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爺,補藥炖好了。”
骊兒推開屋門,手裏端着個盤子走到桌前放下,對床上的人道。
那人側躺着,面對着牆壁在看書。骊兒聽他随口應道:“先放着吧。”
“剛才宣紙來了,說二少爺讓您今晚先睡,別等他了。他被纏着脫不了身。”
骊兒走到床邊,把徐宴清放在枕邊已經看完的兩本書拿走。徐宴清沒說什麽,翻書頁的手卻頓了頓。
“奴婢瞧着宣紙那滿頭大汗的樣,想來是從江少爺府裏趕回來的。話一說完又跑了,說要去伺候二少爺。”
骊兒邊說邊整理床鋪,徐宴清依舊維持着看書的姿勢沒有回答。骊兒收拾好後就把那碗補藥端到床邊來,道:“奴婢扶您起來喝藥吧,二少爺交代了,這藥得趁熱喝的,否則藥性就減半了。”
徐宴清把書合上,道:“今晚不喝了。”
“為什麽啊?二少爺說這藥不能停的,秀瑩熬了一個多時辰,今兒用的當歸還是二少爺特地找太夫人讨來的呢,是好東西。”
骊兒不解道。
看着頭頂的蚊帳,徐宴清無聲的嘆了氣。
自從他不用喝下火湯後,就反過來天天喝各種補湯藥。氣色是紅潤了不少,身子也沒有虛的那麽明顯了,但他總覺得熱。
這七月末本就是大暑天,他又因為傷勢不能下床。如今連平時最愛看的書都看要不進去了,再讓他喝這些東西,豈不是要悶壞他。
今晚沈觀瀾不在,他難得能松口氣,自然不肯喝了。
骊兒是最見不得他折騰自己的,想都不想就把沈觀瀾又搬出來了:“爺,二少爺對您的身子那麽上心,你可不能自己糟蹋不當回事啊。這要是讓二少爺知道了,他不得傷心難過呀。”
徐宴清看了骊兒一眼:“你不說他怎麽會知道。”
骊兒皺了皺鼻子,噘嘴道:“奴婢不說二少爺也會知道啊,他一給您把脈就什麽都清楚了。何況二少爺這幾日總跟您待在一起,連晚上都是睡在您這的貴妃榻上的,奴婢和秀瑩都覺得二少爺對您是真的上心,爺您還是喝了吧,別辜負了二少爺的苦心。”
骊兒這幾日都只能在門外伺候,沈觀瀾叫她了才能進來。一開始她和秀瑩都覺得二少爺堅持不了多久,沒想到幾日下來,二少爺還真是什麽都做的井井有條。她好奇的問了,二少爺便說在外面也是這麽照顧病人的。
這下別說骊兒了,連一向唯唯諾諾的秀瑩都對二少爺贊不絕口。說沒見過哪家的少爺長得帥還這麽沒架子懂得照顧人的,這兩日一看到二少爺就紅了臉。
徐宴清說不過她,也知道她這麽苦口婆心的勸是真的為了自己好,只得接過那碗,把黑乎乎的湯藥都喝到肚子裏去。
那藥又酸又苦,他皺着眉把碗遞給骊兒,骊兒用方巾給他擦嘴,熟練的剝了一顆牛奶糖放進他嘴裏。
那是沈觀瀾之前送他的牛奶糖。
徐宴清怕苦,沈觀瀾發現後便每次都在喝藥後讓他含一顆。骊兒有樣學樣,看徐宴清眉頭舒緩了,便笑道:“二少爺真是貼心,也不知是不是每個留洋過的人都這樣。奴婢今兒還聽秀瑩說,要是誰能嫁給二少爺就好了,一定會被二少爺寵上天的。”
徐宴清側着身子,一邊手臂撐在枕頭上,無奈的看着她:“他那不叫貼心,叫鬧心。他也就是剛回家,憋着股新鮮勁插手這些內院的事。等這股勁頭過了,你看他還會不會再來。”
“不會吧,奴婢看二少爺對您是真的很在意啊。而且他還顧忌着您的名聲,連晚上睡您房間的事都讓所有人閉嘴,不能傳出去呢。”
骊兒驚訝道。看着徐宴清垂下眼簾,燈光打在那身素白的寝衣上,将他臉上的疲态襯出來了。
他道:“沈觀瀾若是真懂得顧忌我的名聲,就不該過來照顧我,更不該明面上和我走的那麽近。你以為二太太和三太太是省油的燈麽?等後天大夫人和老爺回來了,沈觀瀾就不可能再過來了。”
“您是說大夫人不會讓二少爺過來?”
徐宴清點頭,躺回枕頭裏,聲音有氣無力的:“他是大夫人的心頭寶,大夫人怎會允許他終日游手好閑老往我這跑?還有老爺也是,他讓我喝下火湯,就是為了防止我給他……你看着吧,等老爺回來了,那湯我還是得喝的。”
“可是二少爺求了太夫人發話了,老爺不可能不聽太夫人的呀。”骊兒急道。
徐宴清用手背擋住眼睛,遮住了變得刺眼的燈光,自嘲道:“這個家真正能做主的只有老爺。明面上不讓我喝了,背地裏就不能悄悄的煮了送來?老爺若不想被別人知道,誰又能知道?”
他陪伴了沈正宏一年多,早已摸清了沈正宏的脾氣。
這位已經七十一歲的沈老爺身子不大好,腦子卻很清醒。拐杖往地上一杵,就連大夫人都不敢多說一句,何況他?
他在這個家裏看似最得寵,實際上哪個丫鬟家丁不知道,他就是老爺的玩物。老爺愛去他屋子聽戲,他就有一個專門放戲服頭飾配飾的大房間,挂滿了各種鮮豔亮麗的戲服,還有一面純金打造的全身鏡放在窗邊。那上面鑲了一圈的紅寶石,太陽光一照,整間屋子都能被那光線反射到。
那是沈正宏特地為他定制的,二太太和三太太羨慕的不行。可誰又知道,他每每往鏡子前一站,就是要變成另一個人了。
沈正宏喜歡看他穿各種鮮豔的戲裝,看他的眼神充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愛欲。每每摟着他的時候,叫的卻是另一個名字。而他,除了做好那位正妻的替身取悅沈正宏外,就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了。
但沈正宏好歹給了他體面,除了彼此之外,就只有沈府的大管家和骊兒知道他是替身。
骊兒吸了吸鼻子,徐宴清拿開手臂一看,見她居然抹起了眼淚,不由得笑道:“傻姑娘,你又哭什麽?”
骊兒搖着頭,一張小臉皺成了包子:“奴婢還以為二少爺回來了,爺您就不必再受苦了。可如今看來,除非老爺死了,否則爺您就只能繼續受着。您說,您怎麽就這麽命苦……我、我……”
骊兒說着說着就控制不住了。徐宴清最怕她掉眼淚,只得哄她幾句,然後把話題岔開,讓她去打水來給自己洗臉睡覺。
骊兒心裏揣着事,給徐宴清擦完手腳後就退出去了。今晚是她守夜,她坐在廊下,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上一輪彎月出神。
徐宴清說的那些話,她只要認真一想便知道都是對的。
這座沈府比以前的徐家班還讓人喘不過氣。在徐家班裏,徐宴清是當家的名旦,就連他師父徐班主平時對他都是客客氣氣的,更別說其他人了。
可自從入了沈府,徐宴清就開始了沒完沒了的受折磨。那三位太太成日吃飽了撐的沒事幹,輪着來折騰。老爺除了來徐宴清這聽戲外就什麽都不管了,弄得她憋了滿肚子怨氣卻不知道可以找誰解這困局。
直到沈觀瀾回來。
“二少爺啊,奴婢真的好希望您能幫忙幫到底,讓爺能離開沈家。讓他可以自由自在,不用再受屈辱的活着。”
骊兒揉着手裏的一支馬尾巴草,嘴裏嘀嘀咕咕。她太聚精會神了,以至于身後站了個人都不知道。
那人靠在廊柱上聽她自言自語的話,聽得差不多了才插嘴:“骊兒姑娘,上帝已經聽到了你的願望,他會幫你實現的。”
身後忽然傳來了男人的聲音,骊兒一驚,那被她揉成一團的馬尾巴草掉進了草叢裏。她回頭一看,沈觀瀾雙手抱臂,歪歪扭扭的靠在柱子上,正一臉打趣的看着她。
“二少爺?您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宣紙不是說您會很晚才回嗎?”骊兒驚喜的看着他。
沈觀瀾看了眼已經熄燈的屋子,答非所問道:“他睡了?”
“剛睡下。”
“那我進去瞧瞧。你別守夜了,女孩子熬夜不好,容易老的。趕緊去睡覺吧,反正晚上有我在,他用不到你們的。”
沈觀瀾說完便推開門進去了,骊兒有話想說,剛“哎”了一個字就見沈觀瀾轉過來,一根手指豎在唇上,對她“噓……”了聲:“小聲點,別把他吵醒了。”
骊兒看着沈觀瀾臉頰上的酒窩,直到門關上了才小聲道:“奴婢只是想問,那個上帝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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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宴清聽到了開門聲。他翻過身,就着門外的月色看了眼,進來的人是沈觀瀾。
徐宴清沒說話,繼續面對着牆壁睡。
沈觀瀾沒像平時那樣走到貴妃榻上躺着,他走到床邊,燈也不開就摸了上來。
徐宴清被他一下摸到了耳朵,驚得繃直了身子,擡手就要拍開他。
沈觀瀾在他動手之前松開了,搖了搖他的肩膀,道:“四媽,你怎麽不等我回來就睡了。”
他聲調怪怪的,還拖着點尾音,徐宴清一聽就猜到他喝多了,還沒回答就見他靠了過來,把臉埋在了自己的手臂上:“我好難受啊四媽,好想吐。”
沈觀瀾一身都是酒氣。徐宴清本不想理他的,但他一直把臉埋在自己手臂上蹭,嘴裏還不住的叫着“四媽”,聽得徐宴清一個頭兩個大,只得翻過來看他什麽情況。
沈觀瀾今晚去參加江楓的生日宴。本來以他的酒量是不可能輕易喝醉的,但今晚他不開心,所有朝江楓遞來的酒都被他攬下了。
“醉成這樣還是回自己房間去吧,我讓骊兒進來扶你。”徐宴清道。
沈觀瀾趴在他身邊,聞言便把腦袋拱進了他肩窩裏:“我不,我就要睡在四媽這。”
他都有點大舌頭了,徐宴清最不擅長的就是對付喝醉的人,一邊推着他一邊想叫骊兒。剛張開嘴就被他捂住了:“噓……四媽,我讓骊兒去睡覺了。你想幹什麽叫我就好,不準叫別人。”
徐宴清皺着眉,用力掰開他的手:“我不想幹什麽。是你喝多了,趕緊回隔壁去睡覺,別鬧了。”
沈觀瀾“嗯”了聲,拖了個長長的尾音。那對酒窩随着笑容浮現,像池塘中的滿月晃進了徐宴清眼裏:“四媽,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麽會喝醉嗎?我酒量很好的,可是今晚我很不開心,所以喝了很多。”
他是笑着說這話的,屋子裏沒開燈,徐宴清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但他也不等徐宴清開口,腳上一蹬就把皮鞋脫了。徐宴清只聽到兩聲鞋掉在踏板上的聲音,便感覺到胸口一沉,耳畔傳來了灼熱的呼吸。
他瞪直了眼,立刻去掰那只攬過他胸口上的手。只是還沒用上力,就被耳畔的一道熱氣呼的打了個哆嗦。
沈觀瀾在他耳邊小聲道:“四媽,我好難受,你讓我抱一會,等我不想吐了就走,好不好嘛。”
說完便又把臉埋進了徐宴清的肩窩裏。
徐宴清渾身僵硬,心髒卻吓得狂跳不止。沈觀瀾是喝醉了,但他很清醒。就算他們都是男子,可是以他倆的關系,怎麽能同睡在一張床上?沈觀瀾還這樣抱着他?
徐宴清深吸了幾口氣,他知道沈觀瀾是真的喝多了,只得耐着性子道:“你叫我四媽,就該知道我與你的輩分。若是被別人知道你在我床上睡着,傳出去了是要氣死你爹的。”
他以為這樣說沈觀瀾會顧忌着點,沒想到沈觀瀾又在他耳畔呼了口熱氣,道:“你不喜歡聽我叫你四媽,那不叫了,以後我就叫你宴清。其實你名字挺好聽的。宴清宴清,宴請的諧音,你這名字大有玄機啊。”
他“嘿嘿”的傻笑了幾聲,似乎躺的不舒服,又把腿也伸過來,一下就跨過了徐宴清的大腿,把人整個收進懷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