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雨後的清晨總是讓人心情愉快。
陽光穿過樹梢,潮濕的晨霧令空氣分外清爽。張靜姝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舒适感透過肺部彌漫到全身每個角落,說不出的暢快。耳邊不時響起唧唧喳喳的鳥叫聲,嘤嘤成韻,委婉動聽。城市的喧嚣在這裏一掃而光。她有些舍不得這美妙的體驗,放慢了腳步,想要多感受一會這美好環境所帶給自己的快樂。
“真是個奇怪的人。”她心裏想。
“這幾天上課,他除了趴桌子睡覺,就是發呆,什麽課也不聽,哼——這麽懶得人倒真少見。”想到韓宣,她不禁皺了皺眉。
老遠望見水房,那樓的輪廓也順着樹蔭顯現出來,張靜姝的目光被它吸引過去。這幾天寝室裏的閨房密語總是少不了它,人類的好奇心是不分男女的,對刺激的追求也往往和性別無關。恐怖的傳說加上詭異的氛圍,以及大家雖然每天都在附近打水,卻紛紛趨而避之的眼前事實。讓每個人心裏,或多或少的都對它産生了興趣。但嚴厲的校規像道無可逾越的鴻溝,深深擋住每一個人心底的欲望。畢竟好奇心無法當飯吃,記過開除可不是鬧着玩的。大家之所以來到這裏,無非是想靠着學校的威名,畢業以後混個旱澇保收的穩定工作。即便環境破爛落後到仿佛時光倒流,但用4年枯燥乏味的生活,換來40年的衣食無憂,這筆賬還是人人都會算的。
張靜姝出身書香門第,從小是被當做那種廣義上的大家閨秀培養的。這種女孩基本上都是同一個模式:家境殷實,品貌兼優。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一颦一笑張弛有度。所謂“知書達禮,秀外慧中”者也。長輩的稱贊和同輩的羨慕自小常常伴随她們左右。打從學生時代起,對異性的致命吸引力便開始成為她們的主要特征。與那些徒然以美貌取勝的女孩不同,由于自身硬實力全面勝出所造成的強大氣場,她們往往會令同性競争者自慚形愧,慢慢就連嫉妒的勇氣都喪失殆盡。而為了能在其衆多的男性資源中分一杯羹,這些同性競争者多半會采取曲線救國的方法,妥協讓步,環繞在其周圍,成為其閨蜜。而她們則會用整個青春少女時代,去學習如何處理身邊這些複雜而微妙的關系。當她們終于能夠輕車熟路地駕馭這些旁人一輩子也無法觸摸到的幸福時——這一般會在30歲之前完成。大家會驚奇的發現,她們已經迎來了愛情和事業的雙豐收。在無比真誠的欣羨與祝福中,人們給她們起了個新的綽號————人生贏家。
可惜靓麗光鮮的外表,無法掩蓋這個民族長期以來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陋習。由于晚生了幾百年,托了時代進步的福,再加上國家特殊政策,她們幸運的沒有像同樣是大家閨秀的前輩一樣,或是淪為豪門大族的生育機器,或是被某些變态的社會倫理摧殘折磨了一生。但殊途同歸,在童年的歡樂和自由選擇人生這兩方面的缺失上,她們的悲哀是一致的。她們的人生并非是她們自己想要,确切的說,那是她們父母想要的。她們既是父母達成願望的工具,也是這個男權社會的犧牲品。
張靜姝對此的反抗是微弱的,無力的。二十年來的習慣培養,已經像木偶身上的牽線一樣,提着她一步步前行。她不敢向自己心儀的男孩子表白,也不敢接受對自己心儀的男孩子的示愛,當然,前者極少,而後者極多。但不論哪種在父母眼裏,都是不對的,學生時代的戀愛全是扯淡。不以婚姻為目的的交往更是犯罪。在這個紙醉燈謎,物欲橫流的社會,像她這樣白紙一張的女孩子少之又少,這使她更顯得彌足珍貴。只需要再忍幾年,待到工作穩定,憑借自身的條件,樣貌,家世,完全可以嫁個好人家,或者說的更直接一點——賣個好價錢。這是父母一片苦心,他們終究是為了自己好,自己不能做不孝的女兒,惹他們傷心。
所以,當她聽到關于這棟樓的種種傳說的時候,采取的便是大家閨秀一慣的态度——不聞不問,遠離危險。雖然心底不時地泛起一絲好奇,但她很快便克服了這些,多年的情緒控制使她擁有異于常人的自控力。這是作為一個淑女所必備的條件。
想到這裏,她不再看向那樓,随手捋了捋頭發,加快腳步向水房走去。或許是起得太早的緣故,水房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轉過拐角時,她不經意間又向那樓瞥了一眼,哪知就這一撇,卻讓她不由自主僵在了原地。
只見那樓靜靜的矗立着,透過枯黃的野草,一個人正站在樓前,雙手扶着鐵門。那人身形高高瘦瘦,看背影,赫然便是韓宣。
第一縷陽光穿過寝室窗戶,照射在韓宣的臉上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雙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他保持這個動作已經半個小時了,身上不禁有些僵硬,正準備翻過身去換個舒服的姿勢躺着,一陣嗡嗡的聲音傳來,手機定的鬧鈴終于想了。他拿起來看了看,六點整,那是寝室開門的時間。他急忙翻身下床,快速穿好衣服,環顧室內,所有人都在酣睡未醒。他輕輕帶上門,轉身出了寝室。
外面清新的空氣使人精神一震,最後的一點睡意也随之煙消雲散。他快步來到水房邊,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果然不出所料,大家都不想錯過難得的懶覺機會。韓宣環顧四周,确定沒有人在。擡頭看了看那棟樓,慢慢走了過去。樓前是一片碎石子鋪就的路面,經過長時間的歲月洗禮,花紋早已不可分辨。叢叢雜草由石頭縫裏鑽出,落葉灑滿地上,踩上去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他沒有徑直走向大門,而是先來到側面的一排排窗戶前。窗臺俱是青石壘砌,殘破不堪。鐵鑄的窗棂也早已鏽跡斑斑。透過沾滿灰塵的玻璃,隐約可以看見教室裏的光景。教室的門關着,裏面擺設陳舊,木桌木椅,黑板管燈,看那樣子倒像是六七十年代的裝飾。不過除了年代久遠之外,倒也沒有什麽其他的特別之處。他沉思片刻,伸手推了推窗戶,紋絲不動,好像是從裏面鎖上了。他正準備去查看隔壁的教室,背後忽然響起一陣沙沙的聲音。
韓宣心中一驚,驀然轉身。只見來時的路邊站着一個身形佝偻的老者,那老者拿着一把長長的掃帚,正認真的掃着地上的枯葉,看樣子像是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韓宣不由一愣,細瞧那老者,審視片刻,輕籲了口氣,朝那老者走了過去。
“這麽早啊,孫大爺。”韓宣來到老者身邊,微笑着招呼。
“唔,早——早,你是——這的學生吧。”孫大爺的嗓音透着難聽的沙啞,韓宣知道,這是長年嗜煙的結果。他仔細打量着眼前這人:只見他年紀也不甚老,卻滿臉滄桑之色。一身破舊的保安制服,上面滿是污漬和褶皺,想是許久沒有洗過,連紐扣都不見了幾顆。黝黑的臉頰上胡子拉碴,顴骨微微聳立,兩只細長的眼睛帶着昏聩。長時間的熬夜已經使他的眼袋完全松弛下來。這是上了歲數的打更人常有的形象。韓宣這幾日進出校門,經常見他,卻沒有說過話,只知道他姓孫,學生們都稱呼他為孫大爺,背地裏也叫老孫頭。當然,當面是沒人這麽稱呼的。
韓宣掏出根煙遞了過去。“大爺,你這大早起來幫着學校掃地,給不給你多開點錢啊。”
“不用——不用,我自己帶着呢,你這外國煙太沖,我抽不慣。”孫大爺擺擺手,放下手中的掃帚,從兜裏掏出個皺皺巴巴的煙盒,咧嘴笑道。
“開啥錢啊,就當鍛煉身體了,這人吶,歲數一大睡覺就少。反正也是閑着——唉,還是你們年輕人好啊,哪像我們這個歲數的,真是過一天少一天喽。”
他把煙點上,一股熟悉的老式國産香煙濃烈的味道傳了過來,讓人倍感親切。韓宣笑了笑,道:
“我看大爺你這身子骨還硬朗着呢。”
“老喽,老喽,不中用了。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真是不行了。”孫大爺搖頭嘆息,又拿起掃帚慢慢掃了起來。
韓宣見他掃地,沉吟片刻,問道:“——對了,大爺,跟你打聽件事。”
“唔?什麽事啊?”
“聽說這樓以前出過事情,裏面死過人,是真的麽?”
“啊,是這事啊,”孫大爺直起身子,擦了擦汗,擡頭看看那棟樓,道:“我也才來不久,聽他們說,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傳的挺邪乎的,聽說死的是個女學生?”
“沒錯,是我上屆的,當時也是新生吧,據說就是去年這個時候的事。”
“那就不太清楚喽,”孫大爺搖搖頭。“小夥子,這是山上,陰氣重,有些事還是少打聽得好,犯忌諱啊。”
“嗯。”韓宣點點頭,沒再說什麽。孫大爺瞅瞅他,問道:“聽你這口音,也是咱們東北這邊的,你家哪裏的?”
“哈爾濱。”
“好地方啊——冬天景好,夏天又涼快。嗯,真是好地方。”他由衷嘆道。韓宣笑了笑,也沒搭話。
眼瞅劉大爺的身形漸漸遠去,韓宣把煙掐滅,又重新回到那樓前。他這次來到隔壁教室的窗戶外查看,裏面擺設都一樣,也沒發現跟之前有什麽不同之處。順着一排排的窗戶走過去,終于到了正門。那是一扇鐵皮包就的大門,觸手冰涼,鐵皮鏽得都變了色,鎖卻是新換的,倒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他抓住門鎖,試着往外一拽,鎖鼻上的螺絲竟然有些松動,他不由得一怔,又加了些力道,那螺絲連着鎖鼻竟被拽的帶出來一小部分,約有一指見寬,但随後便怎麽也拽不動了。想來當初換鎖的人并不很上心,只是随随便便的安在了上面。韓宣試着将手指摳進空隙裏用力向外拉,手指摳得生疼,那鎖鼻卻紋絲不動,看來單靠人力無法可施。他停止了嘗試,将身子靠在門上,透過門縫去觀察裏面的情況。走廊裏昏昏暗暗,模糊不清,陽光很難照進這裏,只能隐約看到些大體的輪廓:穿過門前的大廳,正對着大門應該是一面大玻璃鏡子,鏡子的上頭隐約有幾個大字,看不清寫的是啥,想來是名人名言或是偉人語錄什麽的,左右兩邊是兩條走廊,應該是通往各個教室的,這些也都是普通教學樓常見的格局,沒什麽稀奇。那門縫實在是太小,韓宣把臉使勁貼在上面,也只能看見這些,更難深究。他不死心,深吸了口氣,正準備再次嘗試。身後卻忽然傳來了銀鈴般的聲音。
“韓——宣——是你嗎?”
他眉頭一皺,立馬就分辨出了這聲音的主人。
“是她?她怎麽起這麽早?”
韓宣遲疑了一下,定了定神,慢慢轉過身去。太陽已漸漸升高,炫目的陽光照射在他臉上,刺得他睜不開眼。他趕忙用手去遮擋,隔了有幾秒鐘,眼前的景象終于清晰起來,一個俏麗的身影已經站在面前。
“果然是你啊,你在這裏幹什麽?”張靜姝問道。
“沒什麽,早上睡不着,出來溜達溜達。”
“這地方學校是禁止靠近的,你不知道麽?”
“嗯——聽他們說過,好像這樓裏出過事吧,學校就把這封了。”
“那你還來,要是被人看見了怎麽辦?你不怕處分麽?”張靜姝皺眉道。
“嗨,這麽早哪有人啊,沒事的。你是來打水的吧?走吧,我幫你打。”韓宣岔開話題,搶過張靜姝手裏的水壺。她微一猶豫,沒有掙紮,放開了手。
“那——謝謝了啊。”
“客氣啥啊。”韓宣一笑。
二人肩并肩慢慢向水房走去,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誰都沒有開口。張靜姝偷眼向他瞄去,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忍不住問道:
“你怎麽了?好像有什麽心事?”
“啊——沒什麽,”韓宣一怔,回過神來,抱歉地一笑。“剛才走神了,對了,聽你這麽一說,有件事情倒想請你幫忙。”
“嗯?什麽事?”張靜姝好奇的問。
“其實也算不上什麽事,我剛來這裏,人生地不熟的,也沒認識幾個朋友,明天正好是星期天,你家裏是本市的,想讓你領我去市裏轉轉,看看有什麽好玩的。”
張靜姝心頭一動,擡頭看了他兩眼,見他面色如常,并沒有什麽特殊的表情。
“怎麽?你沒空麽?別擔心,我不白雇你當導游的,請你吃飯。”韓宣笑道。
“沒——沒有,我有空,嗯——舉手之勞罷了,也——也不用吃什麽飯了。”張靜姝語氣有些慌亂。
“到時候再說,那就定了,明天我坐車去市裏,電話聯系。”韓宣說着,将打滿水的水壺遞到她的手裏。
“嗯,電話聯系吧。”
張靜姝接過水壺。韓宣沖她一笑,擺擺手,轉身向寝室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