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童年的宋時清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十分懂事的孩子。

懂事的意思,就是不會肆意哭鬧,不會提出太多要求,在家長說不行的時候立刻閉上嘴,不亂生氣不發脾氣,保持安靜。

但也有極少數例外。比如,私下與江河在一起時。

江河比他大十三歲。宋時清還沒上小學,江河已經二十出頭了。在小朋友眼中,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都是大人。但江河這個大人,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宋時清在別人面前乖巧不鬧騰,是因為知道那毫無意義。他的父親對他缺乏耐心,很容易感到不耐煩,會大聲呵斥他。而他的母親又總要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對他進行自以為是的教育。她無數次對他說,你不能這樣,這樣你爸爸不會喜歡你。

宋時清不知道要怎麽讓爸爸喜歡自己。

爸爸喜歡哥哥,毫不掩飾,偶爾見他回來一次,說話的神态語氣都會和平時不一樣。

宋時清最早偷偷對着江河鬧脾氣,其實是因為嫉妒。

然後他發現,江河會哄他。

江河會在他板起小臉的時候努力逗他笑,抱起他把他舉得很高,帶他出去買平日裏不被允許接觸的小零食,陪他做幼稚的游戲。

人有時候就是那麽奇怪。會在對他最好的人面前,不由自主展示最壞的脾氣。

好在宋時清不高興的時候比起一般熊孩子還是要來的乖巧許多。

他不會大吵大鬧,不會倒在地上打滾更不會使用暴力。他就沉着臉生悶氣,不說話并且拒絕和江河對視,被抱起來就非常刻意地“哼”一聲再扭過頭去。

每當這種時候,江河就會帶他出去買好吃的。

那時候便利店不多,距離他家不遠處有一對老夫妻開的小雜貨鋪。江河第一次帶着宋時清經過的時候,随手在裏面買了一小包橘子軟糖。宋時清把那一小包糖吃得幹幹淨淨,接着立刻原諒了他的哥哥,開始像往常那樣對着哥哥不停叨叨。于是江河認定了宋時清喜歡橘子軟糖,每次回家都會帶一小包。

其實宋時清對橘子軟糖沒什麽偏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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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那一天不管給他買了什麽,他都會立刻原諒他,并且很快開心起來。

他只是一個小孩子,根本沒有那麽懂事。他也喜歡被寵愛的感覺,會希望被哄着,還渴望能得到尊重。

江河是唯一一個願意和他平等對話的人。

許多在大人眼中不值一提的小事,宋時清認真說給他聽,從不會被敷衍。

宋時清對鐘永蘭說,學前班裏坐在他前排的小姑娘今天居然紮了十九個小辮子,還用了不一樣顏色的皮筋。鐘永蘭反問他,是不是在上課的時候數的,為什麽不好好聽講,上次測驗只得了第二名還不漲教訓嗎。

而當他對江河說了同樣的話,江河問他,真的有十九種顏色嗎?

宋時清回憶了一會兒以後告訴他,好像沒有。接着他擺着手指認真數起來。數完得到了誇獎。江河說,我們清清好厲害,觀察仔細記性也好,難怪成績永遠數一數二,是個小天才。

作為獎勵,他帶他去買橘子糖。

橘子軟糖的味道也就那樣,但宋時清喜歡被獎勵的感覺。

他每天都盼着江河能多回來住,甚至有些想要搬去和江河一起生活。他覺得江河一定會答應他。他的哥哥是個不一樣的大人,從來順着他。

一直到他在鐘永蘭面前提出了這個想法。

他的母親大發雷霆。

宋時清在很久以後隐約明白了江河在面對他時是什麽樣的心情。因為他見到了藍朵兒。

藍朵兒的母親生下她以後有了屬于自己的家庭,嫌她累贅,把她丢給親戚照顧。她在那些年裏過得一直都不好。

宋時清不可避免的心疼她,偏愛她。時常為她擔憂,又總會為她驕傲。見她對着自己撒嬌會在心中竊喜,一段時間不見便要挂念。

當藍朵兒在他面前變得逐漸任性,他一點也不覺得苦惱,反而感到欣慰。

他知道,對一個在缺乏愛意的環境中長大的孩子而言,那其實需要很多很多勇氣,和更多的信任。

江河若是有機會見到她,一定也會對她那麽好。

他的哥哥從來都是一個溫柔的人。

宋時清偶爾會偷偷想着,若是自己當初真的能和他一起生活,或許會變成一個更勇敢更坦蕩的人。

就像現在的易麒那樣。

易麒不重,但被他用別扭的姿勢一直壓在身上,還是會讓宋時清覺得有些難受。

但這種難受本身卻帶給了他一種別樣的溫情。那是一種被擁抱着的真實感。無需言語,也能讓他覺得安慰。

宋時清不介意這樣的時間再持續得更久一些,又免不了擔憂易麒一直哭下去會不會頭暈眼睛腫。他很确定自己肩膀附近的衣服已經全濕了,他懷裏的人就像是個壞掉的水龍頭。

在宋時清思考要如何才能擰緊開關的時候,伴随着兜裏的振動,有短信鈴聲突兀地響起。

易麒終于吸着鼻子坐起身來。

他的眼眶果然有些腫了,還明顯泛着紅,看起來特別委屈。

宋時清盯着他那張濕乎乎的臉,心裏有點想笑。在嘴角揚起的同時,突然一陣鼻酸。

“你怎麽啦?”易麒看着他。

宋時清側過頭躲避他的視線:“我沒事。”

易麒皺着眉頭,傾過身子追着看他的臉:“我不信。”

他的聲音也是濕的。溫潤綿軟,聽起來帶着一種毛茸茸的錯覺,十分可愛。

“真的沒事,”眼見躲不過,宋時清伸手捂住了易麒的眼睛,“你別看我。”

手掌下纖長的睫毛眨了眨,在他掌心暈開一片水汽。

“你是不是哭了?”易麒問。

“我沒有。”宋時清說。

易麒搖頭:“你不要難過了。”

他拉下宋時清的手,用那樣濕潤的視線注視他:“我做不了別的,但我都陪你。”

宋時清低下頭,吸了吸鼻子:“嗯。”

“你就是哭了。”易麒看着他。

“我沒有,我剛才打了個哈欠,”宋時清在說話的同時移開視線不再看他,“現在你都知道了,就算心裏有芥蒂我也能理解。”

“……如果我是你的話,大概也會一直自責,”易麒說,“那如果你是我,你會怪我嗎?”

“……”

易麒說着,原本已經止住淚水的眼眶突然又濕潤了。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他繼續說道,“你難過的時候我不想一個人開心。”

他說完伸出雙手,捧着宋時清的面孔,逼着他也看向自己。

“你又打哈欠啦?”他問。

宋時清靠近他,把他樓進了懷裏:“求求你別看了。”

“其實,我有一點點開心。”易麒突然說道。

“為什麽?”

“我本來以為你很讨厭江老師,”易麒說,“他那麽好,還那麽在乎你,我不希望你讨厭他。”

“我怎麽會讨厭他,”宋時清說,“現

在的我反而會被他讨厭。”

易麒搖頭:“不可能。”

就在此時,宋時清兜裏的手機又振了一下。

是阮筱雨。

她問宋時清醒了沒,易麒現在情況如何,方便的話能不能提醒他給手機充個電,聯系不上了。

宋時清汗顏無比。

他們兩個男人在這裏摟摟抱抱,讓一個女孩子為他們憂心忡忡。

昨天半夜裏也是她替宋時清開的門。她還把自己拿着的那張房卡也給了宋時清。宋時清一度疑惑,問她這是不是易麒的意思。如果不是,自作主張會不會不太好。

阮筱雨當時沖着他擺手:“沒事的,他看到你只會高興。”

這姑娘現在大概十分糾結,擔心易麒的情況,又不敢随便過來怕引起尴尬。

易麒給手機充上電後立刻給她撥去了電話。

趁着他們說話,宋時清去浴室洗了把臉。出來的時候看到易麒正在吃他帶回來的早飯。

“那麽快又餓了?”宋時清問。

易麒安靜地把刀切饅頭塞進嘴裏,不說話,只盯着他看。

宋時清覺得有些不自在。他挑了個距離易麒有些遠的位置坐了下來,然後清了清嗓子:“剛才還有些事沒說完,你邊吃邊聽吧。”

易麒點頭。

“我之所以懷疑李國棟還有一個原因。偷偷換藥不像是我媽做事的風格。她一直很不理性,但這件事做得很聰明,還很有耐心。畢竟誰也不知道我爸的哮喘什麽時候會發作。她唯一的失誤,就是讓我撿到了藥瓶。這個點子應該是別人教她的。”

易麒表情嚴肅,點了點頭。

“李國棟這麽做,表面上看沒什麽好處。他和我媽有私情,但就算我爸不在他們也不可能公開在一起。他有妻有子,我媽又要面子。我媽恨我爸,但李國棟和我爸沒結過仇,甚至……那麽多年來感情一直不錯。所以我猜想,我爸可能掌握着他的什麽把柄,而且把這個把柄在遺囑中交給了我哥哥。”

易麒一臉恍然大悟,可惜開口說的話被饅頭堵着,聽不懂。

“我只知道那個保險箱,于是默認東西應該在保險箱裏。但你卻說是空的……”

易麒終于把嘴裏的東西咽了下去:“也許是拿出來了。江老師東西都是亂放的,他拿出來就不會放回原位了。”

宋時清愣了一下:“這樣嗎?”

他畢竟沒有與江河共同生活過。他哥哥在他心目中形象一直很高大,萬萬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壞習慣。

“有可能還在他房間裏,”易麒說,“我們再去找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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