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色很快便暗了下來,烏雲密布的,像是要下雨了,不過對許憑闌來說,正是夜探衛府的好機會。他很快用完了晚飯就出門了,趁着天還沒下雨他先去街市買了把折扇和竹骨傘。

扇子上繪的是他最愛的野鶴飲水圖,先前有一把不知放哪了就把事情擱置下來了,一直忘了找。傘倒是沒什麽稀奇,只是把随處都可見的尋常紙傘。

如果肆意在的話,這樣的天,他是最喜歡撐着傘獨自站在郊外賞雨的,聽聽雨滴落下的聲音,嗅着泥土鮮花的芳香,禪意便随心而來了。

夜又深了幾分,許憑闌換了身墨藍色的袍子,取下了傅賈一方那張面具,在黑夜裏做回了自己。

袍子邊角沾了雨水,顏色變得更深了,幾乎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許憑闌撐着竹骨傘,折扇挂在腰間,站在衛府門口默默注視。

這裏面有個人,因為皇上的一道命令,差點就成了衍哥的妻子,和他攜手共度一生,又因為同樣的原因,再無緣宋府。

不知道她會是什麽心情,是被撤婚的失落?還是重獲自由的喜悅?總之不會像他這般,被事實景象打敗後,只剩下落寞妥協。

許憑闌收好傘,繞到側面,輕輕一躍便翻了過去,落地時傘已經打開遮在頭頂上了。

正廳裏應該是衛家的人在招待宋喃,傳來的大都是女人的歡笑聲,似乎還挺熱鬧,看來衛将軍小老婆不少,許憑闌決定先去偏廳看看。

廳不大,東西卻很齊全。南邊的牆上挂了副女子的畫像,燈光有些暗,許憑闌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他并不想知道衛溢的老婆長什麽樣子。再往後,出現了一間屋子,陳設擺放整齊沒有一絲灰塵,床上被子鋪的好好的,桌上的茶水還帶着溫度,似乎有人正在這裏住着,床頭枕頭下似乎壓着什麽東西,許憑闌走進一看,竟是在馬車上發現的宋喃包袱裏那把匕首,正要拿起來看看,就聽見了緩緩靠近的腳步聲,一個閃身躲進了床下。

那人的步伐緩慢,走路的聲音一重一輕,似乎是患了病。直到那雙靴子出現在許憑闌眼前,他才确定下來,又是宋喃。先前遇見他的時候,他的腿是沒有問題的,怎麽現在成了這樣?難道遇到危險受傷了?不可能啊,這是衛府,誰能在這裏傷他?不會是那個衛家的大小姐被悔婚惱羞成怒對他動手了吧?這傻孩子,也不知道躲躲,讓人怪操心的。

許憑闌來不及更多的感慨,靴子的主人已經拿了東西走出去了,他從床底下爬出來松了口氣,再看向床上,匕首已經不見了。

這孩子不會趁着晚飯報仇去了吧?不行,得把他攔下了。

許憑闌三步并作兩步追了出去,傘都放在偏廳忘了拿。追上了就對着後頸一記手刀,疼倒不疼,但把人打暈用這招很管用。眼看着宋喃倒在自己懷裏才放心地抱起他跳上房頂離開了衛府。紀優辭跑過來找宋喃的時候,偏廳裏只剩下了一把傘。

宋喃感覺自己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還不停地變幻着夢境,一會兒感覺自己在衍哥的書房裏面壁,一會兒又好像出現在念衍閣,還被人捅了一刀,掙紮着想要喊痛卻被帶到了一個山洞裏,黑暗中一雙綠幽幽的眼睛正盯着他,有人舉着火把過來,宋喃看清了,那是一頭豺狼,還往地上的草堆裏滴着口水,像是随時都要把他吞進肚子裏一樣。宋喃大叫了一聲從床上坐起來,豺狼不見了。眼前這個人,像是之前在城郊遇到的傅賈一方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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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

半天不見,他的聲音好像蒼老了許多。

宋喃小聲的嗯了一句,舔了舔唇,想要喝水。

傅賈一方趕緊端了碗水過來,看宋喃咕咚咕咚大灌了幾口才靠在椅子上舒展開身體。

“感覺如何?是不是做噩夢了?我看你發了好些汗,額頭還有些燙。”

“勞一方兄費心了,尋常風寒罷了。只是,我為何會在你府上?我記得,不久前我正在給衛将軍敬酒,不過是回房拿了個東西,怎麽醒來就到了一方兄這裏?”

傅賈一方捋捋胡子,扭了下身子讓自己靠的更舒服,

“我偶然路過衛府,見你暈在門口,又下着雨,着實放不下心,就将你背了回來。”

宋喃擡擡袖子,輕碰了下自己的額頭,

“這麽巧麽....”

“宋公子這是何意?”

“不瞞您說,這樣的事我先前經歷過一次了。大概是幾年前,我在一所青樓門口暈了過去,遇上位先生,也是将我背回了宋府。”

傅賈一方一摸胡子,突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噢,真有此事?”

我說這理由怎麽聽起來這麽耳熟,原來是以前已經用過了,許憑闌忍不住拍拍心髒,幸好宋喃比較傻,還未曾發現,要不然就露餡了。

“嗯,我是清楚記得的,只是那位先生大概是忘得差不多了。”

宋喃閉着眼,靠在床頭笑,仿佛是憶起了當年事情發生的經過,在腦中細細回味般滿足,一陣過後又猛然睜開眼睛往懷裏摸,摸了兩下才放下心來,匕首還在。

傅賈一方注意到他這個動作,心裏一陣竊喜,傻小子,你昏迷的時候我已經看完又放回去了,想着還不忘瞟他兩眼,小胡子抑制不住地顫抖。

“一方兄你怎麽了?是茶太燙了麽?”

“咳咳,沒事沒事,想起來一件開心的事罷了。”

“那,我可以回衛府了麽?衛将軍他們見我久去不回,可能要擔心了。”

傅賈一方擡手,小厮就笑着跑進來了,

“趕緊去備轎,宋公子要回衛府了。”

小厮冷哼一聲,現在知道備轎了,把人扛回來的時候看你也挺開心的呀。

“是,老爺。宋公子請随我來吧。”

宋喃起身下床,套上自己的靴子,幹淨的沒有一點泥土,心下也舒服了很多。

“一方兄,那我就先行離開了,改日一定過來看你。”

傅賈一方點點頭,盤算這個改日能被他拖多久。

宋喃剛走,小厮就屁颠屁颠跑到傅賈一方面前又是端茶又是遞水果的,好不殷勤,傅賈一方喝了口茶,胃裏一陣暖意,臉上也樂起來,

“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小厮一聽,觍着臉就挨到了傅賈一方身後,開始給他捏肩,

“老爺,小人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把宋公子帶回來啊?”

“我說我就是想見他了,你信麽?”

傅賈一方咯咯笑了兩聲,大晚上的還有些慎人,

“那既然扛都扛來了,怎麽又給放回去了?”

“我不放難道等着衛将軍過來要人麽?”

小厮捏完肩又蹲下給他捶腿,

“您怎麽知道衛将軍會來這要人?說不好他真以為宋公子自己走丢了呢。”

傅賈一方狠敲他的腦門,絲毫不手軟,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麽笨麽?我只是不小心丢了東西在衛府。”

小厮噢了一聲,見傅賈一方臉色微變趕緊撤了果盤退下了。

傘倒是無所謂,可惜上面那幅好畫了。

大雨下成了細雨,沿着屋檐一點點滴下來,沒落在地上反而都滴進了盆裏,淅淅瀝瀝的,聽着還算舒坦。紀優辭一會就得換個盆兒,等到他換到第四盆時,宋喃坐着轎子出現在了衛府門口。

晚飯還在繼續,一桌子人就盯着他一個人看,連他身上是不是散了些香味多了幾根頭發都不放過。宋喃懶得解釋,只說自己一時興起在房裏看了會書,其他人才默默收回了目光。畢竟他是宋府二公子,本就文采飛揚,喜歡看書是再正常不過的了,遠來又是客,人家願意什麽時候看就什麽時候看,誰也管不着不是。

衛溢無心去管這些事,一開始見到宋喃起,除了說了句有失遠迎就再沒說過別的話,舉杯敬了他一杯酒就是最大的動作了。離座前,吩咐下人好好招待宋公子,便步伐輕快的離開了,飯後走到偏廳觀賞那幅畫像是他的習慣,這麽多年一直未曾改變。

不知何時,宋喃已經悄悄站在了他的身後。

“想必,這位姑娘對衛将軍來說,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

衛溢輕輕“嗯”了一句,像是怕聲音大了就會吵到畫像上的人似的,就連說這話時,眼神也沒離開畫像半點,

“不知可否有人說過這畫像上的人,長得頗為眼熟?”

“有。見過你娘親的人都這麽說。”

宋喃失笑,看來外面那些流言蜚語也不全是假的。自從來到月湖鎮就不斷聽到有人說到秦素安這個名字,而這個名字後面又常常跟着衛将軍的名字,讓人有意無意的将這兩人聯想到一起。

見宋喃不說話,衛溢才收回目光轉身朝向他,

“你知道麽,安安生的三個孩子裏,你是最像她的那個。”

安安?果然啊,娘親那段風流往事,竟牽扯的這麽遠,從京城一路延伸到了江南。

“可我也是和父親相處時間最長的那個。”

衛溢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也并不在乎,

“感情這件事,最勇敢的不是放手去追,而是放手。既然安安的選擇不是我,我便不會再打擾她的生活,我只希望她一生平安喜樂。至于她與何人成了親,生了幾個可愛的孩子,都是她的選擇,我能做的也只是聽聞卻不去了解罷了。”

宋喃張了張口,沒有說出話來。宋寒辰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娘親選擇了他并不是因為他有多出色多優秀,而是因為他比其他人多了幾分運氣,正是因為知道這份運氣來之不易,他才會更加珍惜,讓娘親過得幸福,不後悔當初的選擇。

這個道理,宋喃現在還不太明白,但他想過,如果面臨這種情況的人是他,大概也會像衛将軍那般,選擇放手。

衛溢走近他,笑得慈愛。這是他少有的表情,身為大将軍,保家衛國為皇帝開疆拓土是他的使命,對他來說是神聖的崇高的,如果參雜過多的表情,就像是對這份職責的玷污和亵渎,也只有出了沙場回到家中才能這麽随性的露出笑容。

宋喃縱然不喜歡眼前這個曾經差點成了秦素安丈夫的男人,卻也因為他的職責他的坦然油然而生一種敬佩之情。

“衛将軍的話宋喃銘記在心,雨夜潮濕陰寒,還望将軍早些休息。”

這也是在委婉的趕他走了。

“聽聞宋公子在京城就很少出門,但這江南的風景可不等人。宋公子是聰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多謝衛将軍,宋喃明白。”

衛溢走出偏廳,還不忘回頭看了一眼畫像,人走遠了,雨聲也跟着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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