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玉致(捉蟲)
聽到陶初叫他“騙子”,坐在沙發上的少年回頭,見她還趴在地上,一副狼狽樣,他眼底忽然有了星星點點的淺淡笑意。
陶初只見他擡起右手,修長的手指朝她的方向輕輕勾了一下,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從他指尖飛出,如同一道極細的繩索,束縛在她的腰身上,一瞬間就把她帶到了他的面前。
一屁股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時,陶初還有點發懵。
手指用力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手裏還捏着一枚硬硬的東西,她下意識地攤開手掌,那枚屬于他的銀色戒指就靜靜的躺在她的手心裏。
燈光下,她好像隐約看見戒指的內側好像镌刻着什麽字跡。
她“咦”了一聲,借着燈光終于看清了戒指內側刻着的字。
“沈玉致?”她呢喃了一聲,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她擡頭望向沙發上的少年,“這是你的名字?”
她把戒指遞到他眼前。
少年的目光停在她手裏的那枚戒指上,那樣的神色就像是想起了什麽往事似的,而他垂眸,纖長的睫毛遮下,他的神情再讓人看不真切。
直到他輕輕颔首,陶初終于确定,她手裏這枚戒指上刻着的名字,的确就是他的姓名。
她又在心裏默默地念了一遍“沈玉致”這三個字,半晌後她笑了起來,眼睛彎彎的,“你的名字還挺好聽的。”
她說着,就把戒指重新戴在他左手的食指上。
而沈玉致低眼看着自己左手食指上的那枚戒指,拇指下意識地摩挲了一下戒指的邊緣,他擡眼再看她時,神色溫柔。
下午陶初洗完頭發,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的時候,擡眼看見院子裏那棵大梨樹上墜着的一顆顆青皮梨子時,她有點嘴饞了。
看了一眼被她安置在檐下的大搖椅上躺着的沈玉致,他的龍尾還是長長的拖在地上,寸寸冰藍的龍鱗在這炎熱的夏日裏,仍然閃爍着微寒的光芒。
他不喜熱,貪涼,所以在炎熱的天氣裏,他看起來總是恹恹的,對什麽都不大感興趣。
陶初把自己的頭發随意的紮了一下,然後就跑到那棵樹下,打算摘梨。
因為多年沒有人打理修剪,這梨樹長得很高,她本來就只夠一米五八的樣子,還不到一米六,摘梨實在有些困難。
她撓了撓後腦勺,幹脆從旁邊撿了樹枝去夠被梨子壓低了枝的樹枝。
試了好幾次,才夠到。
她努力踮起腳,伸長了手,距離那顆離她最近的梨就只剩下那麽一點點的距離了。
彼時,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忽然打過來,被她用樹枝勾住的那一簇枝條簌簌一響,脫離了她的掌控的同時,還掉了幾片葉子。
她憤憤地回頭,瞪向檐下搖椅上的那個白衣少年,“你幹嘛?”
面對她那樣惱怒的小模樣,他的那雙眼瞳裏光影零碎,唇角微微勾起時,流露出幾分笑意。
他擡手時,一顆梨子正握在他的手裏。
看見他手裏的那顆梨,陶初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下剛剛被她勾住的那片樹枝,她剛剛費盡心思想到得到的那顆梨,已經不在枝葉間了。
她的眼睛亮起來,轉身跑到他面前,想要去拿他手裏的那顆梨。
可他卻躲開了她伸過來的手。
陶初愣了一下,說話有點磕磕巴巴,“不,不是給我的嗎?”
眼見着她又有要惱的跡象,他眼底壓着淺淡的笑意,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烏黑柔軟的發頂。
陶初被他忽然的動作弄懵了。
臉頰還有點發燙。
當他把那顆梨遞到她面前時,她也沒來得及多想什麽,匆匆接過來,然後小聲說了一句,“謝謝……”
然鵝……一顆梨吃完,陶初又惦記上了樹上其它的梨。
她已經太久沒有吃水果了,而這棵樹上的梨又甜又多汁。
她坐在沈玉致的旁邊,磨蹭了好一會兒,才試探着問他,“我還可以要一個梨嗎?”
“哦不,四個,四個可以嗎?”她伸出四根手指。
沈玉致瞥了她一眼,唇畔隐隐有幾分笑意,拖在地上的龍尾的尾巴尖兒小幅度地晃了兩下,他一擡手,只是一瞬間,陶初只來得及看清那道淡金色的流光從他的指間飛出,然後她的懷裏就躺着四顆梨了。
她一下子笑起來,看向他,“謝謝!”
午後的小院裏,年輕的女孩兒端着剛剛切塊的一盤去了皮的梨肉,用叉子叉了一塊遞到她身旁的少年面前,笑眼盈盈,“你吃。”
“很好吃的!”或許是怕他不吃,她就又添了一句。
少年瞥見她那樣期待的目光,半晌後,終歸還是輕輕低首,吃了。
即便這些凡人喜歡的東西在他嘗來,味同嚼蠟。
他還是吃了。
熾烈的陽光下,他低眼見她笑時,他也舒展了眉頭,少有的輕松。
只是這樣閑适安逸的日子,到底還是短暫的。
陶初要離開這裏了。
她是絕對不可能帶上沈玉致的。
因為他的龍尾始終是無法遮掩的。
她與他之間,相處不過短短的十幾天的時間,但此刻陶初看着他時,又想到即将到來的離別,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心裏有點酸酸的。
可她……總是要和他告別的。
于是這天深夜,陶初被自己睡前特意定好的鬧鐘吵醒,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掙紮了好久才坐起來,晃了晃腦袋,想努力地甩掉殘存的睡意。
她來到洗手間裏的時候,靠在浴桶裏的少年瞬間睜開了雙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她。
“你……還沒睡啊?”頂着他的目光,她的脊背僵了一下,開口說話也有那麽一點不太自然。
少年微微偏頭,仍用那樣澄然的目光看着她。
他是不會說話的,陶初已經習慣了。
“要不……我們出去吧?”
她開始“真誠”建議。
在他面前的這個女孩兒看起來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樣,她一緊張就會下意識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這樣的習慣,就算是過了千百年的漫長歲月,好像也未曾有絲毫改變。
如同她歷經桑田卻仍舊分毫未改的容顏,也如她重獲新生後卻仍舊澄澈的雙眼。
沈玉致靜默地望着她片刻,終于在她期盼的目光下,點了點頭。
陶初又一次來到了那片婆娑樹影掩映後的那一汪清波碧水前,隔絕開了村莊,稻田……那些她所有熟悉的,屬于人間的一切。
這裏煙霧缭繞,星子疏漏,光影如霜。
根本不像是凡塵裏的舊景。
陶初坐在岸邊,在她身旁的少年衣袖如雪,冰藍色的龍尾半浸在冰涼的湖水裏,在層層水波間,閃爍着凜冽的光。
好像他的龍尾上,有散落的星辰零碎的光芒。
“阿致……”陶初忽然出聲,偏頭看向他時,試探着問,“我可以這麽叫你嗎?”
而在她身旁的少年,早在聽見她這一聲忽然的“阿致”時,就已經渾身僵硬。
那些塵封在年深日久的枯燥與煎熬裏的痛苦記憶,于他而言,總歸還是存着那麽幾分甜的滋味的。
比如……這一聲“阿致”。
腦海裏閃過的那一抹纖瘦的身影,漸漸和他眼前的這個姑娘重合。
從發梢,至眉眼,到她後頸上的那顆殷紅的小痣……如出一轍。
但當年的那個姑娘,卻從沒有膽子像今天的她這樣,叫他一聲“阿致”。
可他,曾聽見她偷偷的這樣喚過一聲。
在一如今夜一般濃深的,數千年前的那個好似永遠都不會等到天明的夜裏,她躲在漆□□仄的屋子裏,曾這樣偷偷地喚過他的名字。
只那一句,就讓他夢了許多年。
“你……眼睛怎麽紅了?”
少女細軟的嗓音如同和風細雨一般,将他從那些年代久遠的記憶裏拉了回來。
他的面龐冷白如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眼眶已經有些微微泛紅,而那雙春茶般的眼瞳裏晦暗凝聚,如同極夜的黑,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他輕擡右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動了兩下,卻終究還是沒能撫上她的臉龐。
可他不能。
指節蜷縮,他頹然地放下手。
沈玉致何曾像今夜這樣,心有猶豫,舉棋不定,甚至藏有恐懼過?
他竟也有了不敢的時候。
而她,什麽都不知道。
“阿致。”少女柔軟的嗓音在微涼的夜風中帶着幾分的甜,她晃動着自己腿,和他說話時,語氣很認真,“在遇見你之前,我都不知道這世上,原來真的有龍。”
銀輝散漫的月光之下,她望着他笑,“你們龍,都長得像你這樣好看嗎?”
而他喉結微動,嗓子裏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漫長難熬的數千年的時光,讓他早已經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他要怎麽告訴她,這世間,唯有他這一條龍。
“我覺得他們肯定沒有你好看。”她自顧自地說着,“我長這麽大,見過那麽多人,那麽多張臉,還從來都沒有見過比你還好看的。”
他微微彎起唇角,看向她時,目光溫柔如水。
他的樣貌本就是無雙殊色,此刻一笑,就更教人移不開眼。
陶初本來還想說些什麽,但擡眼一撞見他的笑容,所有的話就都咽在了嗓子眼裏,她甚至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就那麽傻呆呆地望着他好半晌。
好不容易回過神,陶初偷偷給了自己腦袋一下,像是有點懊惱自己剛剛的傻樣。
“那個……”她覺得,自己是時候該說告別的話了。
她揪住了他寬大的衣袖,對上他探尋的目光時,內心裏有些忐忑,好像還夾雜着幾分悵惘,幾分愧疚。
可是這一刻,總是要到來的。
他無法幻化出人的雙腿,即便他會些術法,陶初也只見他使用過一些小的術法,并不是能保命的東西。
而她只是一個凡人。
沒有能力帶他走,也沒有能力保護他。
或許這個隔絕了人世塵煙的地方,于他而言,是最好生存的地方。
“我……”陶初無意識地又開始摩挲自己的手指,正當她剛開口的那時候,她手裏的屬于他的衣袖卻忽然被他抽出,她愣了一下,擡眼時,就看見他衣袖一揮,淡金色的流光鋪散湧向天際。
那些星子般墜在夜空裏的光亮,顆顆墜落下來,像是煙火沖上天空後下墜的火花一般,落入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這像是一場星雨。
然而顆顆星子墜落在層層水波裏之後,又浮出水面,化作一只又一只淡金色的蝴蝶,如同水墨畫裏寫意留韻的幾筆,不似真的蝴蝶那樣形态真切細致。
陶初看得呆了。
她這一輩子,什麽時候看過這樣真實又夢幻的場景?
彼時,在她身旁的少年忽然伸出手,雪白寬大的衣袖被夜風吹拂着,他纖長的手指間,已停駐了一只散着零星的淡金色光芒的蝶。
少年的側臉無暇,在這樣忽明忽暗的光影裏,他便如同一幅名士細細勾描過的水墨畫,驚豔動人,撩人心弦。
他指間的那只蝶扇動着翅膀,帶着細碎的流光,停在了她的肩頭。
她動也不敢動,看着自己肩頭的那只散着淡金色光芒的蝴蝶,忽而又擡眼,望向身側的他。
少年眉眼溫柔,唇角微彎,回望她時,他身後漫天墜落的星光盛大起來,氣流湧動,光影落在他的肩頭,更襯得他宛若神祗,不染塵埃。
不知道為什麽,胸腔裏的那顆心跳得有些急促,陶初愣愣地望着他好久好久,指節慢慢曲起,蜷縮成拳。
他不能說話,但這一刻,她好像猜到了他想說些什麽。
“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美的光景。”她輕輕地說。
“謝謝你,阿致。”
瞥見他溫柔的笑,她也扯了扯唇角,隔了好一會兒,她才終于說出自己從前兩天開始,就一直想告訴他的話,“我要離開這裏了。”
當她的這一句話說出來時,她身旁的少年那雙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似的,原本眼底凝着的笑意寸寸殆盡。
那一瞬,停在她肩頭的蝶,以及他身後傾落的星火,都在一瞬,破碎成淺淡的流光,沉入無邊的夜色裏,消弭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