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南有雪
倒地的是鬼書生、華三絕、張鳳舞,碎的那東西正是鬼書生的風月鏡,被張鳳舞的金箭射中了鏡面,碎成了十五六片,落在雪地上。
鬼書生正借助風月鏡向華三絕偷襲,鏡子一碎,被金箭直射透肩窩。倒撞出去。張鳳舞箭射鬼書生,卻被華三絕人袋中放出的無常花擊中,要不是華三絕及時收回一半勁力的話,他至少也要像連城侯一樣五內俱焚了。
而華三絕受傷最重,他不僅後背中了鬼書生的夢幻天羅,也被自己收回無常花的反挫力震碎了胸膛,那只人袋早被震得化為飛灰,他也倒在地上,大口吐血,将雪地染紅了好大一片。
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落在三個人身上。場中一片寂靜。
鬼書生手捂肩窩,咬牙切齒,那支金箭已使他的右臂擡不起來,如果不是風月寶鏡擋着,這一箭絕對可以将他立斃當場。陸淩兒跑過去,扶起鬼書生,整個院子裏就只有他們兩人是站着的,而沈殘生、華三絕與張鳳舞全都倒地不起。
張鳳舞看了看四周,苦笑道:“好一個鹬蚌相争,漁翁得利。”華三絕邊吐血邊恨道:“你們竟敢攻擊我……”鬼書生咬牙冷笑道:“你華先生對我們看不上眼,以為我們不知道麽?”華三絕忍痛道:“你們敢殺我,不怕王爺面前掉腦袋麽?”陸淩兒嫣然一笑:“你放心,王爺不會知道的。”
華三絕冷笑:“等我們都死了,你們就可以拿銀子回去,在王爺面前邀功。可你們以為王爺是白癡?一下子沒了兩員心腹大将,你們也未必能看到他的好臉。”
鬼書生突然大笑:“我們用不着看他的好臉,事實上我們根本就沒打算看他的臉,因為我們早就已經看夠了。”華三絕一怔,道:“你這是什麽意思?”鬼書生收住笑聲,道:“我們為他到處搜集錢財,但他又給了我們什麽?我們只不過是他跟前的狗,一旦沒了用處,就兔死狗烹,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還想不通?”
華三絕道:“你……”他只說了一個字,就大口吐血,說不下去了。鬼書生看着他,又道:“與其被他烹了,不如海闊天空自尋出路,只要殺了你們,那一百八十萬兩銀子連同吳氏兄弟的家財,就全都是我們的。有了這麽多的銀子,我們為什麽還為汝陽王賣命?我可以和淩兒一起,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
張鳳舞嘆道:“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你兩人設下的圈套。”
華三絕強壓住心頭的氣血翻騰,一字字地道:“你讓東南六賊來送死,也是為了殺人滅口?”鬼書生一陣陰笑:“那就要感謝你了。我真應該好好報答你。要不是你,誰能那麽快就解決掉他們?”
陸淩兒接道:“不但東南六賊要死,西湖俠隐那老頭子也不能留,所以方才沈殘生全力攻擊他時,他才會死得那樣快。”鬼書生向沈殘生一笑,道:“要不是你全力攻擊他時我們袖手旁觀,你以為能那麽容易得手麽?所以你真應當謝我們才是。”沈殘生倒在地上,不發一言,仿佛已經昏暈,沒有聽到。
張鳳舞道:“好計,可惜你們費盡心機,也未必能得到銀子。”陸淩兒道:“我們能不能得到銀子,那可要看你說不說實話了。”張鳳舞道:“我要不說呢?”陸淩兒笑道:“那也可以,不過你的嬌妻愛子可要受點苦頭了。”張鳳舞猛擡頭,看着陸淩兒,道:“你能找到他們?”陸淩兒哼了一聲,揚手将一塊手帕扔到張鳳舞面前。
那是塊非常精致的手帕,上面繡着一只飛舞雲間的彩鳳,正是他送給妻子的。張鳳舞的臉色變了。陸淩兒道:“你用不着擔心,現在他們還在家裏好好地活着,我只是偷來了這手帕,但你要不合作,我随時會去你家裏拜訪。”
張鳳舞看着那手帕,突然笑了。鬼書生道:“你答應了?”張鳳舞沒有說話,華三絕卻道:“不答應,因為快要死的人,是無權提出任何要求的。”鬼書生道:“你在說誰?”華三絕道:“自然說你。你們。”鬼書生突然大笑:“我們?我是不是耳朵有毛病,你和張鳳舞的兵器都已用盡,沈殘生半死不活,你憑什麽能要我死?”
華三絕不答,卻看了張鳳舞一眼。張鳳舞身子一震,對華三絕道:“師兄,一定要這樣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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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三絕道:“不這樣做,我們都會死。”張鳳舞道:“可那樣做,你死得更快。”華三絕道:“死得快慢有什麽關系,我不能眼睜睜看着這兩個狼狽為奸的賊男女背叛王爺,你開弓吧。”
鬼書生道:“好,你的五行箭都已用盡,我看你這次用什麽射我。”他輕輕推開陸淩兒,當先一站,道:“你來。”
張鳳舞咬牙站起,拉開了陰陽五行弓,弓是空的。鬼書生大笑,就在他笑的同時,華三絕突然做了一件除了張鳳舞之外,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事,他自創。
華三絕咬着牙,突然躍起,左手如刀,向右臂猛力斬下。血光飛濺之中,一只大好右臂飛上半空,伴着飛揚的雪花畫出一道凄豔的虹。張鳳舞也躍起,半空中抄住這只斷下的手臂,以臂做箭,拉滿神弓,向沈殘生大叫一聲:“魔仙交給你了。”話落,弓開,臂飛,弦斷。
這只手臂在未斷時被稱做斷金手,比那支金箭猶有過之,而華三絕斷臂之時将全身之力凝于指間,此時發出,快似電飛,五根手指骈伸如刀,在鬼書生一臉的錯愕與驚疑中插入了他的胸膛,指尖透背而出,将他撞飛幾十步,釘入一棵大樹之後,尚且餘勢未消,竟把鬼書生的身子全都嵌入樹幹。
鬼書生低頭看着這只手臂,眼睛幾乎要迸裂開來,仿佛不相信這只斷臂能要他的命,然後他頭一垂,再也不動了。
就在張鳳舞射出斷金手的同時,倒在地上的沈殘生也突然暴起,向陸淩兒沖過去。陸淩兒還在吃驚那一箭的絕殺的時候,沈殘生已沖到眼前,她倉促之間雙手一揚,兩朵燈花飛射出去。沈殘生受傷不輕,已無力變招,眼看着那燈花已燒到身前,他大喝一聲,左掌在胸膛上一劃,鮮血激射。他的前胸已劃開一條長長的血口,熱血噴湧,形成一片血霧,将燈花撲滅。
陸淩兒的眼睛被血霧所迷,一時看不清東西,就只覺得胸口如遭雷擊,震得她飛了起來。她的頭突然變得非常非常輕,仿佛身體裏有東西飄了出去,飄進這無邊的夜空裏。
陸淩兒在她着了一記摘星手,意識還沒有完全消失時,雙手在腰間一拍,轟的一聲,一大股火焰從她身上燒了起來,頃刻間便将她的身體吞沒。
魔仙的燈花其實是她腰間火囊中的火磷彈,此時在她全力一拍之下,剩餘的火磷彈全都炸裂開來,一團烈火包着她的身子,她的衣衫在火焰中飛騰,仿佛一只将要涅槃的鳳凰。
沈殘生與陸淩兒近在咫尺,烈火一起,連他也被裹進了火焰當中,二人一同倒地。張鳳舞沖過來,用雪将他身上的火撲滅,卻見沈殘生已是奄奄一息。他右臂早斷,前心中了鬼書生一記夢幻天羅,方才用血滅火,失血無數,此時又被火燒焦全身,一口氣将斷未斷,他嘴唇微動,像是還有話要說。
張鳳舞将耳朵湊到他嘴邊,聽到沈殘生輕道:“我要……去……我兄弟那裏……我們生時……雖沒做什麽好事……但死時總算……對良心有個交代……你不要忘記……我對你說……說過的……”他只說到這裏,就此氣絕。張鳳舞含淚點頭,道:“你放心吧,我一定不會忘記。”
華三絕也早已伏地不起,他受的傷更重,能支持到現在已是奇跡,張鳳舞方才為他止住了臂上的流血,但他此時也覺得頭腦一陣陣眩暈,生命已到了最後時刻。他勉力說道:“師弟……”張鳳舞連忙回到他身邊,扶起他的頭,道:“師哥,你有話就說吧。”華三絕看着他的眼睛,輕輕地道:“師哥要死了,你能不能最後告訴我,那銀子到底在哪裏?我就是死後,也對王爺有個交代。”
張鳳舞的眼淚已禁不住大顆大顆地流下來,流到華三絕臉上,又和雪花凝在一起。他低下頭,在華三絕的耳邊輕輕說道:“那銀子一直藏在我的府衙之中,所謂大隐隐于朝,沈殘生算定別人絕不可能找到那裏,在來這裏以前,那銀子我早已秘密派人運往淮南,此時相信已快要到了。”
華三絕的臉色突然一紅,眼睛裏也仿佛有了光彩,他在臨死時終于知道了一些事情。
華三絕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道:“你做的對……”說完這四個字,他眼裏的光彩突然就熄滅了,他閉上了眼睛,但那絲微笑還凝在他臉上,他終于可以安心地去了。
張鳳舞看着他的臉,突然心裏有說不出的苦,這個人一生都在做好事,卻這樣悲慘地死去,難道是上天的不公?
可看他死去時平靜的神色,張鳳舞突然有了一種感覺,華三絕從心底裏還是想将銀子運到淮南去救濟災民的,可他又不想讓汝陽王失望,于是便用死來求一種解脫。
他又想起了他們決戰時華三絕做的那句歌:“最苦是這無盡人生。”
人生真的是這樣苦麽?他突然像是明白了,人生不苦,苦的是你面對決不想去做的事時,心底裏那種絕望的掙紮。
遠處突然亮起了無數火把,很多的人和馬向這裏奔馳而來,為首的正是李華和朱野二人,他們接到飛鴿傳書,半刻也沒敢耽擱,帶了城裏的公人盡數趕來了。張鳳舞突然覺得非常非常疲倦,他躺倒在雪地上,一動也不動地看着夜空。
雪花如銀,撒向這無邊的大地,頃刻間就蓋住了地上的屍體,吹散了空氣中的血腥,世間一切罪惡,仿佛都已被這純淨的雪花覆蓋、滌蕩,等到雲消霧散之時,太陽為人們照耀的,必将是一個清新明淨的世界。
第一卷 江南雪 尾聲
已是初春。陽光落在這秀麗的山谷裏,明媚如畫。一只只蝴蝶追逐飛舞,野花遍地,草兒青青,空氣中散發着泥土的清香,仿佛仙境。
在一個綠草如茵的山坡上,有七座新墳。沒有墓碑的新墳。
張鳳舞站在墳前,燒完了最後一張紙錢,輕輕地道:“沈兄,你生前說的兩件事,我都辦到了。那些銀子我已送去淮南,送到之日,萬民歡悅,呼聲動地,你在天之靈想必也聽到了。從那天起,淮南數十萬饑民沒有一個凍死餓死,這都是你和你的兄弟做到的。”
“另外還有一件事,我照你所托,将你也葬到這清風澗,你的六位兄弟終于又和你在一起了,你們将再也不會分開。這裏風光如畫,安靜無憂,是個不錯的歸宿,願你們在此地安息。”
他說完了,擡起頭,負手看着遠方的天空,那裏青山隐隐,白雲飄飄,有一群大雁正向北飛,飛向它們那永遠眷戀的北方,那永遠不會忘記的歸宿。
第二卷 武陵春 引子
“醉雲間,聽雨眠,十裏笙歌繞畫船,夢舞楊花春色好,漫吹折柳縷衣單,西湖天外天。”
這首清甜婉轉的曲子,從一只華麗的畫船中吹出來,蕩漾在曉月深沉、晨風初起的西湖上,昨夜湖面上的士女喧嘩、華燈彩照已如迷夢輕煙般飄散,歸入那些風月之客的記憶裏,而唯有這淩晨湖心上飄過的一支曲子,才真正可以使天、地、湖、人一起,沉醉在無邊美妙的境界中。
随着曲聲,一只畫舫從柳絲飛舞中劃出,天空星月暗淡,湖面煙水迷離,仿佛已不再是人間景色。曲如仙樂,湖似瑤池,一切都渾然一體。
船美,曲妙,人呢?人不見。
畫舫上垂着湘妃竹簾,流蘇輕動,人在舫內,舫在湖心,湖在煙水之間,再加上這一支只應天上有的曲子,是人到了天上,還是仙到了人間?
只可惜這麽恬美的境界突然間被擾碎了,四下裏突然來了幾條快船,箭一般向這畫舫沖過來,船頭上都站着幾個人,一身黑衣水靠,只露出兩只眼睛,閃着狼一般的兇光。
幾條船沖近,眼看着就要撞上畫舫,卻突然間停住了,如同一匹奔馬在懸崖處驟然收缰,船頭那幾人借着這一停頓的沖力,飛上了畫舫。他們的手裏都握着分水刺,如同狼牙在發着悸人的寒光。
幾個人相互一使眼色,作勢就要向船艙裏撲去,哪知方一起身,就發出了幾聲慘哼,躍起的身子倒飛出去,落入湖水裏。
從畫舫兩邊水裏突然鑽出幾個頭,如同水鬼一般,可他們眼睛裏都透出一種無奈之色,他們手中都有刀,但刀尖已被折斷了,顯然他們是鑽入水底想要弄破船底,但他們失算了,那畫舫底下竟全都用鐵板包裹,令他們無計可施。他們一咬牙,手抓船舷,便要翻身而上,哪知船舷兩邊突然彈出一排亮閃閃的刀尖,刺入了他們胸膛與小腹。
只聽一聲怒吼,快船上有一名大漢掄起流星錘,眼看就要把這畫舫砸成木屑。但那流星錘還沒飛出,就被舫中彈起的一張大網迎頭包住,連同那大漢一起裹在裏面,那大漢猝不及防,手中的流星錘控制不住,竟将自己胸膛砸得塌下一大塊,連那張大網一起沉入湖裏。
曲聲仍在蕩漾,但船上已空無一人,幾條快船散落在湖中,湖心不斷有血翻上來,但頃刻間又融入湖水裏,不留一絲痕跡,當天邊的雲霞已紅如火焰之時,那畫舫已不見,唯有一陣越飄越遠的曲聲仍在水面上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