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笑對繁華塵世間〔2〕
辭職報告已經遞到科室主任手裏,但在人事程序走完之前,程東還是正常上班。
林主任對他說:“鐘老師來找過我,我告訴他你的辭職報告還在我手裏。程東,一定要走嗎?你現在後悔都還來得及。”
程東謙遜而堅定:“林主任,謝謝你,但這回的決定不是因為我自己一個人。”
“那個姓莫的律師?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複婚了?還是壓根就沒離婚?”他都已經鬧糊塗了。
“我們打算複婚。”
“哎,你們年輕人就是喜歡來回折騰。”林主任無奈地一攤手,“好吧,連鐘老師都勸不了你,我也不費這力氣了。在正式離開之前這段時間還是要好好工作,善始善終。”
“嗯,我明白。”
“行。”林主任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個病人,有點特殊,你來看看。”
程東跟着他走進病房。患者是女性,四十多歲,三尖瓣膜狹窄,要做生物瓣置換,從病歷上看并沒有什麽特別,但程東很細心,發現她同時還做了婦科方面的檢查,再看病史,發現她五年前在本院婦科做過婦科手術,當時診斷是類癌,切除了部分宮頸。
這在婦科是非常罕見的病例,于是他問了一下當年的醫生是誰。果不出所料,主刀醫生是他媽媽秦江月。
從病房退出來,程東才問林主任:“當初的婦科手術有什麽問題嗎?”
他能感覺到病人和家屬說到這個手術時情緒就變得很不穩定,似乎有很大怨言。
林主任嘆口氣:“就是這個麻煩。病人是體檢發現子宮和心髒都有問題才來住院,現在看來婦科的問題還是跟之前一樣,類癌發展到子宮裏面,整個子宮甚至卵巢都要拿掉。”
“病人不願意?”
“不願意是肯定的。之前他們在其他醫院也看過,有醫生質疑既然五年前就發現宮頸病變,為什麽沒連着子宮一起拿掉。”
“這種說法是不嚴謹的。類癌轉移和複發的情況都很少見,就算當時子宮也有病變,沒能及時拿掉肯定也有正當的理由。”
“我當然明白,也相信你媽媽的專業判斷。”林主任道,“但現在還沒有充足的理據說服病人,他們已經把當年的手術和這回的婦科檢查結果結合起來,要求進行醫療事故認定。”
什麽?程東愣住。
“所以啊……”林主任有點一言難盡的樣子,“鐘老師這個時候不想讓你走也是有理由的,都過去這麽久的一個手術了,居然還被翻出來,你媽媽肯定也很不好受,你得想想辦法,安慰安慰她。”
程東無論如何也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突發狀況。他媽媽一輩子對自己和他人要求都很高,尤其是工作,戰戰兢兢,幾乎不允許出錯,沒想到臨到退休了,居然會出這樣的事情。
她因為身體狀況不好,已經有近一年時間不上手術臺了,最後一臺手術大概就是為趙媛做的。關于現在這個陳年舊案,他不知道她還能想起多少,但不管怎麽樣,他都不能在這時候不聞不問。
程東到秦江月家裏去,發現鐘稼禾不在家,反倒是林初蕊來了,跟程雯雯一起陪着他媽媽。
雯雯站起來:“哥,你總算來了。我明天得回北京一趟,店裏有些事要處理,回頭我再過來。媽媽的事……”
林初蕊道:“你放心,有舅舅,還有我和程東在,沒問題的。”
兩個年輕女孩兒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程東只問:“我媽人呢?”
“剛還在這兒,聊了一會兒說累,大概上去休息了。”
“鐘老師呢?”
“到醫大附屬醫院去了,他說有些疑問要找專家問問。”
其實他和秦江月本身就已是業內專家,手術有沒有問題、是不是醫療事故他們心裏就有數,哪還需要去問其他人。
但程東完全理解他的心情。
他上樓去,在秦江月的房間門口停下腳步,敲門道:“媽,是我。”
“進來吧,門沒鎖。”
秦江月抱了本書靠在床頭,架着老花鏡安安靜靜看書,手邊一杯凍頂烏龍,茶湯金黃,香氣馥郁,茶葉是她跟鐘稼禾之前到臺灣去旅行時帶回來的。她看起來平靜安逸,沒有想象中的焦慮和慌亂。
“來了?我以為你已經到上海去了,原來還沒走。”
她這麽一說,程東就知道鐘稼禾把他和莫瀾的計劃告訴她了,但現在真的不是适當的時機跟她談這個。
他在旁邊的椅子坐下,同樣冷靜地說:“媽,五年前做類癌手術的那個病人,您還有印象嗎?當時沒有及時摘除子宮,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嗎?”
秦江月翻過一頁書,擡眸從鏡片上方看他一眼:“你是以什麽身份來問我?是我兒子,還是青年專家教授?”
“媽……”
“我的病人,我不需要有印象,所有東西都在我的筆記本裏記着!”她擱下手裏的書,随手拿過床頭櫃最上面的筆記本給他,“你自己看。”
程東是知道她的習慣的,大大小小的特殊病例她都記錄在筆記本裏。行醫至今三十年,厚厚的硬殼筆記本寫滿了十幾本,上班的時候就堆在辦公桌上,後來退休了就拿回來放在家裏,時時翻看,翻爛了的本子就用挂歷紙重新包好。她的很多研究課題都從這些筆記裏來,有的具有遺傳因素的疾病,她看到病患本人甚至能聯想到對方的母親也是她的病人,一翻筆記果然印證猜測。
她成為名聲斐然的專家并不是偶然的。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她向來也是這麽教育程東,所以他也有自己的筆記。他從事醫生這個行業的許多本領和好習慣,都是受她和鐘稼禾的積極影響。
他手裏的這本筆記,在相應的頁碼已經做過标記,記錄的正是五年前這個患有類癌的患者,切除宮頸後恢複良好,不予切除子宮和卵巢是因為當時并沒有手術指征。
“病人當時還很年輕,切除子宮對她來說不容易接受。況且當時的病理學實驗也只能看出宮頸部分的病變,已經很難再取到更上面的組織做病檢了,如果直接切除子宮和卵巢,只怕這場糾紛當時就會發生。”
程東沉默地翻看着筆記,問道:“當時考慮過手術過程中取材送檢?”
“這是大家讨論出來的折中方案,手術切除宮頸後就有足夠的組織細胞送檢,看子宮有沒有病變。但這個方案最後被我否決了,原因是什麽還需要我來給你解釋嗎?”
“因為她的心髒問題?”
秦江月嗯了一聲:“你是胸心外科的醫生,應該很清楚她這種情況應付任何一場手術都很兇險,她根本沒辦法在手術臺上支撐那麽長時間。”
所以她作為主刀醫生,沒法用子宮病變的那點可能性去搏病人的一條命,孰輕孰重是顯而易見的。
程東長出一口氣:“當時的病歷完整嗎?麻醉科的醫生怎麽說?”
“當然是同意我的看法。這個案例在當時也是反複讨論過的,你以為是我一意孤行?”
他從沒這麽想過,他相信母親在事業和治學方面的嚴謹态度。
“我相信你。”程東道,“但病人要追究到底,你有什麽打算?”
“要有什麽打算?他們最好是追究到底,把事情弄明白、說清楚了,讓我好好過退休的安穩日子!”
她脾氣裏的執拗勁兒上來了,當然不可能在原則問題上讓步。
程東無奈道:“媽,有些事不是單純講道理能講得通,尤其現在這樣的輿論環境,您也知道……”
說起這些年來的醫患矛盾,他一個年輕醫生有時都覺得心寒。
“還是避避鋒芒,這段時間您別到醫院去,別讓病人和家屬找到你,行嗎?”
他話裏話外都是關切,秦江月知道兒子是關心她,語氣也軟下來:“你放心,我已經聽老鐘的話,停掉了所有門診,醫院的例會也請假不去了,最近暫時不會到醫院去的。”
程東松了口氣:“那就好,等醫療事故鑒定委員會的結論下來,您要不到北京去玩幾天?雯雯可能要回去一段時間,您可以跟她一起回去,等事情過去了,我再去接您回來。”
秦江月冷笑:“我為什麽要走?就算鑒定結論下來我也承擔得起,要真是我錯了我負責,要不是我的問題就是他們無理取鬧!”
她身體不好,情緒不能大起大落,這才是程東真正擔心的。但她不肯到別處去,他硬要勉強反而要起反效果,索性不再堅持了,只安撫她保重身體,不要胡思亂想。
臨走前,秦江月叫住他說:“程東,你把雯雯給我找回來就是為了跟那個莫瀾到上海去?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嗎?你憑什麽覺得我會同意?”
其實他真沒想過會得到她的諒解和同意,但很多話原本在心裏已經醞釀好了的,現在卻沒法說出來。他只停住腳步朝她笑了笑,算是另一種安慰,沉聲說:“媽,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在您這件事解決之前,我不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