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無心釣魚

次日我賴在床上,花了大半天來補眠。用完晚膳,乘着月光,我獨自慢慢踱步到湖邊。看着月下的粼粼波光,我覺得自己就是一條傻魚,不知什麽時候起就願者上鈎了。春寒料峭,加上天上孤月高懸,稱得我形影相吊,孤單凄冷。

突然我身後一暖,我被人從後抱住。蘭君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陛下莫傷心,陛下還有微臣陪着您。”

我猛地轉身推開他,蘭君一個趔趄倒在地上。我怒斥道:“狗奴才,誰給你膽子擅自碰朕!”

蘭君戚笑道:“我在陛下眼中,始終是個奴才。”他又迅速爬起來,跪在我腳邊哀聲說:“我雖身份低微,但對陛下一心無二。陛下若是傷心,盡可打我罵我出氣,千萬保全龍體,莫要氣壞身子啊!”

我輕輕的笑道:“一心無二……”

蘭君說:“陛下打我吧,若嫌髒了手,那麽小人就自己動手。”說着就“啪啪”自己扇自己耳光。

我轉身說:“你走罷,朕不想看到你作踐自己。”

蘭君說:“那微臣先退下了。”

我突然覺得天地寂寥,生無可戀。不知道母皇是不是也有過這樣的心境,她是如何挺過去的呢?我淚流滿面,雙腿發軟,不禁蹲下身來抱膝哭泣。

我頭上輕輕多了只手掌,溫柔的撫摸我的後腦勺。香姑柔聲說:“夜深了,陛下該歇息了。”她伸手扶我,我起身抱住她,大聲哭起來。

哭了一陣,我感覺心中的積郁消散了些。香姑一直抱着我,輕輕的拍打我的背。

我說:“香姐,你将來會離開朕嗎?”香姑比我大不了幾歲,自我記事起就在我身邊,我自小喚她姐姐,宮中他人才敬稱她為姑姑。

香姑柔聲說:“陛下不趕奴婢走,奴婢就哪也不去。”

我說:“就算只有你陪着朕,朕也不算是孤家寡人了罷。”

香姑說:“世上許多人愛着陛下,陛下永遠不會是孤家寡人。”

我就當她說的都是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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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在行宮中閑逛,偶然聽到假山後邊有兩個侍從在閑話。其中一個說:“咱們陛下也太多疑了,竟把身邊的大人們一個個的都趕走了。”

另一個說:“可不是嘛,古往今來的女帝們都是百花環繞,衆星捧月似的。咱們這位倒好,白白浪費這大好後宮。”

前一個道:“難道陛下不喜男色,反好女色?”

接下來的話越扯越沒邊,我就沒興致聽了,不動聲色的繼續徑直向前走。香姑向我點點頭,轉身帶人去尋方才那兩人,大概要去撕爛他們的嘴。

我在行宮中吃了睡睡了吃,沒事就拿卷書坐在湖邊,手邊放着魚竿,但是從來沒有魚兒主動上鈎過。蘭君自覺的在我面前消失了兩日,第三天我在湖邊時,他悄悄的出現在我身後,默默的陪着我。

我發現他後,他跪下行禮,我把手邊的魚竿遞給他,說:“朕果然不适合釣魚,魚竿你拿着吧。”

蘭君接過魚竿,笑了笑說:“陛下只是無心釣魚而已。即使魚兒上了鈎,陛下也不忍釣起。”

我看着火燒般的晚霞說:“蘭君如此聰慧,可否連生死之事都參透了?”

蘭君依然擒着那抹玩世不恭的微笑說:“生死事大,但心更重要。”

“心?”

“人生方知死,生死其實早已注定,能改變的唯心而已。”

“你是勸朕不要思考生死之事嗎?”

“微臣希望陛下珍惜當下,每日都開懷無憂。”

“朕小時候同梁王一起爬樹,從樹上摔了下來,如果那時候是腦袋着地,或許就真的能無憂無慮了。”我回憶起和阿玖一同度過的快樂無憂的童年,不禁心如刀割。

突然蘭君說:“陛下,有魚咬鈎了。”他急忙擡竿收線,一條銀白色的大魚搖着尾巴被拉上半空,劃了一條優美的圓弧,跌落在我腳邊。

我看着這條垂死掙紮的魚兒說:“今日送你輪回,祝你來世為人。”

蘭君把魚抓進竹簍中,說:“陛下希望來世成為怎樣的人?”

“作一條魚。”我起身說。

“然後成為它的盤中餐嗎?”蘭君指指竹簍道。

“也算報它今世果腹之恩了。”我哈哈一笑,與蘭君回行宮。

“那我若要報陛下之恩,豈不是得轉世為蟲?”蘭君有點郁悶。

晚膳是紅燒魚,蘭君幫我細細挑去魚刺,我就撿現成的吃。這時香姑進來說:“祖缶求見。”我看一眼蘭君,他就行禮退下了。

祖缶進來半跪行禮,說:“梁王率吉州軍向行宮方向來。”

我笑笑:“打着什麽由頭?”

祖缶輕咳一下說:“荒淫無道。”

我哈哈大笑,自覺還真擔不起這個罪名。我說:“你速派人回京,關城門,封梁王府。”祖缶領命退下。

晚上我把蘭君召來,我躺在軟塌上,讓他為我唱支小曲。蘭君慣常穿着色澤鮮豔花枝招展的衣服,邊唱還邊舞了起來。

一曲歌後,蘭君微微有些喘息,他笑着說:“陛下還要聽嗎?”

我說:“就這樣罷,你出宮去罷。”

“什麽?”蘭君呆立原地。

我說:“你給朕下了毒,念在你盡心伺候朕這麽久的份上,就不折磨你了。”

蘭君面色蒼白,顫聲說:“陛下說什麽,微臣聽不懂。”

我嘆了口氣:“你是梁王的人罷?朕平日的飲食都驗過毒,你大概是在自己唇上塗了毒,然後喂給朕。你這般下毒,費盡心機,是要和朕同歸于盡啊。”蘭君渾身發抖,垂頭默然不語,算是默認了。

我說:“就此別過罷。”

蘭君擡頭深深看我一眼,跪下向我磕了幾個頭,也未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天剛亮,我就被房外傳來的聲音吵醒了。房門外人聲嘈雜,來往的腳步聲都十分慌亂。門外傳來一個男子急切的聲音:“姑姑,快跑吧。”

只聽香姑的輕聲斥道:“你們都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跑什麽跑?”

那個男子說:“聽說有人叛亂,叛軍現下都快到林場了。”

香姑說:“走就是叛逆,你們要走我不攔着,自己想清楚。”

那個男子說:“姑姑對我大恩,我特地來告知姑姑。姑姑不領情,那我來世再還報姑姑。”然後一陣匆忙的腳步快速遠去了。

我喚香姑,香姑進來歉笑說:“把陛下吵醒了?”

我拉她的手說:“有要走的都讓他們走吧。”

香姑說:“陛下放心吧,奴婢一直在這。陛下再睡睡?”

我坐起身要起來,香姑就喚人端來熱水。我洗漱更衣完,香姑端來一碗熱粥和些許小菜。

我吃了幾口小菜,說:“這小菜味道和平時不太一樣?”

香姑笑笑:“奴婢手藝粗陋,讓陛下見笑了。”大概是行宮的廚子也跑了。

我笑道:“香姐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比朕厲害多了。”

香姑說:“陛下喜歡,奴婢往後都做給您吃。”

我搖搖頭:“朕可不願你多操勞。”

有人在門外說:“參見陛下。”是祖缶的聲音。我說進來。

祖缶半跪下道:“禀陛下,親王陛下已率禁軍在林場外阻擊叛軍,宇統領率亥州軍正在來的路上。”

我說:“知道了。”祖缶拱手退下。

我吐出一口氣,仿佛已憋在我心裏許久。我把性命與榮譽交付與他們二人,他們終究沒有辜負我的信任。不知道五萬禁軍能和八萬吉州軍抗衡多久,我的心又提了起來。

我對香姑說:“朕想去看看。”

果然香姑不同意,說:“太危險了。”

我搖搖她的手撒嬌說:“就在宮門處觀望一下下,絕不出宮。”

香姑皺皺眉勉為其難的答應了。我和她來到行宮門口,從宮門望出去,只能見到平靜的湖泊和另一邊開闊的草場,草場再往後便是漸漸茂密的樹林。雖然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我卻一直站在宮門向外望,看着那太陽漸漸升至頭頂。

當孫仰之與宇劍何騎馬從林場那邊出現時,我終于雙腿發軟,急忙抓住香姑的胳膊,靠在她身上,免得摔倒在地,失去國君的莊嚴。握住香姑的手,才發現她手心微濕,只是面上也裝着不動聲色、鎮定自若的模樣。

孫仰之和宇劍何都受了傷,但他們臉上都挂着勝利的微笑。他們下馬走到我面前,雙雙半跪下,我急忙去扶他們。我說:“快起來,你們都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孫仰之微笑:“與陛下約好了的,怎敢失約呢!”

宇劍何自是擺出那副邪魅狂狷的神态來,說:“一場小仗而已。”

我回頭對香姑說:“快叫禦醫來,沒有就去外邊找大夫。”香姑點頭遣人去了。

還好随行而來的禦醫沒逃跑,很快幫孫仰之和宇劍何處理好傷口。

宇劍何說已經活捉了阿玖送往京城了,而吉州總兵已經自刎,問我剩餘一些俘虜怎麽處理。我說都斬了。宇劍何點點頭,沒說什麽,又離宮去辦了。我對孫仰之說要盡快回京,他便去通知禁軍和侍從。

次日啓程回京,我看着漸漸遠去的行宮,心情複雜。在這裏,孫仰之救了我,并因此成為我的皇夫;也是在這裏,孫仰之阻止了阿玖的謀逆,守護了我的生命、地位和榮譽。如果當初我沒有遇險,孫仰之不曾救過我,他可能就成了阿玖的夫君,我和阿玖就不會反目成仇,阿玖或許就會安分快樂的做一個逍遙閑王,而不是怨天尤人、滿腔恨意,最終成為階下之囚。命運詭谲不可捉摸,人活着到底是順己心而活,還是順天意而活呢?

五日後回到京城,京城已是人人關門閉戶、寒蟬若禁。這個節骨眼上如果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一旦和謀反挂上了鈎,就是抄家問斬的下場。

我回到宮中,把這件事全權交給了孫仰之。我對他說,仔細查清楚,參與謀逆的都砍了。近日來我那半夜頭疼的毛病越發嚴重了,整夜睡不着,只能白天裏補補眠。

宇劍何回宮後不久便來向我辭行。之前他離開只是西行到京西的亥州,拿着我給他的兵符悄悄掌控了亥州軍,一旦情況有異就率軍來勤王。

我沉聲說:“你可以不必走的。”

宇劍何一反常态很認真的說:“我之前離開是做戲,但是決鬥是真的。請陛下尊重我們武者的決鬥,它如對神立誓一般神聖。”我只得答應他。

宇劍何獨自與父王告別後,我和孫仰之送他到宮門口,正打算送他出京城時,他大氣揮手道:“別拖拖拉拉的了,就送到這吧!”我和孫仰之只能止步。

宇劍何又露出那邪魅狂狷的神态來,對我還是那句話:“一旦陛下召喚,我會立即回到陛下身邊。”

他又對孫仰之說:“不過親王殿下守護在陛下身邊,我很是放心。”他和孫仰之相視一笑,握了握手又互打一拳,然後利落的翻身上馬,回頭對我們揮揮手,大聲說了句“不要太想我”,就策馬走了。

看着宇劍何離去的身影,我又想起他十八歲離去的樣子,他那一去就是六年風霜歲月,此去不知又何時再能相見,再見時又是什麽模樣。

孫仰之看着我說:“陛下若是不舍,就用皇令命他留下。”

我想起宇劍何當初離開皇宮,要入太武院時的樣子,少年得意,躊躅滿志,許諾我很快就會回來。我笑了笑說:“是他自己先選擇離開的,便沒有後悔藥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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