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暗示

此時皇榜之下,早已圍聚了許多人,裏外多層一個個争先恐後伸長脖子尋找。忽而有人大笑起來,高呼中榜了。忽而有人痛哭失聲,失魂落魄。

十年寒窗磨一劍,有人甚至花費數十年。科舉出仕這條路道長且險,能殺出來的都是人中翹楚。每到開榜時,自是有人歡喜有人痛哭。

嘈雜聲中,有一位年近四十的中年舉子大喊起來,“想我十二歲能成詩,二十一歲中秀才。寒窗數十載,自問文采筆力不輸他人,為何名落深山?偏生黃口小兒,弱質如女者竟然榜上有名位列百名之內。佞臣當道,天理不公啊!”

衆人皆驚,看向那痛哭流涕的男子。

“這位兄臺說得不錯,此次貢試必有內情!考完後我默下自己的文章,找許多名士看過。他們都說我就算不能名列前茅,金榜提名卻是十拿九穩,然而我竟然名落深山。聽兄臺一席話方才醒悟,不是我等才情不如人,而是我等長相不如人哪!”

“可不是嘛,董家那個小兒都能上榜,這事還真沒法說…”

“你是不知道,董家那小子生得好,榮昌侯親自上門看過幾回。他入了侯爺的眼,當然榜上有名。說不得,說不得啊…”

中年舉子見有人議論起來,更是激憤不已,高聲呼籲,“各位,你們且聽我說。在下梁洲許軒文,自幼家境貧寒啓蒙略晚。可我一直勤奮刻苦,十二歲能成詩二十一歲中秀才。二十七歲中舉,在我的家鄉頗有才名。聖人雲,學問無遺力,工夫老始成。我自為天賦不如許多人,一直勤勉有加,曾參加兩次貢試,雖名落深山卻頗有收獲。此次貢試之時我文思泉湧一氣呵成,如有神助。本以為必能金榜提名,誰知皇榜一張貼,竟然又是一場空歡喜。”

“大家聽我一言,考場之中若有神助,定會筆下生風做出驚世好文章,我等讀書人大多深有體會。依這位許兄所言,不應該落榜,其中或許真有什麽內情。”

說話是之前那位最先響應的舉子,看年輕不到三十,長相極為普通。他從懷中拿出一些稿紙,“許兄,你我同病相憐。在下浒洲王澋,這是我默寫出來的貢試文章。你看一下。”

許軒文抹着眼角,接過王澋的文章,一覽之下驚嘆不已。“這…這是王兄你做的文章,如此文采為何會落榜?”

王澋諷刺一笑,“許兄如何落的榜,我就是如何落的榜,怪只怪我們貌不如人,不能入貴人的眼。”

衆人議論紛紛,許多人都不關心何人上榜,反倒關注起落榜的人。科舉出仕,無異于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上榜者到底是少數,更多的是落榜人。

有心人想攪渾水,不由得火上澆油。

明明是幾位落榜舉子的牢騷之言,被有心人一哄擡,倒成了官場黑暗主考官選材不看文才,只看長相的荒謬行為。

一時之間,舉子們義憤填膺,大有要聯名問君之意。

晏玉樓遠遠聽到喧鬧的人聲,晏實隔着車簾請示。因為今日張貼皇榜前面的路定是水洩不通,寸步難行,詢問是否轉道。

聽到人群議論之聲,她皺起眉頭。

“車上可是無歸?”一道儒雅的聲音響起,一位中年學子打扮的男子含笑立于車前,身後跟着同樣做尋常打扮的王府管家。

她連忙掀簾下車,恭敬見禮,“王爺。”

淮南王笑意不減,“本王出來湊個熱鬧,不想驚動他人。”

“王爺好雅興。”

“王府悶得慌,以前湖陽在的時候本王嫌她鬧騰。這人一走,又覺冷清。想着今日放榜,出來沾沾舉子們的喜氣,感受一下世人的悲喜之情。”

“王爺,公主她…”

淮南王一擺手,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大度道:“你不用解釋,湖陽那孩子被本王慣得不像話。她母妃早逝,本王膝下唯有她一女。莫說是本王,便是先帝對她亦是疼愛有加,也正是如此縱得她性子越發的嬌橫。讓她出京修身養性,也算是本王的交待。”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晏玉樓反倒不好接話。真不知湖陽是不是基因突變,不僅相貌沒有遺傳到父母,性格更是錯得離譜。

“王爺大義,是我等臣子之福。”

“哈哈,你這是擡舉本王。本王一個閑散王爺,可當不得大啓的福氣。今日本王看到榜上舉子不泛青年才俊,真是後生可畏。”

說着,他眉頭一皺,“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明明才不如人,卻妄想鬧事,簡直是不知所謂。”

晏玉樓聞音知意,也看向那些鳴不平的舉子們,淡然一笑,“不患寡而患不均,萬事不可能遂所有人的願。不過是一時失落無處宣洩,揪着別人不放尋求自己心裏平衡。”

“無歸看得明白,一些跳梁小醜而已,有龐威在,他們掀不起大浪。”

守護皇榜的京畿衛,是不會允許有人鬧事的。那些人發發牢騷還罷了,若真想生事,自有人收拾他們。

晏玉樓倒是不擔心,京中治安嚴謹,她還是較為放心的。

“王爺說得是,有龐統領在,誰也別想生事。”

龐威此時就站在皇榜旁邊,像一尊門神般虎目如炬。他是獵戶之子,武狀元出身。憑借一身的本事做到統領一職,為人極為嚴肅。

淮南王眼中帶着欣賞,贊嘆道:“江山輩有人才出,每每看到你和鶴之還有龐威這樣的青年才俊,本王總覺得十分欣慰。咦,人真不經說,那可是鶴之?”

順着他的眼神,晏玉樓看到朝他們走過來的姬桑。修長挺拔的身材,身高鶴立雞群,長相更是出類拔萃。若不是他們離人群較遠,恐怕會引起騷亂。

信國公府的路并不經過此處,不知他怎麽會來這裏?心裏隐隐覺得是和自己有關,面上盡力保持平靜。

“王爺,晏侯爺。”

“鶴之啊,本王剛還和無歸說到你,不想才說到你,你就出現。怎麽瞧着你臉色不太好,可是最近太過操勞身子有些不适?”

“謝王爺關心,許是近日事多夜裏失覺所至,臣并無什麽不适。”

姬桑回着話,站在淮南王的另一邊。

淮南王笑眯眯地看着他們,兩人都生得十分出衆,一個集天地精華,一個如清輝冷月。當真是看着都讓人賞心悅目。

“難怪坊間會有那樣的傳聞,無歸這長相便是本王常常見着,都覺得驚為天人。聽說鶴之瞧中一位姑娘,那姑娘還是無歸相看的姑娘,可有此事?”

“王爺,您消息真靈通。”

內閣不久前發生的事情,這麽快就傳到王爺的耳中,可見那些人是有多麽的八卦。晏玉樓想着,作出無奈的樣子。

淮南王似乎很感興趣,“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何況是你們的事情。鶴之一向冷清從不與女色沾邊,突然聽到他中意一位姑娘,本王豈能不關心?不知是哪個府上的姑娘,竟然讓你們為之相争,定然品貌出衆非同一般。無論是嫁進國公府還是侯府,本王都以為是她的福氣。”

“王爺,這事您可問不着臣,臣還一頭霧水,不知國公爺說的是誰。近日臣的母親确實有意替臣相看,相看的姑娘多,國公爺不言明是哪家姑娘,臣真不知道是誰。”

姬桑聞言,道:“王爺,事關姑娘家的清譽,臣不便透露。若有朝一日能得償所願,必公諸天下。”

淮南王一愣,敢情還真有這回事。

哪家的姑娘,真是有造化。

晏玉樓心頭一跳,突然有些澀澀。她的身份不可能公開,日後能與他喜結連理的人,一定不會是她。

哼,該死的男人,還想和別人共結連理。

“那我們便等着喝國公爺的喜酒。”

“同喜。”他答着,唯有她能聽中其中深意。

不遠處那些舉子們的聲音越來越大,有人在喊着不公之類的話,還有人一邊起哄。他眉頭輕皺,看向她。

“晏侯爺為何容着那些人胡言亂語?”

“他們發發不滿而已,總不能去堵他們的嘴。”

晏玉樓一向認為言論自由,說幾句死不了人。她就當是體諒他們數載寒窗,一朝落榜又要重新來過的苦楚。不過她的寬容是有期限的,且看他們識不識趣。

淮南王依舊笑眯眯,“還是無歸大氣,陛下有你們兩位忠臣輔佐,是大啓之幸。先帝眼光獨到,挑選你們二人,定能保佑大啓龜鶴延年長盛不衰。不過鶴之啊,你得多多學着些,莫要落在無歸的後面。你們齊頭并進,才能護住國運。”

姬桑恭敬應下,看晏玉樓一眼。

晏玉樓若有所思,等淮南王離開後,低聲道:“你不覺得王爺話裏有話?”

“他一向話裏有話,你是今日才聽出來嗎?”

姬桑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好嘛,不久前才千叮萬囑讓車夫不要颠到她。現在就恢複公事公辦的同僚,與她針鋒相對。男人的心,真是猜都猜不透。

“原來你早就感覺到,那你說說他是什麽意思?”

姬桑目光柔和,對于她語氣中的驕橫,似乎很是受用,“先帝為何選中你我二人為輔佐大臣,一來自是因為你我的地位才能,二來是你我兩家的立場。帝王心術貴在平衡二字,先帝高瞻遠矚當然不喜歡臣子們一團和氣同心同德。眼下陛下年幼,還不會權衡之術,所以我猜淮南王就是先帝所托之人。”

晏玉樓眯起眼,看着已經走遠的淮南王,“你是說淮南王見不得我們倆好,只要我們倆有和好的跡象,他就會出來挑撥。”

“應是如此。”

“哼,好生沒意思。想要馬兒跑又怕馬兒吃得飽,當皇帝的都不是個東西。虧得我們替他們賣命,誓死效忠。”

她的聲音很低,低到只有姬桑一人能聽見。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她當然不敢輕易對別人講。不過自昨夜過後,她不覺得自己還有什麽不敢在他面前講的。

最大的把柄都在他的手上,多幾條亦無妨。

對于先帝,她其實特別讨厭。一個行将就木的老男人,為了延綿子嗣,非要禍害妙齡少女。子嗣是有了,可是他兩腿一蹬歸西,只把五姐困在那深宮中,一生不能逃離。

她之所以認真為官,都是因為陛下。

陛下是她的親外甥,還是一個懵懂的孩童。五姐雖貴為太後,也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子。這個時代若無男人可以仰仗,女子何其艱難。

正是如此,她的身份不能洩露。她不只是她自己,她身後還有整個侯府,還有老娘和五個出嫁的姐姐以及族人。

她一瞬間的傷神看在姬桑的眼中,以為她是對先帝失望。先帝在世時,對她一身器重。她猛然得知對方竟是處處防她,難免有些失落。

“自古以來,為帝者有幾個是心思單純的。先帝若不是體弱,也落不下一個仁君的名聲。當今陛下年幼,暫時看不出來什麽。眼下他還是你的外甥,日後他就只能是大啓的皇帝。你身份特殊,縱是親人亦不可全信,太後那裏你不能露端倪,免得橫生枝節。”

這個還用他教,她不以為然的同時,心頭泛起被異性關心的複雜。以前不覺得他是個善于言辭的人,沒想到今天他說的話,比以往一年加起來的還多。

當真是關系大突破,他們可以暢所欲言無話不談。

“我自是知道的,你既然看出淮南王的意圖,以後還是與我走得遠些。免得他心生猜忌,想法子算計你我。”

姬桑不語,算是應下。

那些舉子們已被京畿衛驅散,看着他們不甘心的走遠,晏玉樓低嘆一聲,“世人仰望你我如隔着山海遙不可及,他們向往我們擁有的權勢地位,渴望有朝一日能與你我一般富貴滔天。卻不知越是站在高處越是看得清楚,無論權勢也好富貴也好,其實從未真正屬于我們。待把人心看透,只覺得一切沒什麽意思。”

“人性逐利,利益無邊,如你這般通透之人能有幾個。”

晏玉樓淡笑,看向他,“你呢?你覺得有意思嗎?”

他目光晦澀,極其難懂。明明他們身在鬧市之中,他卻覺得天地間唯有他們二人。她的眼中有他,他能清楚看到她故作漫不經心的神情之下,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在未曾确認自己的心意之前,他沒有小看過她。至始至終,他都将她當成一個強勁的對手。如今他們關系非同一般,她在他面前卸下僞裝,他更容易窺見她的內心。

當真是一個靈透的女子,以不恭閑散的心态立于官場,卻又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何其有幸,能遇見她,能與她同朝為官并肩而立。

“之前或許覺得日日争權謀利甚是無味,如今倒是看山是山見水是水。能寄情山水,頓覺人生頗有趣味。”

她心一動,裝作沒聽懂的樣子,低頭看一眼地,又擡頭看向遠處的人群。“國公爺說話一向深奧,我等俗人聽不太懂。”

“鶴之。”

“人太多,叫什麽鶴之。”

才說他深沉,他又輕浮起來。

“走了,免得有人看到我們在一起說話報到淮南王那裏。他要是起心挑撥我們,豈不更是糟心。”

她說完,轉身上馬車。

待坐穩後捂住胸口,那裏跳得厲害,泛起絲絲的甜。她能明顯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在破土萌芽,從心裏滋生出來。

姬桑目送她的馬車離開,才緩緩踱到自己的馬車邊。看一眼漸漸散去的人群,低聲吩咐阿樸幾句。

阿樸應諾,安排下去。

那邊晏玉樓回到侯府,瞄到側門處停着的一輛馬車,瞧着那馬車的車幔顏色冷冷一笑。她沒有去伯府興師問罪,他們倒是送上門來。

杜氏的院子裏,胡氏一臉的怒其不争,跪着的杜策垂着頭,麻木灰敗。看到她進來,所有人都望過來。

杜策的衣衫有些亂,想來在伯府被人撕扯過。頭發也不齊整,整個人十分的狼狽可憐。他聽到聲音,只敢快速一眼,慌忙低下頭去。

胡氏看到晏玉樓冰冷的面色有些發怵,很快打起精神來,“侯爺,策哥兒這孩子真是不争氣。平日裏好的不學,竟學一些下三濫。我們萬萬想不到,他居然生出那等龌龊心思。還好侯爺警醒,若不然真出事咱們兩家的面子都不好看。”

杜氏不相信杜策會做出那樣的事情,眼神有些驚疑,“策哥兒,你告訴姑母,真是你想害你表哥?”

“哎呀,大姐,這個不成氣在家裏自己招認的,哪裏會錯。他長得像他那個生母,自以為有幾分姿色,才會生出如此下作的心思。”

杜氏看向晏玉樓,“樓兒,你好好問問,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沒有誤會,不會有錯。侯爺,這個孩子心思歪了,都是我這個當嫡母的沒有教好。今天我帶他來給你們賠罪,怎麽處置全憑侯爺說了算。”

杜策的身體微微發抖,手死死揪着衣服。

視線之中,出現一雙黑絨面金繡的官靴。不用想,他也知是誰站在自己的面前。生平最敬佩的人,一生為之仰望的所在。

昨天之前,他以為自己可以靠近一些。雖然發生一些風波,他卻沒有多想,一心想着得到侯爺的指點,他應該更加努力不負所望。

沒想到一夜過後,一切化為泡影。他會以如此不堪的面目出現在侯府,侯爺定是嫌棄他的。他害怕在對方眼中看到厭棄,頭幾乎埋進衣襟中。

晏玉樓半垂着眸,睨着跪在地上的少年。

“杜策,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母親說的可是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寶貝們,明天的更新會很晚,大概會在夜裏十二點左右。明天過後,恢複正常更新,每晚五點不見不散。愛你們,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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