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生恰如三月花〔5〕
莫瀾正式接受醫院委托處理試管嬰兒的案子。
她讓唐小優去做案情調查,自己則分別約見了弄錯胚胎的兩對夫婦。
生下孩子的袁氏夫婦是南城本地人,年近不惑,家境富裕,帶孩子出門都有保姆陪着,奔馳車接送。由于孩子最近生病要輸液,他們沒說幾句就匆忙趕到兒科去照顧,言談雖然談不上客氣,還有些長期處于食物鏈上層的優越感和狂妄,但莫瀾能感覺到他們是很疼愛這個孩子的。
他們只是憤懑、驚詫,難以置信這樣的小概率事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不停地責問。
是啊,為什麽是我?為什麽不是其他倒黴的、總也懷不上孩子的夫妻?
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取過三次卵子,培養了七次胚胎,前六次全部失敗,只有最後一回成了。莫瀾從生殖遺傳科的專業醫生那裏了解道,随着年紀越大,精子和卵子的質量都越來越低,加上固有的一些客觀因素,他們要受孕的幾率不會比這個烏龍事件的幾率更高。
而李氏夫婦是一個小縣城的普通家庭,雖然結婚四年都沒有孩子,但夫妻兩人都很年輕,還不到三十歲。為了做試管嬰兒,可謂舉全家之力,甚至還借了外債。他們總共只取過一次卵子,培育的兩個胚胎都成了,第一次植入失敗之後幾個月又來接受第二次移植,沒想到這回卻被植入了袁氏夫婦的胚胎,而他們培育成功的那一個被放進了袁太太的體內。
就這麽陰差陽錯的,這個孩子在另一個沒有血緣的母體內成活了,經歷十個月的艱難,終于來到這個世界。只不過孩子一出生就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髒病,不算非常嚴重,通過手術治療可以治愈。正是在一趟一趟的檢查中,夫妻倆才發現孩子的dna跟他們都不相合。
莫瀾感到頭疼的是,這兩對夫妻的訴求都很模糊,說不上來是什麽。袁家非常富裕,根本不缺錢,只想要醫院給個說法,然而在這個讨要說法的過程中驚動了孩子的血親,這一下成了驚弓之鳥,就怕對方把孩子給搶走。李家雖然貧困,想要的也不是錢,兩個妻子有個共同點——提到孩子就哭。所以莫瀾也明白了,其實他們的初衷不變,仍然只是想要擁有自己的孩子。
袁氏夫婦年紀大了,連醫生也說先前培育胚胎時就一而再的失敗,即使如今再取他們的精子和卵子也很難再成功懷孕了。李氏夫婦的成功率則要大得多,畢竟胚胎的質量本身就很好,母體也還年輕,希望還是很大的,只是他們已經再拿不出錢來嘗試了。
唐小優都感慨道:“以前我被關在那個學校裏,周圍那些姐姐妹妹好多都堕過胎,有的甚至才第一次就不小心懷上了。我一直以為懷孕就是個再自然不過的過程,靠的是生物本能,不想要的時候都會有。現在才知道這世界原來這麽奇怪,你棄之如敝屣的東西卻是其他人夢寐以求的,想要都要不上。”
“是啊,”莫瀾接話道,“就想等公車,等的總是不來,來的都不是你要的。”
“這麽執着,花這麽多錢,吃這麽多苦,值得嗎?”
“他們覺得值得。”莫瀾道,“就像信仰,就像那些五體投地一路磕長頭朝聖的人,你不能問自己他們值不值得。只要他們自己覺得值得,這件事就是有價值的。”
“那瀾姐你呢?你有沒有想過做了媽媽、有自己的孩子會是什麽樣子?”
莫瀾心頭狠狠一震,四肢百骸都麻絲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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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她飛快地斂眸繼續做自己的事,“我連自己都顧不好,肯定做不好人家的媽媽。”
晚上她到胸外科去找肖若華。案子進入正常處置程序之後,肖若華和高薇都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崗位,只是心裏仍然惶惶不安,記挂着事情的進展。
莫瀾給她帶了夜宵,陪她坐了一會兒,出來的時候,意外地碰見了程東。
他應該也是值夜班,穿着白大褂,聽診器折起來放在一側的口袋裏,從一間病房出來,又走進隔壁另一間。
她聽到奶聲奶氣的說話聲,忍不住走過去,就見他蹲在地上跟一個穿着病號服的小朋友說話。那個孩子她也認識,就是袁氏夫婦患有先心病的兒子,聽肖若華說今天剛從兒科轉過來,是打算要做心髒手術的。
小朋友大概就三四歲年紀,剪了個西瓜太郎似的可愛發型,看着程東問:“醫生叔叔,我什麽時候才能回家?”
“病好了就能回家了。”
“那病什麽時候才能好呢?我以前也感冒過,打完針就好了。”
程東摸摸他的頭:“你經常感冒?”
“嗯。”
“感冒了就常到醫院打針?”
小腦袋點了點。
“那你想不想以後都不再打針?”
小朋友睜大眼睛:“想啊,可以嗎?”
程東笑了笑,把他抱到病床上,坐在他身邊:“可以,等我們把你心髒上的洞洞補好,你的身體就會跟其他小朋友一樣棒了,可以對抗那些壞的細菌,不用再常常到醫院來打針。”
小朋友似懂非懂:“我的心髒在哪裏?”
程東抓住他的小手放在胸口上,輕聲道:“感覺到了嗎?像個小青蛙一樣蹦蹦跳跳的,就是你的心髒了。”
小朋友笑了,問他:“那叔叔你也有心髒嗎?”
“嗯,我也有呀,每個人都有心髒。心髒要健健康康的,不生病,我們才能每天開開心心地生活。”
他拉着那只小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隔着淺色的屏風,莫瀾感到自己胸口也微微一熱。
她或許不會是一個好媽媽,但程東一定會是個好爸爸。
孩子的保姆端着熱好的牛奶進來,顯得有點緊張,程東跟她簡單說了幾句,又安撫小家夥乖乖喝了幾口牛奶,才從病房裏出來。
他看到莫瀾,輕輕蹙眉:“怎麽這麽晚還沒回去?”
她笑道:“本來要走了,看到你在,又走不動了。”
他習慣了她沒個正經,但這回沒趕她走,而是跟她一起慢慢走到露臺去吹夜風。
莫瀾問他:“那孩子怎麽樣,病得很重嗎?”
“三聯症,不算特別嚴重,現在也還在最佳治療時間,家裏有條件的話,手術治療可以康複,以後可以跟正常人一樣生活。”
“手術你來做?”
“嗯。”
莫瀾笑了,他問她:“笑什麽?我的病人,手術當然歸我做。”
“不是這個。我是在想,有什麽你不會做的手術嗎?心髒手術、食道癌手術、肺部腫瘤、縱膈腫瘤你都做過,開放式的外傷手術也有你的份,你是全能超人嗎?”
“外科不分家,除了腦部的手術,我确實都能做。”
“接生也可以?”
“剖腹産?可以。”
莫瀾又笑了,程東也揚了揚唇角。她盯着他看,也不知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好久沒見過你笑了……”
他笑起來真好看,像雲開雪霁後的天空,溫暖而幹淨。
她的眼睛也真厲害,脈脈的流光不見邊際,程東別開眼道:“手術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治好孩子的病以後,袁李兩家的糾紛你會不會更有把握?”
能否像上回急診科傷人案的章氏夫婦那樣,化幹戈為玉帛?
莫瀾看着遠處的城市燈火:“這回恐怕沒這麽簡單,要做的工夫還很多。尤其是袁家人,看得出對醫院很不信任,要不是你們科室在南城乃至全國都數一數二,他們大概也不樂意讓孩子在這兒接受手術。”
“醫者父母心,我們跟家長一樣不希望孩子出事。”
“我明白,可這個道理不是誰都懂。”
看剛才那位保姆就知道,必定是孩子的父母交代過要看好孩子,避免治療失當,又或者被領走交給血親父母,才會對醫護人員都那麽戒備。
莫瀾搖搖頭:“算了,糾紛就交給我來處理,你集中精力給孩子做好手術就行,其他的就不用管了。”
“這不用你說,”他莫名有些生氣,“你也不要去沖鋒陷陣。”
莫瀾的臉湊到他眼皮子底下:“咦,你心疼啊?”
程東拉開跟她的距離:“還有事嗎?沒事我回去上班。”
莫瀾抿着嘴笑:“唔……就想問問,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當爸爸是什麽樣的情形?”
小優問她的問題,其實放到他身上,也讓她倍感好奇。
程東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問這樣的問題,愣了一下才說:“你問這個幹什麽?”
“噢,小優之前問我來着,有沒有想過當媽媽是什麽樣的感受,我想不出來,所以問問你。我看你剛剛對那孩子挺好挺有耐心的,如果将來有了孩子也一定是個好爸爸。”
那還用說嗎?好多年前,他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就設想過的,等他工作沒那麽忙了,莫瀾也願意的話,他們就早點要孩子——要兩個,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像他跟雯雯那樣,從小打打鬧鬧又互相維護着長大。他會把最好的愛都給他們,給他們做好吃的,帶他們去看世界,好好愛他們的媽媽。
然而現在這樣,只能感慨一朝夢醒難承。
他肩膀稍稍一松,語調平平:“什麽樣都沒關系,至少我不會讓孩子叫其他人爸媽,也不會讓他做律師。”
莫瀾噗嗤笑出聲:“我就知道你要這麽說。你明白就好,其實這事兒不管最後結果怎麽樣,這個孩子對兩家人的打擊都挺大的,換了是誰都很難接受。”
程東抿緊唇不說話。
她把包包甩到肩上:“好了,你忙吧,我走了。”
“莫瀾,”他忽然出聲叫她,沉郁溫和,“等這件事了結,我有事情問你。”
她倏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笑着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