何新娘子忽然變成了我表妹?”

沈鳴道:“回父親寧姨娘,謝九小姐因聽聞我那不知為何散在外頭的惡名,吓得逃了婚,謝伯爺便讓十一代了嫁。”

“代嫁?”寧氏和沈錦異口同聲驚呼出聲。

沈瀚之鐵青着臉道:“荒唐!這謝向真是膽大妄為,把我們侯府當成什麽了?”

寧氏抹起了眼淚,難得失了平日裏的持重,啐道:“謝向這個殺千刀的,我們十一才十二歲啊!”

沈鳴卻是不慌不忙道:“謝伯爺也是無奈之舉,怕侯府去迎親迎不到人,會為難伯府。不過十一是謝家嫡女,當初外祖父本就是為我求的嫡女,無奈十一年歲尚幼,只得不了了之。謝家如今讓嫡女代替庶女出嫁,也算是尊重我們侯府。況且我和十一業已經拜堂,于情于理她都已經是我的妻子。”

寧氏看着低着腦袋的小外甥女,哽咽道:“可是十一才十二歲啊!”

沈鳴道:“姨娘請放心,在十一及笄之前,我不會和她行周公禮。”

低着頭的伶俜小臉驀地就紅了,昨夜兩人關在房門內說起這事,都有些讓她不自在,更何況現下是在大庭廣衆之下。偏偏這人還一本正經。

寧氏怔了怔,起身走到外甥女面前,伸手摸着她的小臉,:“十一,你的命怎麽這麽苦啊!”

伶俜微微動容,擡起頭看向姨母,低聲安撫道:“姨母不用擔心,代嫁是我自願的,嫁給世子也是十一的福分。”

寧氏瞥了眼她旁邊跪着的沈鳴,清俊的少年神色冷漠,仿佛這一切都并不是什麽大事。她想到沈鳴回到府中的這兩年,離群索居為人冷淡疏離,又有怪疾在身,縱然有着侯世子身份,還是錦衣衛四品佥事,但女子嫁給他,哪裏會是福分,更無須說自己這外甥女方才十二歲。

不過寧氏心裏又道,他跪在大廳中,同衆人說這麽多話,倒是頭一遭。

因着沈鳴各種傳聞,侯府上下對這個世子都有些畏懼。但此時跪在他旁邊的女孩,顯然是不害怕他的,甚至還依賴着他。寧氏默默看了眼伶俜,稍稍心安,想來昨夜沈鳴卻是未曾為難自己這小外甥女。

她能看出端倪,沈瀚之自然也看得出。他對沈鳴的婚事其實全然不在意,只不過是聽了宋玥的建議,覺得他有了家眷,往後容易受到牽制,至于娶的女子,只要不是來自背景深厚在朝堂得勢的世家女子,不論是謝家的九小姐還是十一小姐,他都不在乎。但眼下看到向來少話的兒子,跪在自己面前解釋這些,他心下已然明了,顯然自己這向來冷漠的兒子,對這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同別人是不太一樣的。

沈瀚之看着兒子那張與他母親七分相似的冷峻臉孔,心中暗暗忖度一番,忽然就微微笑開,起身拉着寧氏:“如岚,世子和十一小姐已經拜了堂,就已經是夫妻。我們當然可以把十一小姐送回去,可這樣卻是壞了姑娘家的名聲。依我看,如今也就只能将錯就錯,何況世子說得對,十一小姐是嫡女,也正好配得上世子的身份。”

寧氏自然也是明白拜過了堂,哪裏還能将人送回去,怪來怪去也只能外甥女那混賬爹。幸而還有她這個姨母在侯府,姑且能護着她。若是換做別家,她幾乎想都不敢想。她握了握伶俜的小手:“十一,你放心,日後姨母和你表姐會好好照顧你的。”

伶俜乖乖點頭。

說是這般說,寧氏回到太師椅上坐好,看着地上的外甥女,眼淚仍舊是止不住往下掉。地上的小人兒分明就還只是個孩子。

沈瀚之伸手拍着她安撫,而一旁未發一言的安氏冷眼看着這一切,嘴角勾起一絲冷意,暗暗冷笑了笑。

沈瀚之揮揮手,朝地上的兩人道:“行吧,都起來。”

沈鳴和伶俜從善如流站起來,因為直接跪着冷硬的地板,又跪了這麽一小會兒,伶俜雙腿不禁有些發軟,起身時身控制不住微微搖晃,他身旁的沈鳴看在眼中,伸手将她扶了住。她順勢半靠在他手臂中,擡頭笑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兩人着微笑的舉動落在寧氏眼中,又是擔憂又是微微松了口氣。

兩人正杵着還未落座,一道爽朗的聲音從外頭傳來:“表舅,愉生表弟是不是帶着世子夫人來給您敬茶了?”

這話音落下,宋玥人也已經風風火火踏進了正廳。原來昨日沈鳴大婚,他多喝了幾杯,就順便在侯府住了下。

伶俜聽到這魔音穿腦的聲音,下意識轉頭看過去,恰好就對上宋玥看過的目光。他今日穿着一身淺紫錦緞大氅,神色一派春風得意。只是看到伶俜的臉時,那春風之意忽然就風雲突變,表情幾近可稱之為驚恐,臉上笑意俱斂,人也猛地定在原地,睜大眼睛高聲道:“不可能!”

他反應太突兀,沈瀚之皺了皺眉:“懷瑾,你這是怎麽了?”

宋玥稍稍回神,目光還是落在伶俜身上,而伶俜在對上他之後,立刻就轉過了頭。

真是多看一眼這人,心情就會糟一分。此時替嫁再明智不過。

宋玥壓抑住自己呼之欲出的火焰,一步一步走上前,朝沈瀚之道:“表舅,愉生表弟不是娶的謝家九小姐麽?怎會變成十一小姐?”

沈瀚之倒是沒在意他如何認得謝家小姐,只将替婚的事簡單給他說了一番。宋玥的臉因着壓抑的怒氣,漸漸變得蒼白。聽完之後,閉眼深呼一口氣,拱手道:“表舅,代嫁這等事實在荒唐,況且十一小姐才十二歲,尚不足嫁人的年齡,依我看來,絕不能這樣将錯就錯,不如趁這事還未聲張出去,馬上将人送回去,再把九小姐找來。”

沈瀚之剛剛已經看出沈鳴待伶俜的不同,自是打定了注意要順水推舟成全這門親事,便笑着擺擺手:“懷瑾,這事可不像你說得這般輕巧。昨日世子和十一小姐已經拜了堂,雖則還未圓房,但也都宿在松柏院。今日兩人一同走過來,府中上下的人都看在眼裏,遲早知道昨晚的人是十一小姐,若是現在把十一小姐送回去,這名聲豈不是全都毀了。承安伯府做了這麽件不道義的事,咱們侯府可能不能再害了十一小姐。”他說罷頓了頓,又道,“況且十一小姐也是自願留下的。”

宋玥當然知道男女拜了堂,就沒有反悔的道理。古往今來代嫁的事也不不算少有,大多是順水推舟。除非是沈鳴自己不應下這婚事,他們還能将伶俜送回侯府。

只是……他不動聲色瞥了眼面色冷峻的沈鳴,心中冷笑一聲,怕只怕自己這表弟是樂見其成。他心中冷哼了一聲,又去看伶俜,只見小姑娘沒有看他,卻微微靠在沈鳴身邊,更是讓他恨得有些咬牙切齒。

宋玥不是個沖動的人,尤其是大起大落的榮辱成敗,如今更是能沉得下心。是以他心中已經為這始料未及翻江倒海,但面上仍舊勉強保持平靜。

他略微沉思片刻,放低聲音道:“表舅說得是,事已如此,為着十一小姐的名聲,确實不應該将她送回去,是玥兒剛剛有失考慮。不過十一小姐到底年幼,恰好又是寧姨娘的外甥女,我看在及笄之前,不如就養在寧姨娘身邊,反倒方便一些。”

寧氏經他這一提醒,連連點頭,忙不疊朝沈瀚之道:“殿下說得極是,世子那邊的松柏院向來是沒丫鬟婆子的,世子自己如今也在錦衣衛當差,只怕是無暇顧及十一。我擔心十一年紀小,怕她一時不習慣,不如就先養在我這裏。世子也說了,會等十一及笄之後再圓房,就讓我這個姨母先幫他照料着,也好跟我先學着點打理中饋,往後好早些幫襯着世子。”

沈瀚之自是沒意見:“這樣最好不過。世子沒意見吧?”

沈鳴在聽到宋玥的提議時,眉頭不着痕跡地蹙了蹙,不過很快恢複如常。聽沈瀚之這般問他,他低頭看向身旁的伶俜,見她睜大眼睛看他,顯然是希望他答應寧氏的提議。于是拱手點頭:“那就有勞寧姨娘了!”

說罷,擡頭看了眼噙着冷笑的宋玥,面無表情地勾了勾唇角。

宋玥從侯府出來,坐上回京中宅邸的馬車後,朝馬車前的侍衛沉聲道:“昨日世子的婚事到底是怎麽回事?馬上去給我查清楚。”

這侍衛名喚陳林,從宮中就跟着宋玥,卻摸不清自家主子為何對沈謝兩家婚事這般上心,不過自己是下人,主人吩咐照辦便是,也不敢多問,于是應承道:“屬下這就去照辦。”

宋玥想了想又問:“今兒是什麽日子了?”

陳林回道:“是廿六。”

宋玥點點頭,若有所思道:“這麽說再過四天就是朔日了。”還未等陳林有何回應,他揮揮手道,“咱們下個月初一回藩地。”

陳林咦了一聲:‘陛下不是準了殿下,讓初十再返藩地麽?怎的忽然提前了?’

宋玥皺着眉頭道:“我自有我的打算,你照我吩咐做事便好。”

“屬下明白。”

宋玥放下簾子,閉目坐在車內,劍眉微微蹙起,昨日的大好心情,到了現下已經是糟糕透頂。他萬萬沒想到與沈鳴成親的竟然是謝伶俜,這讓他所有美好的計劃,全部被打亂。

他不想再與誰為敵,但顯然還是逃不過。好在他也沒打算做個多好的人,不過是利己罷了。。

☆、26第二更

而這廂的伶俜卻是沒想一切如此順利,不過她也看出,沈瀚之與沈鳴關系疏淡,自是不會花心思在這上面,一切便都交由寧氏打理。

寧氏雖然也只是侯府側室,但因為侯夫人逝世多年,如今她在府中地位與正妻無異,掌管着府中中饋,伶俜表姐沈錦也被沈瀚之視為嫡女一般。

吃過了世子和世子夫人的茶,一家人又一起用了早膳。沈瀚之去了吏部衙門處理庶務,寧氏則迫不及待領着人去幫伶俜從沈鳴的松柏院搬到她的靜欣苑。

松柏院中除了沈鳴,就只有長安長路及福伯三人。這小院靠着府中後山,離前宅甚遠,平日裏從來沒有人踏入過,就是沈瀚之要見沈鳴,那來請人的丫鬟小厮也只站在月洞門外傳話。如今湧入了幾個人來搬伶俜的家當,要将人從這裏帶走,三人都有些緊張地看向沈鳴。這三人嚴格來說,并非侯府的人,而是蘇家跟過來的人,對沈鳴自是忠心耿耿,別人不知道這親事是怎麽回事,三人卻是清清楚楚。雖然不知世子爺為何費盡心機娶個小姑娘進門,但總該是有他的道理,況且世子爺待那十一小姐也确是不太一般。

雖然十一小姐年歲尚小,只能看不能吃,但這剛娶回來,就被寧姨娘帶走在她那邊養着。他們世子……

三人偷偷打量沈鳴。只見他在一旁看着幾人忙活,神色倒是平靜,但眼神裏還是有那麽一點點不易察覺的不悅。

長安趕緊笑眯眯道:“十一小姐,世子爺如今在錦衣衛當差,若是不忙的話,每日酉時就會回到府中,每五日會有一天休沐。”

伶俜暗自好笑,悄悄看了眼面色沉沉的沈鳴,笑眯眯點頭道:“長路大哥,我記下了。”

沈鳴表情稍稍緩和。

搬得差不多時,寧氏看到最後還兩個箱子,知道那是謝伯爺給外甥女的嫁妝錢。她昨日已經聽說了謝向給了女兒六萬銀票壓箱,還想着那謝向真是豪氣,對個庶出的女兒都這般大方,日後十一出嫁也該不會太差。哪曉得這就是十一的嫁妝,謝向顯然也是因為愧疚,才給了這麽多銀票。不知這算不算是十一因禍得福。

只是六萬兩的銀票着實不是個小數目,這侯府居心叵測的人不少,只怕有人看着世子夫人年紀小,會打上這嫁妝錢的注意也不一定。寧氏思忖着把銀票帶到自己那邊不見得是好事,還不如放在沈鳴這邊安全,至少府中其他人的歪心思不敢打在這裏。可到底是六萬兩銀子,保不準沈鳴自己也會起念頭。

沈鳴看出她的擔憂,雲淡風輕道:“這銀票是十一的嫁妝,理應跟着十一一道。若是有人打這銀票的主意,寧姨娘盡管告訴我就是。”

到底是牽扯到這麽大筆錢,寧氏也不好替伶俜做決定,便轉頭問她:‘十一,這些錢你想放在哪裏?’

伶俜倒是不甚在意,在這侯府中,她還真不信能有人把她的錢給黑走。不過到底人生地不熟,這侯府水到底有多深,她還摸不透,除了姨母表姐就只有沈鳴勉強可信賴。

她看了看姨母,想到上輩子表姐在出嫁前因與戲子通奸被抓了現行後自殺,姨母也沒多久就郁郁而終,想來這侯府跟他們謝家不一樣。表面上看起來,沈瀚之不過一個亡妻兩個側室四個孩子,這在勳貴之家裏,足以算得上簡單,但簡單與否不能只看人多人少。他們謝家七個姨娘二十幾個孩子,這麽多年也沒生過什麽大的事端。

可上輩子的濟寧侯府,在宋玥舉事失敗之前,姨母表姐過世,沈鳴被生父大義滅親,安氏被扶正後不久就病逝,再後來宋玥舉事失敗,沈瀚之受了牽連被流放,沈碧沈朗去了何處,伶俜不得而知。但總歸這榮極一時的侯府,跟衛國公府一樣,最後也是下場慘烈。

伶俜不知這輩子侯府還會不會跟上一世一樣,不過早些為自己謀劃總歸是對的。既然姨母擔憂她這筆嫁妝,她也不知道侯府金玉其表之下,是不是有敗絮其中。若是貿然将嫁妝放在姨母那邊,就算沒什麽大麻煩,也怕落人口舌說她貪圖外甥女的嫁妝錢,想了想道:“松柏院人少清淨,世子如今在錦衣衛當差,想來也沒人敢盯着這裏。我看這些銀票暫時就放在世子這裏,若是我想使銀子,過來拿便好。”說罷又笑了笑道,“說起來四萬兩銀子還是世子給的聘金。”

寧氏聽她這般說,也有些道理。她摸不清沈鳴的脾性,不過看起來總該是個清高坦蕩的人,不至于會貪慕伶俜的那點嫁妝錢。雖然侯府每個月撥給世子的月例微乎其微,但他是世子有爵祿,如今入了錦衣衛還有俸祿,又一直受國公府照拂着,連成親的聘金都是國公爺那邊出的大頭,想來是不缺錢的。這樣一忖度,寧氏就放了心,點頭道:“那行,這些錢就放在世子這邊,若是往後世子開府,你再大些有了自己的別院,這些錢你再自己拿着。”

伶俜連點頭稱好。

姨母和表姐因着她小小年紀被親爹塞上花轎代嫁,又是嫁了這麽惡名在外的世子,都心疼得不得了,将她帶到了靜欣苑,各種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尤其是沈錦,幹脆就讓她歇在自己屋子裏的碧紗櫥,兩姐妹晚上還能說個話。

沈錦比伶俜大了兩歲,也正到了說親的年齡。她雖然是庶出的女兒,但因着侯夫人早逝,府中沒有正妻嫡女,沈瀚之素來将她當做嫡出的女兒看待,如今寧氏吃齋念佛多年,中饋的事也大多交由她打理,生出了她活潑潑辣的性子。上輩子沈錦許的人家是榮親王家嫡出的次子宋梁棟,本是門難得的好親事,偏偏沈錦在婚前鬧出和戲子私通的醜事,還被抓了現行,随後就上吊自殺。

上輩子表姐死的日子,就是隔年的春天。那時伶俜還在田莊上,接到消息趕回京城,表姐已經過世三天。她弄不清楚發生了何事,只聽人道表姐和那戲子醜事暴露後,那戲子回去當晚就服毒自盡了,而表姐就是聽到這消息之後上的吊。

伶俜卻一直覺得這事有些不同尋常。雖然表姐是個膽大的,但依照她對沈錦的了解,她絕不會做出私通這種事,因為若是真的喜歡那戲子,定然會争取解除婚約,而不是在婚前還偷偷摸摸跟人私通。

在伶俜入駐靜欣苑的第一晚,沈錦可憐着十二歲的表妹嫁給了家中那冷漠怪谲的世子,伶俜卻是擔憂着這輩子疼愛自己的表姐,會不會再次難逃厄運?

無論怎樣,她要未雨綢缪,盡最大的可能阻止那樣的悲劇發生。表姐活着,姨母也就不會死。在這世上就還會多兩個關心自己的親人。

因着是跟姨母和表姐住在一起,被照顧得十分妥帖,翠濃和青蘿在靜欣苑也挺自在,初入侯府的伶俜,便沒甚不适,而沈鳴這兩日不知忙着何事,她沒在府中看到他的人影。

到了第三天,是新嫁娘回門的日子,她本想着依沈鳴的性子,恐怕不會把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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