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然很熱,他卻西裝革履,領帶都一絲不茍,然而站在那裏并不顯突兀。
莫瀾一掃剛才的低落情緒,興沖沖地拉住他:“有案子嗎?有勞你孟檢親自出馬的一定不是一般的案子吧?”
孟西城沒回答,看了一眼她抓着他衣袖的手,她就趕緊放開了,笑嘻嘻地跟他商量:“要真是不能說的案子就算了,我對這醫院挺熟的,你想看什麽我陪你去啊!”
程東蹙緊的眉頭就沒松開過,默默地在旁邊看着兩人互動。他不認識孟西城,也從沒聽莫瀾提起過,不過聽她口中的稱呼,這位應該是名檢察官。
莫瀾一般是不接刑事案件辯護的,從業至今最多也就接觸過一兩次。他不知道她跟孟西城是怎麽認識并熟稔到這樣的地步的,甚至情緒都能輕易受他影響。
孟西城比他們年長好幾歲,笑起來眼角有細細的紋路,儒雅而沉穩。發覺程東盯着他們瞧,也擡頭迎上他的視線:“你是胸外科的程東程醫生?”
程東道:“你認識我?”
莫瀾也有些好奇:“你們之前見過?”
孟西城依舊笑着,對程東道:“你大概不認識我,不過在我經辦的案子裏,你曾經做過證人,提供了證言,只不過沒有出庭罷了。”
程東沉吟片刻:“是一年前急診科傷人的那個案子?”
“嗯。”
“我記得那案子已經宣判了。”
“對,但還有後續的事情沒有了結。”
兩個男人你來我往,像高僧在打機鋒,只有莫瀾完全在狀況之外:“你們在說什麽呀,到底什麽案子?”
孟西城又笑了笑,虛扶她一把:“你不是要跟我去了解情況嗎?去了就明白了。”
莫瀾的鬥志被激發出來,整理了下衣裙,一揚下巴:“那還等什麽,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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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腳剛才扭那麽一下,沒受傷也多少有點疼,要回身上臺階,就勾住孟西城臂彎借了把力。這回他沒再示意她放開,只好笑地輕輕搖了搖頭,看她的神色就像長輩對晚輩的寵溺。
程東覺得胸口微微一緊,說不上來那是什麽樣的感覺。莫瀾上學的時候是很酷的,都很少笑。後來他們戀愛結婚,她眼裏只有他,以至于他都差點忘了她對其他人也是會有那種明媚生動的表情的。
莫瀾跟孟西城并肩走了一會兒,她的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松開了。孟西城回頭看了看,見程東已經離開,才問她:“剛才那是你男朋友?”
她搖頭:“前夫,怎麽了?”
“哦,原來就是他啊……”他意味深長地笑,“那看來你們是餘情未了啊,直覺告訴我,他對我有敵意,可能是吃醋了。”
她撇了撇嘴:“吃醋不是應該攔下我們,然後喂你一記老拳,跟你打上一架嗎?他這也叫吃醋啊?大叔你現在直覺不太準了呢,辦案的時候千萬別挂在嘴邊,小心領導不買賬。”
孟西城笑道:“小丫頭還是這麽伶牙俐齒。”
“不小了,婚都離過一次了,不像大叔你還是鑽石王老五。”
孟西城笑容淡了些,紳士地為她拉開門:“別貧了,到了,進去吧!”
一年前的一個深夜,急診值班醫生接診一位夜半遇上車禍的富二代,全身多處骨折,多髒器受損,幾個科室的醫生會診搶救了整夜,好在傷者年輕底子好挺了過來。傷者家屬都不在本地,也沒法了解更多詳細信息,陪床照顧他的是兩位自稱他朋友的打工仔。本來以為就是普通的車禍,沒想到第二天醫生交接班的時候發現好不容易從死亡線上救回的人已經身中數刀,鮮血從病床一路蔓延到門口,這回他沒能再挺過去。醫院的多個攝像頭都拍下了案發時的情形,兇手就是他其中的一位“朋友”,事實上從車禍開始這就是一場因為感情糾紛而起的仇殺。這個年輕人躲過了命喪車輪的厄運,卻沒躲過緊接而來的尖刀。
案子并不複雜,兇手也很快落網,經辦的檢察官就是孟西城。
“動手的主犯判了死刑,他那個掩護他的朋友是從犯,也判了七年。一窮二白的兩個人,因為主犯的女朋友去了被害人的公司工作後就提出了分手,于是遷怒到人家身上,覺得有錢有什麽了不起,我有得是辦法讓你無福消受了。到頭來除了一條命,什麽賠償也拿不出來。”孟西城感慨道,“其實有錢的确是沒什麽了不起,多少錢能買得回一條人命呢?”
更不用說那幾個從此支離破碎的家庭和若幹無辜受牽連的人生。
莫瀾一直平靜地聽他講完,才問:“那現在呢,兇手已經服判了,還有什麽事沒了結?”
孟西城道:“是被害人的父母,他們決定提起另外的訴訟。”
“訴求呢?”
“讓醫院承擔責任。”
莫瀾并不感到意外,這樣的想法也是常情——兒子死了,希望沒了,兇手死不足惜,但總還要有人站出來為這件事負責。
她問孟西城:“那你現在還要做什麽?”
“這周犯人就要槍決了,我到醫院來看看,還原一下當時的情形,看還有沒有什麽建議可以給被害者的家人。”
莫瀾心頭震動:“你……是怕他們到醫院來鬧吧?”搞不好又釀成其他的悲劇。
孟西城苦笑:“已經鬧過了,昨天剛勸回去,不知道還會不會來。”
“這麽多年了,你做事的風格還是這樣。”莫瀾的聲音裏有了異樣的情緒,深吸口氣振奮起來,“我能幫你嗎?這幾年我接的大大小小的醫療糾紛也不少,留學也主攻這塊領域,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可以讓我試試的。”
孟西城笑道:“我剛才在臺階上遇見你的時候就想,說不定這就是天意,在我進退維谷的時候,正好有一位擅長這方面的美女律師從天而降。受害人那邊還沒有正式委托民事律師,你願意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他毫不吝啬地誇她,她竟然難得地臉紅了。
孟西城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低頭去看她:“咦,看不出來,你還會臉紅啊?”
他認識她的時候,她才不到十六歲,穿一套洗得發白的校服,嚼着口香糖用鼻尖看人,又酷又拽,像所有他見過的不良少女。不同的是她眼底一片清澈,卻像受傷的幼獸一樣充滿戒備,對陌生人說着無關痛癢又言不由衷的話,整張臉都寫着別來煩我四個大字。
他翻過她的作業簿和試卷,看穿了她刻意隐藏的聰慧和銳利。這世上除了學霸、學渣和看似學霸實則學渣的學酥之外,他不知應該怎麽定義她這種裝成學渣的學霸。
總之她是一個驚喜,也是一個奇跡,很快從原生家庭的悲劇裏走出來,成為優秀的律師,有了今天這番成就,甚至都可以幫他排憂解難了。
孟西城感到欣慰,也不忘提醒她:“對方代表的是醫院,你會不會不方便?”
“有什麽不方便?”
孟西城又笑:“那位程醫生啊,你的前夫。你要相信我身為男人的直覺,看你們倆這樣子,要完全做到公事公辦可不容易。你如果要顧及他的感受,我能理解的。”
“你也說了,是前夫,從離婚開始就沒有瓜葛了。”她賭氣地援引了程東的話,“我就專做醫療糾紛的,要是每個案子都要顧及他的感受,那豈不是要失業了。”
孟西城搖了搖頭:“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但他畢竟是醫院的醫生,而且這個案子他也是關鍵人物。”
莫瀾想起他剛才确實提到程東是這個案子裏的證人,于是不解地問:“怎麽個關鍵法?”
“事發當晚他值班,是參與搶救和手術的醫生之一,而且他當時就發現了蹊跷,後來給警方破案提供了重要線索。”
“什麽蹊跷?”
“你不覺得奇怪嗎?”孟西城道,“一個富二代深夜被送進醫院,陪護的兩個所謂朋友卻是連費用都墊付不出來的打工仔,又不是偶然經過車禍現場的目擊者,他們怎麽會成為朋友的呢?”
仔細分析起來的确是這樣的道理,可程東當時要集中精力做手術和搶救傷者,竟然還能注意到這樣的細節,一定非常有心。
他向來都是這樣,比一般人聰明,還比一般人更用心。
☆、別有下次
孟西城見莫瀾臉色凝重,問道:“怎麽,想到什麽了?”
莫瀾沉吟:“嗯,我是在想,如果當時就有醫護人員留意到這種不對勁,那就已經盡到了注意義務,還想讓醫院負責恐怕就難了。”
孟西城點頭:“沒錯,但受害人家屬情緒上很難接受,所以……要不是有難度,也用不着聘請你這麽優秀的律師了。”
她恢複了笑臉:“喂,你今天一直這麽誇我,就不怕我驕傲嗎?”
“你不是一直挺驕傲的?我誇不誇你都沒什麽區別啊!”
莫瀾抿唇笑,他低頭看她,心頭輕輕一跳。
“走吧,我請你吃飯。”他掩飾似的擡手看了看表,“想吃什麽,随你挑,別太遠就行,等會兒我還要回單位加班。”
“哎,別,你今天這麽誇我,怎麽也該是我請你吃飯啊!何況你還給我找活兒幹,我還得謝謝你。”
孟西城也不推辭,跟她一起往醫院門口走打算去吃飯。
唐小優在大門口等莫瀾,看到她身旁的孟西城愣了一下。莫瀾為她介紹道:“怎麽了,不認識啊?這是市檢察院的孟檢,南城傑出青年法律工作者,我們以後說不定還要跟他在法庭上見面的。”
孟西城伸手:“你好,我叫孟西城,其他的你就別聽她胡謅了。”
唐小優回過神來,握住他的手說:“孟檢你好,我是莫律師的助理。”
孟西城還在等她介紹自己姓甚名誰,手機卻響了。他接聽之後對莫瀾道:“不好意思,有點急事我要先走,不能跟你們一塊兒吃飯了。下回補上,我來請。”
“行啊,沒問題,你快去吧,別耽誤了正經事。”
孟西城的風度沒得說,莫瀾拍拍小優的肩膀:“他已經走了,放松一點。我剛才只是開玩笑,我不接刑案,不太會跟檢察官有交集的。”
“嗯,我知道。其實我無所謂,你接什麽案子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工作。”她推了推眼鏡,問她,“不是要去吃飯嗎?吃什麽?”
不用請客吃飯,莫瀾就帶小優去吃醫院食堂。唐小優一見大堂裏人頭攢動就忍不住皺眉:“這人也太多了。”
莫瀾指了指樓上:“吃職工食堂呗,沒那麽擠。”
“職工食堂只對醫院的員工開放的,咱們沒有飯卡怎麽吃?”
莫瀾揚了揚手裏的東西:“誰說沒有,走吧,跟着姐吃香喝辣!”
醫院二樓的職工食堂菜品豐富,掌勺的大廚手藝不錯,所以飯菜的口味也很好。雖然沒有樓下食堂那麽擁擠,但正好飯點的時間,人也不少,吃飯的座位差不多剛好坐滿。
莫瀾買好飯菜,一眼望過去,不偏不倚正好看到程東。他不是一個人,似乎還有個年輕的姑娘跟他一起來,可能是一塊兒值班的同事,他先買好就找地方坐下了,對面還有兩個空位。
莫瀾趕緊拉着唐小優快步走過去,把餐盤往桌上一放,就在他對面坐下了。
程東頓了一下,擡眼發現是她,聲音就冷了幾分:“這個位子有人了。”
莫瀾把頭發甩到身後:“咦,食堂吃個飯還要占位子的嗎?難道不是誰先搶到就誰坐嗎?”
小優見怪不怪,默默在一旁低頭吃自己的。
程東忍耐着,向周圍看了看,确實沒有其他空位,他想換也沒得換。
莫瀾觀察着他的表情,有點小小的得意,故意問他道:“跟你一起來的是什麽人啊,新女友?是醫生嗎,還是護士,還是醫藥代表?”
她似乎已經忘了今天早些時候兩個人剛鬧得不歡而散,一心關注他身邊的是什麽人。
她并不是占有欲很強的那種人,她只是敏感。過去她從來沒懷疑過程東對她的感情,兩人眼裏只有彼此是完全可以感知到的。只不過她不像程東那樣在優渥的環境中一帆風順地長大,她早早就懂得“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的道理。她離開他身邊的這幾年,他又經歷了什麽事,又遇到些什麽人,她其實都無從得知。
他那麽優秀,自然會受異性青睐,她甚至都還無法确定他身邊是不是有了新人。
孟西城所謂男人的直覺準不準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的直覺告訴她,她現在就正在吃醋。
程東低着頭吃飯,輕笑一聲問她:“哪一種能讓你把座位讓出來?”
莫瀾還認真想了想:“都不能。”坐都坐下了,說什麽都不讓。
“那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莫瀾嘁了一聲,見他擡起頭看向她身後,也忍不住扭頭去看。原來跟他一起來的女孩兒打好了飯,見他這邊沒位子,就走到旁邊去等了。
程東朝她擡手笑了笑,算是回應。
就這麽一個簡單的表情和動作,激得莫瀾心裏更酸了。
他都多久沒這樣對她笑過了?她幾乎快要忘記了,他笑起來也是陽光和煦,自帶光環的。
她不是滋味兒地用筷子戳着米飯,紅燒肉喂進嘴裏也像嚼橡皮。唐小優見兩人這樣相對無言也挺尴尬的,就主動跟莫瀾聊起來:“你剛才說的那個急診科傷人致死的賠償案,确定要接了嗎?”
“啊?噢……”莫瀾邊吃邊說,“還不知道,要跟當事人見見面再說。這案子孟檢很上心,我也不想讓他失望。”
她有意無意地看了程東一眼,他像是無動于衷,但莫瀾看得出來,他其實把她們的對話都聽進去了。
這案子程東也是關鍵證人之一,屆時她還要來拜訪他的,不急在這一時,吊吊他的胃口也不錯。
唐小優吃的不多,很快就吃完了。莫瀾沒什麽食欲,也只草草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瞥了一眼已經在另一個大桌找位坐下的年輕女孩兒,對程東道:“那是實習醫生吧?我看到她的胸牌了。我現在吃完了,你要不要叫她過來坐?”
明知她是開玩笑,程東卻很認真地看着她,語氣鄭重地說:“把東西還給我。”
莫瀾有些莫名:“什麽東西?”
“別裝傻,這是職工食堂,你能坐在這裏吃飯,難道不是因為拿着以前我給你的那張飯卡嗎?以前你是醫護人員家屬,怎麽用都沒關系,現在再用已經不合适了,所以最好別再有下次。”
他工作總是很忙,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食堂解決三餐。莫瀾有時會來陪他一起吃,有時等不到他下手術卻已經過了飯點,他幹脆就把自己的飯卡給她,讓她餓的時候先去吃飯,不要枯等。職工食堂的環境和菜品都更好一點,他舍不得讓她去樓下跟人摩肩擦踵地搶一份盒飯。
至于他自個兒,其實無所謂,通常他想起來吃飯的時候,食堂已經沒人了。
愛過,疼過,纏綿過,婚姻的結合是水到渠成,然而離婚卻很匆忙,他放在她那裏的東西有很多都沒來得及要回來。
他想過的,有的也許永遠都要不回來了。
莫瀾這時反應過來,臉色紅了又白,好半晌才找到自個兒的聲音:“怎麽,覺得我白花你的錢了?”
她不知是在諷刺他還是諷刺自己,反正心裏挺難受的,不僅僅是被冤枉的感覺,而是覺得他在感情世界裏真的是趕盡殺絕,連一丁點美好的感動和回憶都不肯讓她保留。
程東說:“不是錢的問題,只是不合适。”
莫瀾望天輕笑一聲:“那我是不是還應該說對不起啊?闖入了你的領地,冒充醫護人員家屬,罪大惡極。”
程東抿緊了唇不說話,唐小優看不下去了,拉起莫瀾要走:“有什麽了不起的,飯卡還給她,咱們以後不來就是了。”
莫瀾卻回頭瞪了她一眼,咬牙道:“什麽還給他?他的東西我早就全都還回去了,這張飯卡是我媽的,是她留給我為數不多的一點東西!程東,我到底有多對不起你,連這些你都要拿走嗎?”
每個人心底都有些禁區是不能觸碰的。她氣得發抖,拎起包就往外走。
程東追上來拉住她:“什麽還給我了,你把話說清楚!”
莫瀾看着他,諷笑道:“現在才清算舊賬不嫌太遲嗎?當年家門的鑰匙、結婚戒指、你送我的首飾、我們各種各樣的聯名卡,我都全部送到你家去了。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東西我是親手交到你媽媽手上的。不管是她還是你健忘,你都最好找她本人核實一下。”
說完她用力掙脫他的手,噔噔下樓去了。
☆、烈酒過喉
程東怔愣在原地,唐小優從他身旁經過,冷淡地說:“真沒想到,瀾姐喜歡過的男人,竟然對她這麽苛刻。”
真替她不值。
是啊,苛刻。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原本以為愛一個人,就是要用盡畢生慷慨來對她好的,如今卻全都化作一見面就針鋒相對的尖酸。到底是什麽讓他竟然要擔起這苛刻二字,不是對病患,不是對學生,不是對陌生人,而恰恰是對他最愛的那個人?
程東回到家裏,迫不及待地翻箱倒櫃。秦江月聽到動靜,推開房間門問他:“你在找什麽呢?”
程東直起腰,道:“媽,我的房子有三套鑰匙,是不是有一套在你那裏?”
秦江月也愣了一下,繼而欣喜地說:“怎麽,終于想通要賣掉那房子了?我說呢,早該賣了。不過現在出手也不晚,正好房市行情好,那房子地段和環境都不錯,又有學區,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程東卻不接她的話,只一味問她:“鑰匙呢,你放在哪兒了?”
秦江月帶他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梳妝臺下方一個帶鎖的抽屜,拿出一個大信封來,伸手從裏面拿出鑰匙給他。
程東卻一直盯着那個信封看,牛皮信封的右下角有小小一行字,是當年莫瀾供職的律所名稱。莫瀾沒說謊,這個信封就是她拿給母親的那一個。
他一把将信封搶過來,捏在手裏問道:“這信封是莫瀾送來的?”
秦江月聽到這名字就沒好臉色:“沒錯。我看過了,裏面都是屬于你的東西,我就收起來了。”
程東無奈:“媽……”
“你想說什麽,覺得我不尊重你?”秦江月仰視着高出大半個頭的兒子,“你當年是被鬼迷了心竅,好不容易下決心走出來了,就該斷個幹幹淨淨!都要離婚了,她還想藉着送東西的名義糾纏你,這是好人家的姑娘該做的事兒嗎?你看看她寫的那些東西……原來她高中就在打你主意了,啊?一個小太妹,整天妖妖嬌嬌的,讀書的時候心思都沒放在正途上,淨想着高攀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這樣還把你的魂兒給勾走了,你……”
到底是高級知識分子,實在不擅長罵人。說到氣頭上,秦江月都不知該用什麽詞句來形容自己的鄙薄。
程東卻真的覺得身體裏好像有什麽東西被抽走了,啞聲道:“她寫的什麽東西?她還給我寫了信……信在哪兒?”
他看了信封,裏面并沒有。
“我撕了,那種東西你還是不要看的好。”
程東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攥緊了信封,扭頭就走。
“程東!”秦江月在身後叫住他,厲聲道,“你果然是又去見那個莫瀾了是不是?當年丢臉丢的還不夠嗎,嗯?別忘了你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走到這一步的,你要還想跟那種女人在一起,今後就別認我這個媽!”
這話似曾相識。程東仰頭長籲一口氣,回頭道:“媽,你有空的話,接雯雯回來住幾天,她離開家也挺久了。”
妹妹程雯雯遇人不淑,婚姻自是千瘡百孔,但當初不顧一切離家嫁到北京去的心情,他竟然到現在才明白。
信封裏的東西嘩啦一下全都倒在桌面上,印有醫院标志的那張飯卡赫然就在其中。莫瀾在背面用圓珠筆在程東兩個字旁邊添上了自己的名字,潦草的字跡,經年累月,已經只剩淡淡發黃的印記。
他用手指摩挲着那兩個模糊不清的字跡,仿佛摸到心上的傷口,心口頓時像被針尖挑弄般疼痛,遲來的叛逆被這種疼痛給喚醒。
然而他早已過了為所欲為的年紀,有再多的不甘和疑惑都只能暫時壓在心底。
究竟是什麽時候呢,她究竟什麽時候來過,他竟一點線索也沒有——他從沒有哪個時刻是真的對她避而不見的。他只得不停地想象着莫瀾當時送這些東西過來時是什麽樣的心情,又到底寫了什麽想讓他看到?
我們曾相愛,想到就心酸。
…
莫瀾沒日沒夜地加班。急診科傷人致死案的民事訴訟部分已經正式委托她為代理律師,受害人家屬的情緒比她想象得要強烈,案情比她想象得要複雜,就連案卷資料都比她想的要厚,有足足三百多頁。
在辦公室幹擾太多,做不完的事情她晚上帶回家繼續,唐小優也跟到她的住處一起加班。
“喝杯咖啡再看吧!”小優遞過來一杯熱美式。
莫瀾笑了笑:“再喝就是第四杯了,這玩意兒沒用的,這時候最好是有酒。”
小優在一旁的懶人沙發坐下,自顧自地說:“你沒聽過借酒澆愁愁更愁嗎?何況冰箱裏也沒有酒了。”
“誰說我要借酒澆愁了,這不是為了提神嘛!”
“別騙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小優撇了撇嘴,“那個程醫生,就是你前夫?”
她本來還不确定,但後來聽到他們的對話就不難猜了。莫瀾離婚單身并不是什麽秘密,但她的前夫是什麽樣的人卻一直挺神秘的,她也沒見莫瀾在人前那麽生氣過。
不,應該說傷心才對。
莫瀾知道她在想什麽,笑了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沒有對不起我。我們之間的事兒,說不上誰對誰錯。”
她暫時離開電腦放松片刻,席地而坐,懷裏抱個抱枕,對小優說:“我在英國讀書那會兒去意大利旅游了一趟,在羅馬被偷了錢包,那張飯卡就在錢包裏。我翻遍了附近所有的垃圾桶,好不容易才找回來,因為那是我媽留給我的東西。她以前是程東他們醫院的護士,我考高中的前一年,她自殺了。”
小優恻然:“為什麽?”
莫瀾道:“醫療事故,她壓力太大,頂不住,就自殺了。當時我在午睡,她把我反鎖在屋裏,自己從六樓跳了下去。我聽到樓下警笛響才醒,已經太遲了。本來不是她一個人的責任,但她自殺以後事态的确平息了。醫院給了七萬塊錢,我靠這筆錢撐到讀大學。”
“……”
“我是單親家庭,我媽從小拉扯我長大,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錢送到我手裏的時候,有的人覺得我媽就算活着也未必夠積蓄供我讀大學。但我寧可不要這筆錢,我寧可她活着,她活着就可以看到我讀最好的大學,住最漂亮的房子,愛最好的男人。”
“所以你選擇做醫療訴訟,跟醫院打對臺是因為他們當初在你媽媽出事的時候讓她做替罪羊?”
莫瀾笑了笑:“你這麽想?”
小優搖頭,她知道莫瀾不是這麽狹隘的人。
“我媽當年工作上确實出現了疏忽,只是罪不至死。他們的工作太特殊,稍不留神,就是人命官司。病患也是受害者,哪個家庭都不希望失去家人。我常常想,病患也好,醫院也好,無論哪一方,當年如果有專業的律師引導,尋求正常的解決途徑,也許我媽媽就不會死。我後來代表誰,都是巧合,法律的天平上沒有孰輕孰重。“
她話裏話外都是不悔——對自己的選擇不悔。她只是遺憾,母親一躍結束生命,看不到她後來未盡的人生。
小優想安慰她,又不知從何說起,沉默片刻道:“程東不知道?”
“他知道,很早就知道了。他對我好,說不定一開始是出于同情。”他父母都是醫學專家,父親中途下海從商,家境優渥。母親的事當年在醫院鬧得沸沸揚揚,他多少是聽說過的,初見她這個孤女,也許同情心泛濫才給予她關注。
“不會。”小優斬釘截鐵地否認她這種說法,“他不會出于同情跟你在一起。”
“這麽肯定?你才認識他幾天?”
小優道:“可我認識你夠久的了,你們明明就是一樣的人,那麽驕傲,才不會允許自己因為同情而跟什麽人糾纏不清,還一糾纏就是十幾年。他很愛你吧?”
“很愛。”莫瀾喝了口咖啡,燙得差點流出眼淚,“我也很愛他。”
如烈酒過喉,苦而不言,喜而不語,悲欣交集。
小優不在的夜裏,她加班加到實在打不起精神,還是出門找地方喝酒。她不知道該去哪裏,只是憑着感覺随便走,再擡頭的時候看到熟悉的招牌,竟然是她曾經跟程東一起常來吃夜宵的地方。
這裏離她住的地方還是有點距離的,她不知不覺居然走了這麽遠。
☆、相濡以沫
來都來了,幹脆就在這裏吃點東西。
莫瀾随便找了張露天的桌子,等她點的鹽水花生和烤串兒上桌。
她擡頭張望,好多年沒來,這裏還是叫那個店名,但招牌換過又舊了,餐牌還是永遠油膩膩的,卷着邊兒,東西全都漲過價,但依舊親民實惠。點菜和端茶倒水的小妹已經換了不知第幾茬,在煙熏火燎的烤爐前忙活的卻依然是老板本人,讓她想起《泰囧》裏做蔥油餅的王寶強最經典的臺詞:秘方就是我親自做。
這裏的鹵味也很好吃,尤其是鹵的豬下水,處理得很幹淨,吃口特別香。
以前白天路過的時候時常看到老板娘在廚房用一盆水、一盆鹽和一盆面粉揉洗豬大腸。這麽多年過去,老板還是原來的模樣,老板娘卻變富态了,坐在櫃臺後頭收錢催單,想必已經不必親自動手洗豬場。
不見得是多麽體面的生意,她卻羨慕這樣相濡以沫的平凡夫妻。
程東走到店門口的時候,莫瀾點的鹽水花生剛剛上桌。她專注地動手剝花生喂進嘴裏,沒有留意周圍。
她怡然自得,程東倒怔住了,實在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她。
莫瀾見到他卻沒有特別驚訝,笑了笑并朝他招手,說:“這麽巧,你也過來吃夜宵?”
相請不如偶遇,程東在她桌旁坐下:“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莫瀾指了指盤子裏的東西:“就想念這一口兒,別的地方都吃不到。”
烤串兒裏有肥腸,是鹵透之後再烤的,炭火讓已經被鹵香由裏到外包裹起來的肥腸帶了一點煙熏的味道,吃到嘴裏有點像小時候過年吃臘肉和排骨時的隆重感。加上辣椒和孜然的加成,這種刺激從口腔很快深入到血液裏,夜間對食物的渴望就從這一口下去的驚豔開始。
有肉,有雞翅膀,有肥腸,再配一碟小清新的鹽水花生,這樣一頓夜宵還有什麽不滿足?
現在多了一個人,莫瀾豪氣地朝店裏的夥計揚聲道:“再來二十串羊肉,十串肥腸!”
程東說:“不用幫我點,我吃不下。”
“客氣什麽,難不成你還減肥?”她故意眼神輕佻地打量他,“我覺得不用啊,前不久剛看到上半身,挺好的,很勻稱。你要覺得膩,肥腸留給我好了,你吃肉就行。”
他已經習慣她胡說八道,淡淡地說:“不管膩不膩,這些東西都要少吃。而且現在已經這麽晚了,你就不怕腸胃受不了?”
莫瀾手撐着下巴看他:“你來這兒不是吃東西的嗎?那你來幹什麽?”
程東沉默了一剎,對服務員說:“來兩瓶啤酒。”
莫瀾笑了:“這才對嘛,我請你吃肉,你請我喝酒,有來有往,誰也不欠誰。”
這話多少有點孩子氣。他們心裏都很清楚,走到今天,他們已經很難真正互不相欠了。
莫瀾喝啤酒不喜歡用杯子,直接拿酒瓶跟程東的碰了一下,說聲“敬你”,就仰頭灌了一大口。
程東卻不喝:“敬我什麽?”
溫涼的酒液從喉嚨淌過,撫平了她原先心頭的那些焦躁。她揚揚眉毛,也想不到什麽貼切的說辭,信口道:“唔,敬你……就當致青春吧!”
是的,青春。他第一次帶她到這來吃東西時他還不知道她愛吃什麽、不吃什麽,裝作老道卻又有點忐忑地把每樣東西都點了一遍。
肥腸是最先上桌的,他就更忐忑了,生怕她挑剔說不吃這個,甚至露出厭惡的表情。
他不是一定要請什麽人吃飯的,照他那十幾歲時的心性,說不定會直接起身甩臉子走人。
可她什麽都沒說,等到點的菜都上齊了,才問了一句:可以吃了嗎?
油滋滋的肥腸隐沒在各式各樣的烤串兒裏不再顯得那麽可疑,卻成了當天最受歡迎的主角。他有點意外地盯着她瞧,她就笑:“你看我幹什麽,怕我吃窮你?”
“不是,只不過……女生很少吃這個。”
“誰說的,偏見!”她辣得直哈氣,還眼明手快地搶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