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番外-生日禮物1

祖母銜加太師,并非虛銜,如今聖上又賜封太女太傅,命祖母為将滿十歲的太女殿下和梁王殿下授課。孫仰之初聞時只擔心祖母太過操勞,直到祖母說明日帶他一起進宮拜見聖上和二位殿下時,才隐約覺得此事值得琢磨。

祖母說:“我已向聖上提議你為侍讀,明日你入宮觐見,表現好些。”

孫仰之不解:“為何偏讓我一男子為二位殿下侍讀?”

祖母說:“聖上既然委以重任,我當盡心教導二位殿下,不能有一絲差池。何況儲君課業不僅關乎社稷大業,更關乎我孫氏命脈。你既知我事務繁忙,而你又是我至親孫兒,自當為我輔佐授業,怎敢假手他人?”

孫仰之只好答應。

次日孫仰之随祖母進宮,雖然之前赴過宮宴,但是這是他第一次進到後宮禁地。後宮殿宇、庭院比他想象的更加秀麗精致。他們被宮人領到禦花園一方水榭,孫仰之跟着祖母往裏走,經過湖風清揚的長廊,看見角亭裏的三個人。

祖母領他跪下行禮,那個如金石般的聲音說:“快請起。”

孫仰之随祖母謝恩起身,他微微擡眼,聖上還是如記憶中那麽高貴典雅,她身邊的那兩個女孩子應該就是兩位小殿下了罷,倒是比他想象的更加粉嫩可愛。上次赴宮宴,二位殿下雙雙感染風寒,未能出席,這次倒是首次觐見她們。她們長得很像,卻又明顯不同。那位端正坐着的殿下,高傲清冷,眼裏微帶防備。另外那位倒是滿臉堆笑,看他的眼神和許多女孩子一樣,她很是熱情,立即上前來拉他的衣袖,說:“我叫阿玖,小哥哥你叫什麽呀?”

聖上笑着說:“阿玖,不得無禮。”可是梁王并沒有松手的意思。

聖上又說:“阿琝、阿玖,快給太師行禮,以後太師親自給你們授課。”兩位殿下便恭敬的給祖母作揖,敬稱先生,祖母忙道免禮。

梁王又來拽孫仰之的衣袖,問他的名字,他只好作揖說:“回殿下,草民孫仰之。”

聖上說:“一年不見,孫小公子越發玉姿蘭質了。阿琝、阿玖,以後他就是你們的侍讀了。”

祖母立即笑着說:“陛下謬贊了。仰之學業不精,勉強能為二位殿下使喚。”

那位太女殿下沒什麽反應,梁王倒是很是歡喜,拍手說:“太好了,仰之哥哥作侍讀,我一定能努力讀書。”

聖上随祖母說:“朕這兩個女兒很是頑劣,讓太師見笑了。”

祖母笑道:“二位殿下聰敏靈動,乃國之大幸。”她看向話語很少的太女殿下,微笑問:“不知殿下如何思考為君之道呢?”

Advertisement

孫仰之心裏有些憂慮,祖母為何當着陛下的面為難二位小殿下呢。

太女殿下倒是毫不慌亂,朗聲說:“依法懷仁,建清平天下。”孫仰之感覺眼前一亮,好像有扇門在他面前緩緩打開,有條路在他腳下漸漸清晰。

祖母很是滿意,誇贊道:“殿下思深志遠,不愧為儲君之才。”她又問梁王道:“敢問梁王殿下又如何思考為臣之道呢?”

梁王笑嘻嘻的脫口而出:“人生苦短,想那麽多做什麽?怎麽快樂便怎麽過呗!”

孫仰之有些驚愕,驚訝于梁王的率性直爽。

祖母反而笑意更盛:“看來梁王殿下将來要做一位逍遙閑王呀,甚好甚好。”

聖上苦笑一下道:“這兩個孩子被慣壞了,以後勞太師費心了。”又遞來一把黑檀木尺說:“今後她們若是頑劣不教,太師盡管動手懲戒,不必留情。”

祖母忙躬身接過說:“微臣定盡心竭力,以身作則,不負聖望。”

随後祖母又詳細問過二位殿下的學業進度,然後領着孫仰之行禮離開,那位梁王殿下還滿是依依不舍的樣子。

次日天空微亮時,孫仰之就随祖母進宮。祖母自去朝堂議事,孫仰之便被宮人領去上德宮旁的“尚文齋”學堂。孫仰之走進去,這是一個極小極靜的院落,三面屋舍一面高牆。院門一關,便關住了孩子們的玩心。

正首的屋子裏隐約有人聲,孫仰之便走過去,從門縫裏看見裏頭隐約正在上詩詞課。孫仰之不敢打擾,獨自坐在廊下,看着天色漸漸敞亮,聽着吟詩聲緩緩飄出。坐了一會兒,他起身走到院中空地,抄起地上的一截枯枝,便開始每日例行的劍術練習。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學堂的門開了,教詩詞的先生走了出來。孫仰之認得她是祖母的學生,現就職于文淵閣,便上前與她打了個招呼。那位先生像是有急事,鼓勵他恪盡職守、便急急走了。随後一個英姿飒爽、神采奕奕的少年走出來,他對孫仰之說:“就是你小子在練劍啊!你在我面前練劍已是挑釁,拿樹枝在我面前賣弄更是侮辱!”

孫仰之猜想,他大概就是祖母說的那個宇氏子,好像名喚劍何,不知怎麽就得罪了他。連忙解釋:“足下誤會了,我并無他意。例行練劍,可未能攜劍入……”

誰知對方根本不在乎他說什麽,拔劍就向他刺來。孫仰之心想,第一天就得罪人,可是大大不妙。他左突右閃,既不想傷人,也不想被傷。

宇劍何執劍大怒:“懦夫,有本事就還手啊!”

“宇劍何,你作甚麽欺負我仰之哥哥!”凰玖華走了出來,攔在孫仰之面前。

“仰之哥哥……”宇劍何咧嘴“嘶”了一聲,吸了口冷氣。

“孫侍讀,太傅怎麽未見?”

孫仰之循聲望去,那位太女殿下站在臺階上,眼神清冷如故。

他忙行禮答:“見過二位殿下。太傅下朝就過來,微臣先來準備。”祖母昨晚特意囑咐他,日後宮中沒有祖孫,同僚相稱。

“好,既然太傅未來,那我們先回去休息了。”說着,凰琝華就要走出書齋。

孫仰之趕緊上前去攔,他說:“這個時辰,眼看就要散朝了,請殿下在此處稍歇罷。”

宇劍何收劍入鞘,說:“你就是新來的侍讀,膽子倒大,連殿下都敢攔。”複又轉向凰琝華說:“別理他,咱們去園子裏玩。”

凰琝華說:“今日太傅首次授課,當以禮相迎。我們去園子裏采些花來,贈給太傅。”

孫仰之頓時無話可駁,只能移開身體,讓出道路。

宇劍何朝他冷哼一聲,說:“咱們走。”

凰琝華回頭喚:“阿玖?”

凰玖華扯住孫仰之的衣袖笑盈盈的說:“我才不跟你們去,我要和仰之哥哥玩。”

孫仰之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離開尚文齋,心知他們才不是去采花,而是找了個借口溜去禦花園玩耍。梁王仍是那般熱情,拉着孫仰之噓寒問暖、問長問短。孫仰之心不在焉的應付着,一想到祖母生氣的樣子便坐如針氈。

過了一刻鐘,太女二人仍然未回,孫仰之再也坐不住,對凰玖華說:“殿下先歇着,太傅應該很快就來了,微臣去尋他們回來。”說着就向外跑去。

孫仰之對宮中不熟,一路上連問了好些宮人,才輾轉到禦花園。又繞過幾重雲樹山花,才看見禦花園的大湖,湖畔隐約有笑聲傳來。

他疾步欲上前去,卻被一個淺黃宮裝的少女攔住:“你是何人,亂闖什麽?”

孫仰之知道,宮中內官品階越高衣着顏色越淡,眼前這位女官年紀雖輕,但品階卻高,故而不敢造次,拱手答:“在下是新任的東宮侍讀,來尋太女殿下回尚文齋。”

女官急忙問:“太傅到了嗎?”

孫仰之猜想她必定是東宮女官,遂搖頭說:“還沒有,但料想很快了。”

女官聽聞,臉色稍緩,對他說:“你在此等着,我去禀告殿下。”

孫仰之停在原地,眼光跟着女官疾行至湖邊,只見太女殿下和宇氏公子并肩躺在湖岸上。自己心急如焚,他們倒十分惬意。那女官到太女身邊耳語幾句,太女便起身看了過來。孫仰之遙遙行了一禮,心裏不想作揖卻想招手。

太女殿下不疾不徐的走過來,那位宇氏公子跟在她身後,臉色甚是不佳。

宇劍何看着孫仰之說:“什麽侍讀,分明是催命。”

孫仰之裝作沒聽見,迎上去強笑道:“殿下快些回去罷。”

凰琝華點頭說:“是該回去了,”又哎呀一聲說,“花還沒采呢!”

宇劍何笑:“是了,竟忘了正事,咱們現在去采罷。”

孫仰之心一急,攔住欲回身的凰琝華說:“祖母不重虛禮,反而極其守時。請殿下趕緊回去罷。”

這時那位女官出聲勸說:“殿下先去罷,奴婢遣人趕緊去采花來。”

凰琝華看了她一眼,點頭說:“也好。”終于肯擡步往來時的方向走。

孫仰之按禮跟在她身後,只覺得她一步一踱,不知猴年馬月能踱回書齋。孫仰之心中急切,催了一聲,她口頭應了,可是腳步并未增快半分。他心中苦笑一下,這位殿下口中說要禮迎太傅,實際上卻存心怠慢,要麽是報複祖母昨日的突然發難,要麽是專門給新先生立個下馬威,告誡旁人什麽叫“君貴臣卑”。可惜這位殿下太過年輕,這個下馬威在祖母面前只怕不是這麽好立的。

孫仰之心急如焚,鬼使神差的就去牽她的手,想要拉她快些走。他剛握住她的手,她頓住腳步、愣了愣沒說什麽,身邊宇劍何大喝道:“豎子無禮,竟敢冒犯殿下!”

孫仰之手一抖,連忙放開她,方醒悟過來自己犯了何等大錯,連忙要跪下請罪。

誰知她攔住他,淡然一笑道:“孫侍讀一表人才,怎麽算我都不吃虧。”她話鋒一轉又說:“我倒更擔心侍讀你。自從阿玖見過你,便終日念着你,你可要小心了。”

孫仰之萬沒料到她會如此說,心中莫名忐忑。

宇劍何更是火上澆油:“梁王殿下可不是省油的燈。”說着便與太女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孫仰之顧不得猜他們之間的秘密,一心只在侍讀職責上。

東宮女官捧來大束鮮花,衆人加快腳步回到學堂,孫蓮漪已經到了。

果然孫蓮漪很是生氣,雙眼圓睜,她向凰琝華長揖一禮,然後挺直腰板冷聲道:“殿下可知現下是什麽時辰了?”

凰琝華雙手奉上鮮花,笑道:“今日太傅首次授課,琝華謹贈鮮花以表敬意。”

孫蓮漪雙手接過花束,随手放置一邊,冷笑說:“多謝殿下擡愛,那麽諸位請坐吧。”

孫仰之心道可沒這麽簡單,等兩位皇女和宇劍何落座後,他卻站立一旁侯着。果然祖母向他招手上前,讓他背對諸人站在學堂正前方。

孫蓮漪冷聲說:“今日第一課,便教殿下們知曉‘君臣之別’。”說着就執起黑色戒尺、揚手狠狠打在孫仰之的背上。“啪”的一聲又一聲,那是戒尺結結實實落在皮肉上的聲音。

坐着的三人都惴惴不安,垂頭遮目,但聲音仍不斷鑽入耳中。凰琝華的臉色越來越白,她心知此時正應硬起心腸,才能立于不敗之地。但是,下一刻她就沖上前一把抓住孫蓮漪的戒尺。

孫蓮漪揚眉道:“怎麽,殿下喜歡這把尺子?那殿下拿去好了,微臣自去向陛下請罪。”

凰琝華只好松開手說:“太傅何其忍心,孫侍讀不是您的親孫兒嗎?一人做事一人當,要打就打我吧。”

凰玖華搶聲說:“打我吧,別打仰之哥哥。”

宇劍何也急聲道:“打我打我,我也有份,太女殿下那份也算我頭上。”

凰琝華回頭一揮手:“別鬧,你們倆都坐回去。”凰玖華和宇劍何只好悻悻坐下。

孫蓮漪說:“今日既是教授‘君臣之別’,那麽微臣自是不會也不能責打殿下,殿下也請落坐罷。”

凰琝華聞之不動,眼睛仍盯着孫蓮漪。

孫蓮漪說:“君臣之別,即為君上臣下,君貴臣卑。君行天德,不可自賤于臣子;臣忠職守,不可以下犯上,否則國民失序,朝綱崩壞。”

凰琝華說:“先生說的是,琝華知錯了。”

孫蓮漪揚眉道:“哦?”

凰琝華想了想朗聲說:“君臣之別,別于德行。君之貴,非貴于姓氏血統,而貴在德行高尚,則民心擁戴,衆臣服膺,承望施政,垂拱而治。否則無道之君,人人得而誅之,只能賤如泥塵更甚也。琝華錯在,不以德行立威,不以德行服人。”

孫仰之偷偷瞅了祖母一眼,只見她眼中頗有贊賞之色,心中便舒了口氣。

孫蓮漪放下戒尺,口氣緩和了許多:“殿下有此感悟,已是十分難得。殿下不如悉心寫下,微臣轉呈聖上,聖上一定十分欣慰。”頓了頓又轉頭面向衆人說:“今日課就到這罷,請諸位以‘君臣之別’作文,寫完後交給孫侍讀。思悟無分對錯好壞,只有高下,諸位請直抒胸臆,不必留藏。”說罷拱拱手便走了。

孫仰之去把學堂的門關上,靜靜坐在座位上,等那三位做完文章。他提起筆來,腦子裏全是那句“君之貴,非貴于姓氏血統,而貴在德行高尚”。他轉頭看向凰琝華,只見她面色沉靜,揮筆如龍。在他眼裏,她最開始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後來是一個聰慧的小女孩,最後竟不再是一個孩子。

凰琝華把剛剛說的那番話稍以潤色,信手揮就一篇大義凜然的錦繡文章,起身放在孫仰之面前,就推門出去了。孫仰之拿起觀摩,自覺再寫不出更高明的文章來,只能拾人牙慧,把德行細述一番。

不一會兒宇劍何把文章拍在孫仰之桌上,說:“行了吧?我吃飯去了。”

孫仰之點點頭,讓他走了,他拿起宇劍何的文章,文辭平實,但文理尚可,大意是說:天下雖大,哪能人人都做帝王。君有君的大德,臣有臣的小德。臣子謹守臣子的本分、維護君王的德行,就是臣子的德行。君臣都守自己的德行,天下才安穩。

孫仰之苦笑一下,怎麽看都隐約是在怼祖母今日的言行。

凰玖華最後交來文章,文章短小,孫仰之看了看,大意是寫:神明聖訓,衆生平等。君臣本無別,人間秩序使然。若真要計較,那便是君王命不好,偏偏投了個苦胎。

孫仰之嘆了口氣,心想梁王殿下十分聰敏,偏偏有些不走正道。

凰玖華問:“仰之哥哥,我寫的不好嗎?要不我重寫過?”

孫仰之心想大家都餓了,便說:“太傅也說思悟無分對錯好壞,這樣就好。”

凰玖華粲然一笑,拉孫仰之的衣袖說:“仰之哥哥,咱們吃飯去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