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宋時清從來就不怎麽喜歡過年。
畢竟童年時雖然過得并不快樂,但他也沒差過零用錢和新衣服。過年時的所謂熱鬧對他而言形式大于實際意義,被迫在外人面前配合鐘永蘭表演家庭幸福和睦,只會讓他覺得壓抑。
如今也不喜歡。因為那意味着自己必須回家呆上幾天。期間,他還要在不被鐘永蘭發現的前提下抽出時間陪藍朵兒。畢竟大過年的,讓那丫頭一個人過,他心裏舍不得。
在這樣的前提下,他還有無法推拒的工作必須完成。
從某個角度說,和易麒的突然分手,其實減輕了他一部分的負擔。但在心煩的時候,也再不能立刻獲得治愈了。
宋時清到家那天已經是除夕了。
家裏既冷清又熱鬧。這空洞洞的大宅子如今沒什麽人住,就算每日被打掃得窗明幾淨,也終究缺乏了那麽點生氣。但和往日不同的是,今天從花園大門一路往裏,都貼好了春聯和福字,大紅色鮮亮醒目,看着還挺喜慶。
這是鐘永蘭每年的習慣。臨近過年,家裏必須這樣裏裏外外裝點一番。等過了元宵,再讓人全部清幹淨。
鐘永蘭現在不在家。她在酒店訂了席,應該是先過去了。
他們家親眷不少。以往他父親還在時,都會做東請着一起吃頓飯。如今他雖過世,但這個習慣依舊被保留着。說是親戚,但席間人情味少,還總帶着點官腔。原因很簡單,畢竟來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在他們家這棵大樹下乘涼的,總得巴着點。
宋時清的父親宋忠東當年算是白手起家。小有所成後,入贅娶了鐘家的大小姐,自此事業飛黃騰達。而宋時清最後依舊姓宋,是因為到他出生的那一年,鐘家人已經得反過來看着宋忠東的臉色了。
再後來宋忠東堂而皇之把私生子帶回家,從來沒有人幫着鐘永蘭說句話。
好在鐘永蘭大概也不需要。
她在人前永遠是志得意滿的模樣,看起來生活事事順意,對所有背地裏嚼着舌根的人都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也樂意接受奉承。
宋時清不得不陪着她一起做作,心裏并不自在。
他在到家後,沒有急着啓程前去晚宴的地點。一來是為了躲避應酬。二來,他想趁着鐘永蘭不在家,證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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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時清進了房間後,刻意繞了一個大圈。
他走得很慢,還故意裝模作樣伸了個懶腰。每每到了有家具的角落,都會刻意放慢腳步。
終于,當他走到床邊時,一直藏在外套口袋裏的某個小方盒發出了輕微的振動。
宋時清把手伸進了口袋,接着不自覺皺起了眉頭。他心頭一陣煩躁,甚至有些來火。猜測被印證,并未帶來任何成就感,只讓他心中升起陣陣厭惡反感。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重複幾次後終于能順利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接着,他就這麽穿着外套,大喇喇躺在了床上。
衣兜裏的小方盒依舊在振。他在床上翻了幾個身後,順利找到了讓那小方盒振動最強烈的位置。
在他的床和床頭櫃之間的夾縫。
宋時清終于松了口氣。被安裝在這種不透光的位置,可見并未帶有攝像功能。他終于可以停止自己拙劣的演技。
下床打開音響,把聲音調整到略微有些吵鬧的程度後,他重新走回床邊,然後小心翼翼把櫃子往旁邊挪了些許。就着手機照明模式的光線往裏打量了一會兒後,果然在角落裏發現了一個十分隐蔽又可疑的電子設備。
竊聽器。
從兩年前起,宋時清就逐漸意識到了不對勁。
他的簽約公司和宋家的産業之間輾轉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他原本就知道,也從未避諱。
宋忠東走後,鐘永蘭答應過他,在三十歲前他可以盡情做自己喜歡的事。在這段期間裏,集團公司的運營全權交由宋忠東曾經的摯友兼二把手李國棟來負責。
最初,他以為自己的這份自由唯一的枷鎖不過是個時限。後來才意識到并非如此。
他越來越難以隐瞞自己的行程,有時私下無意中一句話也會在日後被鐘永蘭诘問。他小心翼翼認真排查,卻始終不得要領。
只要有心,公司裏許多人都可以查探到他的行程。而他偶爾故意在一些看似可疑的人面前說些大逆不道的話,卻又引不起任何波瀾。
确實有人在他身邊織網,但似乎捕捉到的信息十分有限。
宋時清思來想去,覺得最容易動手腳又不容易被自己發現的地方之一,大概就是這個極少回來的家了。
若始作俑者只是鐘永蘭,那麽他大概只會為她過強的控制欲感到煩躁而已。
但事實大概并沒有那麽簡單。
從宋忠東因病過世到江河意外車禍,中間只隔了短短幾個月。
宋時清從來不認為這真的只是巧合。
晚上的酒宴讓原本就情緒不佳的宋時清頭痛不已。
鐘永蘭原本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又和宋忠東有不小的年齡差。她在婚後第六年才生下宋時清,所以宋時清是平輩中年紀最小的那一個,也是唯一尚未婚配的那一個。與他年齡最接近的堂兄,孩子都已經上小學了。有個只比他小三歲的外甥女,這次幹脆連男朋友一起帶了過來。
無論什麽階層,家族聚會總也躲不過這類話題。衆人紛紛起哄催促,讓宋時清趕緊把終身大事考慮起來。席間還有人躍躍欲試,說是有不錯的人選想要給他介紹。
“不是你們圈子裏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是個大家閨秀,長得漂亮,和你很配。”
好像對這些人而言,娛樂圈就該是個肮髒的地方。所有人,尤其是女孩子,只要沾過邊,都不幹淨,不能娶回家。
宋時清無意與他們較真,只是笑着搖頭:“我們公司不允許我找對象的。”
“那你就別幹了,”一位喝的額頭都在發光的表叔大聲說道,“這種青春飯本來也吃不了幾年。過個瘾就可以了。你們家還缺你賣藝這幾個錢呀?”
宋時清笑了笑,不置可否。
方才那個要給他介紹對象的人見和本人說不通,幹脆轉向了鐘永蘭,把那姑娘吹得天花亂墜。
宋時清頓時就有了不祥的預感。
果然,鐘永蘭聽完也有些動心,催着宋時清不如去見見。
眼下她看起來心情還不錯,狀态平和。但若是拒絕,天知道會不會又突然發瘋。
宋時清只能耐着性子試圖拖延:“那下次大家都有空的時候……”
“不如就明天嘛,”那人說道,“你明天有事嗎?”
宋時清一愣,還未開口,鐘永蘭便接口道:“可以啊,那就明天吧。”
宋時清偶爾會希望自己精神也不正常。
略有不順意,就能肆無忌憚盡情發洩,不管旁人眼光不顧忌後果,無視他人情緒,逼迫着全世界圍繞着自己轉。
想想似乎還挺開心的。
他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離那一天也許不遠了。
原本,他和藍朵兒約好了第二天會去見她再陪她吃飯。如今突然被安排了相親,只能硬着頭皮強行擠時間了。
藍朵兒大多數時候都是個懂事的姑娘,只在他面前仗着寵愛稍許有些任性。
她在中午見面後看起來興致高昂,十分親熱地摟着宋時清的胳膊沖他撒嬌。宋時清很吃這一套,可惜還沒高興多久,就發現這小丫頭另有目的。
她笑得賊兮兮把手合攏放在臉前,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宋時清:“哥,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呀?”
宋時清本能的感到危機:“你先說說看?”
“對你而言特別特別簡單,只要你願意一定可以完成的那種,”藍朵兒說着又往他面前湊了一點兒,“你和易麒是不是關系很好呀?”
宋時清臉上的笑容瞬間就僵住了。
“我想要他的簽名!”藍朵兒說。
藍朵兒在前陣子看了易麒參演的那部新電影的預告,對易麒飾演的枭一見鐘情,癡迷不已。
她的熱情很快就從角色轉移到了演員身上。接着,她就驚喜地發現,她的這位新牆頭和她親哥是認識的,而且關系匪淺。
“我們小麒可是除了認認真真拍電影以外什麽工作都不接的,”她這兒會已經如數家珍,“這還是第一次跨界呢。他肯定和你關系很好吧?也不用你特地去找他呀,等到他來給你拍MV的時候你順便問他要一下就好了嘛。……方便的話,把我的名字也寫上吧。啊,如果不麻煩,可不可以拍張照片什麽的……當然當然,最好的話,那個……你能讓他和我視頻一下嗎?”
宋時清僵硬了很久,才小幅度點了點頭:“只是簽名的話,大概可以吧。”
一直到晚上和那個據說知書達理大家閨秀的姑娘見面前,他腦子裏依舊塞滿了這件事。
他在混亂間産生了一點奇怪的想法。他覺得易麒這個人有點兒邪門,只要是他們家的孩子一個都躲不過,全都會栽。這莫不是刻在血緣裏一脈相承的口味。
但事到如今,他要怎麽開口和易麒說這些呢。
光是想到之後兩個人不得不忍着尴尬在一起工作的樣子,他就覺得胸口悶得慌了。
宋時清其實有點怕再見到他。畢竟易麒一貫感情表達方式都直接而又熱烈。甜蜜時毫不掩飾,厭惡必然也會堆在臉上。
就算沒有厭惡,只是冷淡,宋時清大概也接受不了。
擁有的時候越是美好的東西,就越是輸不起。
但其實他也不是沒機會臨時反悔。在和公司溝通的時候,他也特意叮囑過,如果對方有意終止合約千萬不要為難。
他原本以為以易麒的脾氣,一定會幹脆地違約,絕不再和他有半分瓜葛。
但他沒有。在接到一切順利只等各就各位準時開拍的通知時,宋時清甚至有些恍惚。
然後與此同時,心中還燃起了些許不該有的念頭。
他小心地把那念頭掩蓋起來。畢竟期待這種東西,太容易傷害到自己了。
終于見到相親的對象時,宋時清簡直哭笑不得。
那确實是個挺漂亮的女孩子。一臉乖巧文靜,身材纖細瘦弱,留着一頭看起來從未被染燙過的齊腰長發,說話細聲細語,笑起來會用手小心翼翼掩住嘴唇。
并不是那種會讓人心生抵觸的類型。宋時清之所以會覺得尴尬,是因為這姑娘才十七歲。
只比藍朵兒大一歲。
在宋時清眼中,這完全就是一個小孩子。他想不明白介紹人究竟是什麽思路,打着讓他早日成家的口號,給他安排了一個未成年。神奇的是,對方和對方的家人似乎對此全無異議。
宋時清保持禮貌,一直到把對方送回了家,分別前還刻意叮囑她好好學習認真迎接半年後的高考。
然後他意識到一件事。
江河當初再次見到易麒時,易麒也差不多是這個年紀。
其實易麒原本就長得顯小。在他們合作的那部電影中,他扮演高中生也毫無違和。第一次在江河的告別儀式上看到他時,宋時清一度誤認為他才十七八歲。
但宋時清從未把他看做小孩子。他把他當做一個可以愛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