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願所願得償...)

「有一年新年, 我陪朋友又去了一趟母校附近的千年古剎。但我只進了三炷香,什麽也沒做。好像我始終不願将願望寄托于神明。神明也有企及不到的地方。如果可以, 我依然想把這些年的願望都送給你。我想你喜樂無憂, 一生順遂。」

——雪莉酒實驗室《經過夢的第九年》

十一月月考結束後的假期,夏漓終究是回了家裏一趟。

夏建陽出院之後就在家裏休養,出于對他的“保護”, 廠裏的工作, 羅衛國先幫他停了。

姜虹一是為了照顧夏建陽,二是受不了廠裏同事的冷嘲熱諷, 也暫且告了假。

發生了這些事,家裏低沉的氛圍可想而知。

兩人知道夏漓是在高三的關鍵時期, 鬧出這檔子事兒,很有些心虛, 因此同她說話都帶幾分唯唯諾諾。

吃過飯, 夏漓就回到自己房間寫假期作業。

客廳裏夏建陽在看電視, 夏漓聽見姜虹輕斥:“聲音關小點!”

隔了一扇門, 那電視的聲音漸小, 直至微不可辨。

這長租的房子沒裝空調,朝向又正迎着風向,牆體薄不保溫, 坐一會兒就覺得手腳冰涼。

夏漓往廚房去倒了兩次開水, 用以捂手, 汲取點兒溫暖。

姜虹手裏提了個取暖器,站在門口, 笑得有兩分小心翼翼:“把這個插上吧,免得腳冷。”

“不是冬天才用嗎, 怎麽現在就找出來了。”

“你爸翻出來的,說今年冷得早。”

姜虹就走進來,将取暖器插上,打開以後,待那發熱管亮了,方才離開,出去時又替她帶上了門。

姜虹和夏建陽一般睡得早,晚上十點半,叮囑夏漓讓她早睡,就回自己房間休息去了。

夏漓寫試卷寫到十一點,簡單洗漱過,回房間床上躺下,摁亮臺燈,翻一翻雜志放松。

又響起敲門聲。還是姜虹,手裏拿了個充電式的熱水袋。

她走進來,掀開被子,将已經充好的熱水袋掖到夏漓腳邊:“早點睡。”

夏漓目光越過雜志,見姜虹起身要走,說道:“他已經睡了?”

“那您關上門,我想跟您說兩句話。”

姜虹依言把門關上了。

夏漓将雜志放下,手指無意識地卷着紙頁一角,“你們還回廠裏工作嗎?”

“羅衛國的意思是,把我們調去另外一個工地。那邊開年以後就開工,你爸過去做保安,我還是燒飯,條件比現在肯定是要差一點兒,而且……”姜虹擡頭看她一眼,很有些愧疚,“不在楚城,在魚塘縣裏。”

魚塘縣是楚城下轄的一個縣城,車程三個小時。

“就一定要羅叔叔安排工作嗎?你們自己找不可以嗎?”

“我們又沒文化,又沒門路……”

夏漓不說什麽了。她用着父母辛苦掙來的錢,沒什麽資格置喙他們的工作。

當下,她更想讨論的是:“……您跟我爸,就這樣嗎?”

姜虹看她,“就這樣是什麽意思?”

“您沒想過跟他離婚?”

姜虹愣了下。

她這表情顯然說明,她一秒鐘都沒考慮過這事兒。

夏漓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從姜虹對她愧疚的态度,可以看出,姜虹明顯是将這件事,視為夫妻兩人共同的“劫難”,而非夏建陽單方面的不負責任。

“他做出這種事背叛你,你一點都不生氣?”

姜虹嗫嚅:“你爸他……他畢竟跟那女的沒有真的發生什麽,就Q.Q上聊得過火了,我罵過他了,他也說是一時糊塗,以後絕對不會再犯。他平常也沒別的毛病,也挺知冷知熱的,不像其他男的不顧家,喝酒賭博打人……再說,我們離婚了漓漓你怎麽辦啊……”

夏漓打斷姜虹:“……你們是夫妻,我只是做子女的。如果您要原諒他,我沒什麽資格說什麽。但如果說不離婚是為了我,我不想認。我馬上就去讀大學了,不會一直留在楚城,你們離不離婚對我沒區別。如果是擔心錢的問題,離了婚他也得付撫養費,而且我還可以申請助學貸款,還可以自己打工……”

姜虹最冠冕堂皇的幌子被戳破了,一時間有些難堪,眼眶都紅了。

夏漓覺得自己是不是理智得有些殘忍。

如果這事兒剛發生,她做不到這麽冷靜,這是這一周多來,她反複思考後的反應。

“随便你吧。”夏漓最終說道,“您過得了自己心裏那關就行。”

但在她這兒,她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信任和依賴夏建陽了。

以前,父母是她心目中渺小的一尊神明,她願意以優秀、乖巧加以供奉。

現在,她很清楚,以後她做任何事的動機都只會是為了自己。

為了自己的夢想、野心、虛榮與妄想。

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夕之間長大了。

對最後那一點精神臍帶已然再無留戀。

姜虹離開了房間。

夏漓側身躺下,關掉了臺燈,黑暗裏她擡手揉了揉眼,揉出一點水霧。

今年果真是個寒冬。

聖誕節那天是周五,但緊随其後的周末并不放假,月考安排在了下個周一,考完之後,月假會跟元旦假期一起放。

下午英語課上,大家正在做英語聽力,朝着操場那一側窗外有人高喊:“下雪了!”

大家紛紛朝窗外看去,又意識到此刻不該分神,急忙收回心思。

英語老師将收音機按下暫停,笑眯眯說道:“看看雪?”

大家剛要歡呼,她“噓”道:“別吵!把年級主任和老莊引來可就麻煩了。休息十分鐘,可以出教室,就在走廊活動,別跑遠,別交頭接耳啊。”

夏漓的座位離教室門近,先一步出去。

林清曉和徐寧出來之後,擠到了她身邊。

雪并不算大,飄落無聲,落在樓前的水泥地上,即刻化成了水。照現在這樣,如果雪不停,怕是到晚自習才有可能堆得起來。

夏漓伸出手背去接,一朵不算标準的雪花落在她皮膚上,挨了一會兒才融化。

大家遵守英語老師定下的規則,都盡量保持安靜,即便要說話也将聲音壓得很低。

但大半個教室的人都擠在走廊裏,還是引起了樓上辦公室裏年級主任的注意,他從那頭樓梯上下來,“七班的,在幹什麽呢!”

這會兒跟大家都待在走廊的英語老師笑說:“叫他們取材,一會兒寫作文呢!”

年級主任:“這還在上課時間。”

“就耽誤十分鐘。”英語老師笑說,“哪兒抽不出這十分種呢,您說是吧。”

年級主任當然不好再說什麽:“保持安靜,別打擾其他班級啊。”

七班沒有打擾到其他班級,倒是年級主任的這一嗓子,将走廊最頂端的文科普通班都喊了出來。

他們也跟七班一樣,保持默契不說話。

緊接着,國際班的人也出來了。

晏斯時穿着黑色長款羽絨服,清清肅肅地站在那兒,手臂随意搭在欄杆上,安靜又疏離。

夏漓兩臂搭着冰涼的圍欄,下巴靠在手臂上,偏着腦袋,就那麽肆無忌憚地看着走廊那一端。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沒料到,晏斯時忽然轉頭。

似是不經意地,與她的視線撞上。

隔了一段距離,也能瞧見灰迷天光下,他眼睛清邃,隐隐有幽淡的光。

夏漓吓得心跳一停,慌不擇路地收回了目光,轉回頭朝欄杆外看去。

下雪的清寒天氣裏,唯獨她一人,脖頸到耳後燙成一片。

一直到休息時間結束,她都沒再有勇氣轉頭去瞧。

大家回到教室坐下。

英語老師笑說:“浪漫吧?”

聖誕節看雪,還是占了上課時間,當然浪漫。

英語老師:“浪漫完了,寫篇英語作文啊,按高考要求來。”

對于浪漫的這一點代價,大家欣然接受。

高三這一年,自然無所謂聖誕晚會或是元旦晚會。

隔了一個操場,對面高一高二教學樓窗戶上挂上了彩燈,拿噴雪塗了碩大的“HAPPY NEW YEAR”。

這一邊的高三,卻是按部就班上晚自習,一刻也不得放松。

直到月考結束,元旦假期将至,大家才稍得松一口氣。

夏漓不回家,打算元旦就待在學生公寓看看漫畫,或是跟林清曉她們去逛逛街。

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校,已經背上了書包的林清曉走過來說:“一號我們去福安古寺上香祈福吧,去嗎?”

福安古寺在學校附近的半山腰上,挺小一個寺,但據說是自唐朝時就建立的千年古剎。

夏漓沒去過,也不知靈不靈。

“都有誰去?”

林清曉:“還挺多人的,你、我、寧寧、歐陽婧……肖宇龍和他哥們兒也說要去。”

“好啊。”

“那一號見。”

“一號見。”

收拾完東西,夏漓抱着幾本沒裝下的習題冊,離開了教室。

走到樓梯那兒時,晏斯時和王琛正從二十班教室前門走了出來。

她放慢腳步,打了聲招呼,“嗨。”

王琛也回一句“嗨”。

三人自然而然地一起下樓。

夏漓出聲:“你們元旦要去福安古寺燒香麽?”

走在前面的王琛說:“唯物主義戰士還信這些?”

“單純祈福而已,圖個心理安慰。”她抱着習題冊的手指不自覺微微收緊,轉頭看了眼稍落後她一級臺階的晏斯時。

“據說是明中高三的傳統。”她瞎謅道。

晏斯時擡擡眼,“好。去看看。”王琛說:“行吧。那我也去。”

夏漓不敢将高興表現得太明顯,“一號上午,差不多九點鐘。再晚可能人會很多。”

晏斯時說:“好。”

到樓下,夏漓要往北門去,就跟兩人道別,“那後天見。”

晏斯時:“後天見。”

一號上午,去福安古寺的人遠比夏漓以為的多。

除了林清曉提到的那些,還有大家各自帶的朋友。

聶楚航也來了,跟林清曉打了聲招呼,林清曉看了看他,不理,他就不遠不近地跟在她附近。

在大殿廣場前的大香爐裏上了香,林清曉要去殿裏拜一拜。

夏漓說不去,就在外面等她。

林清曉和徐寧一塊兒進去了。

前一周下過雪,此後天也一直陰沉,半山風大,空氣寒冷。

夏漓站在殿前青灰色的石板地上踱步,聞着香爐裏飄過來的好聞的香灰味,時不時看向寺院大門。

不知道第幾次,她眼前一亮。

她揚手揮了一下。

晏斯時和王琛看見她了,走了過來。

兩人手裏都拿着門口派發的清香,走到香爐那兒,就着蠟燭點燃了,找一處空位,将三炷香插進去。

夏漓指了指殿內,“你們要去拜一下麽?”

王琛說:“來都來了。”

夏漓沒跟過去,看着他們的身影進了大殿。

逆光去瞧,晏斯時站在暗處,于殿內佛像前,低頭默立。

那背影靜肅,尤為虔誠。

夏漓忽然想到那晚晏斯時說,他的心願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

她不覺他是唯心主義的人,但或許,一定是有什麽他如何努力也辦不到的事,才叫他只能祈願,求助于一些抽象的力量。

這讓她莫名覺得難過。

不遠處千年古柏下,有人往樹枝上系紅色布條。

夏漓環視去找,看見那請布條的桌前,排了一小列隊伍。

她是一時興起,排到了隊末。

排了好一會兒,終于輪到她。

十元一條。

将紙幣丢入功德箱裏,夏漓拿起筆,将布條展在桌子上。

“願”字寫完,第二個字剛起筆寫完“日”字頭,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清冷微沉的聲音:“你朋友在找你。”

夏漓吓了一跳,只覺得那呼吸近得似乎就在頭頂。

藏在發裏的耳朵轟燃起來。

她下意識拿手掌去遮自己寫的字,黑色油性筆兩下塗掉了那個“日”字頭。

“……我馬上過去。”夏漓說。

心髒劇烈跳動,讓她手指也跟着微微顫抖。

寫完,她看了一眼。

願所願得償。

念起來有點像個病句。

蓋上筆帽,夏漓拿着紅布條,走到樹下,尋一處還沒被占的樹枝。

踮腳去系時,晏斯時走了過來,“我幫你?”

夏漓遞給他,“……那你系高一點。”

興許高一點更能被看到。

晏斯時點頭。

夏漓往旁邊讓了一步,就看着晏斯時抓住了高處的一根墨綠枝條,将紅色布條繞個圈,打結。

他退後,轉頭問她:“可以嗎?”

風起,那醒目的紅色布條在高處翻飛,比所有人都高,高得她跳起來都似夠不着。

高得一定能叫菩薩瞧見。

夏漓點頭:“可以。”

願晏斯時所願得償。

她在心裏補全了這句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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