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想學本事,最好乖乖留下。”
“若要走也不是不成,你的命是本王所救,本王救人,那是打着‘施恩望報’的念頭,你把這救命之恩償還幹淨了,再走不遲。”
“你……那什麽表情?腹诽本王嗎?覺得本王救你是橫插一手、好管閑事?好啊,既然你連小命都豁出去不要了,就抵給本王吧,從此你的人是本王的,你的命也是本王的,本王說的話,你都得聽,要你做的事,你都得辦到。”
絲雪霖被年輕親王的話繞得有些發昏。
她想說,她不是不要命啊!
其實是沒能逃掉又不願在那些人面前示弱求饒,被打到快沒氣,都不允許自己呼救的,她是逞強、是倔驢子脾氣,但絕非不想活。
只是話還來不及講明,怎麽她的人就成他的,命也變成他的了?
難不成皇族貴胄就是這樣魚肉百姓的?:不不不!她要用力駁回去才行,要很用力、很用力駁他——
“你爹當年硬将那五十鞭領受下來,既被逐出京畿顧家,便是斷了宗族承繼,他已非顧家人,你當然與他們更無幹系。”
“你……又是什麽表情?質疑本王嗎?覺得本王保不住你?好啊,既然你連這點信任皆無,就給本王乖乖留下,咱們便來瞧瞧,看誰敢跟本王争你?”
其實說來說去,就是要她留下而已。
她靈犀一動,突然就明白了。
笨蛋才哭,可在他面前,她當了好幾回笨蛋。
他是可憐她、同情她嗎?抑或想成全當年與她阿爹之間忘年之交的情分,才待她格外寬容,拐着彎想護她周全?
結果當着他的面又徹底當了一回笨蛋,哭得很慘,慘到事後她都不敢回想。
直到過了整整兩個月的養病日子,她能下得了榻,持續走上半個時辰不頭昏眼花,且斷骨的左臂也卸去夾板,能夠輕緩動作……她腦子才漸漸管用,漸漸意識到這座烈親王府是怎樣的所在,漸漸覺出仆婢們竟真的把她當成正經主子在照料,她才有了真實感,明白自己是不知不覺間窩下來了,毫無排斥。
……是因為他吧?
那個周身上下、裏裏外外都透着和爹娘相似氣味的年輕親王。
因有他在,強烈地吸引她入甕。
初冬午後,日陽暖中帶寒。
男子肩寬腰窄的颀長身軀背着光,發絲剛沐洗過,已烘得半幹,即使背光亦泛開烏墨墨的輝芒,散在背後宛若最上等的黑色綢緞。
他說,從她阿爹那兒,他學會不少本事,問她願不願學。
那得看看他究竟會些什麽,總得仔細試過,才曉得他是否真才且實料。
這幾日她試着拉女子專用的軟弓練臂力,想讓左臂斷骨的地方快些恢複氣力,今日已發出二十箭,臂膀其實有些隐隐作痛,索性還能撐持,索性就拿他來試試,反正軟弓配軟箭,箭頭銳利部分已取下,改用厚實柔軟的三角沙包,真被擊中也不會有多大痛感。
拉弓,瞄準,射出——
咦?!
明明系着沙包的箭頭都快打中他的肩,他人卻倏地一閃……漂亮閃過就算了,他竟還反手一抓,把飛至的軟箭直接扣進掌中。
絲雪霖接下來沒能看清,她只曉得有東西沖她飛來,“啵”地一響,額頭像被賞了記爆栗。
她哀叫一聲,立即捂額,低頭瞥見掉在腳邊的那根沙包軟箭,才知是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把箭擲回來攻她。
兩人相距有十來步,她哀叫加捂額左右不過一息時間,他人已來到跟前。
“準頭不錯,力道還得再練練。”南明烈腳尖略動,落地的軟箭被挑飛起來,重新落回他掌中。他将箭歸還給她。
她臉紅紅,未持軟弓的左臂猛地擡起,有點粗魯地抓回他遞來的箭。
過度鍛煉臂力且一下子舉動過大,才複原的斷臂驟然抽疼,她低聲抽了口氣,左手便被他迅速托住。
“……沒事,我、我沒事,動得太快罷了……”
見他托着她的臂膀仔細端倪,小心翼翼揉捏碰觸,絲雪霖臉蛋更赭,心口溫燙,眸眶也傻乎乎發燙。
親眼确認又親自拿捏觸摸過,南明烈這才放開她的手,一雙神俊長目緩緩眯起,不悅與警告意味從瞳仁裏湧溢。
她知道自己是逞強,練過了頭,沒遵照他和老太醫制定的醫囑複原斷臂。
“對不起……”竟乖乖就道歉?!直到話吐出口,她才意會過來。
冷冷哼了聲,南明烈旋過身,徐步走回園內的六角亭裏。
她咬咬牙,硬着頭皮跟過去,一進到亭子裏禁不住便喊——
“喂——那個……你是不是對盛國公府幹了什麽?他們近來似乎不怎麽太平……”被他掃來的目光震懾住,她屏息好一會兒,再開口時雖有些不情不願,但多少守禮了些。“……小人只是想知,會不會是王爺您的手筆?”
“盛國公府近來出了何事?”南明烈問得随意。
“國公爺喪妻多年,府裏中饋一向是老二媳婦田氏管着,這個田氏管的可不止國公府一座宅第,外頭幾座大莊子都教她攥在手裏,這一次是陰溝裏翻船了,從他們大莊子裏一件強搶人妻的案子牽扯出私鹽買賣,她……唔……”絲雪霖突然不說話,小臉戒備。
幫田氏打理幾座顧家大莊子的是她娘家兄弟,強搶人妻的事就是這位田家兄弟鬧出來的,還出了人命,原先已順利壓下,但近兩個月經過“有心人士”操作,火苗再次竄騰,一把燒向京畿顧家和田氏大族,頗有愈燒愈烈的态勢。
須知強搶人妻、鬧出人命,皇帝怒歸怒,皮肉可不大疼,但私鹽營生那是活生生跟朝廷搶錢,鹽稅都不知少收多少,弄不好可是滿門遭罪的禍事。
“怎不說了?”南明烈從容落坐。“本王倒是好奇了,足不出戶整整兩個月,你都知道些什麽,又從哪裏得知?”
所以他适才狀若無意是想套她話呢。
絲雪霖眸珠轉了轉,略結巴道——
“也、也沒有知道很多,只是無意間聽到的……”咦,這樣說似乎不大高明,要是他以為府裏仆婢們私下愛嚼舌根,硬逼她指出人來,那可不妙。“不是聽烈親王府裏的人說的,是外面……對,是府外的人在傳,每日送新鮮蔬果、雞鴨魚肉或其他貨物進府的人不少,送貨多是從後院進來,時候一到,後院那兒可熱鬧了……”
等等!這樣講像也不如何高段,要是他一怒之下讓府裏管事停了與那些人的生意往來,她豈非斷人活計?!
頭用力一甩,她急急嚷出——
“是我那天在王府裏胡亂游逛,一逛逛到後院去,我沒有足不出戶,我從後院溜出去,是我自己溜出去,不是被誰帶出去,不關誰的事,然後就……就聽到外頭有人聊起盛國公府的事。對!就是這樣!”再一次使勁兒颔首。
早布置暗衛盯梢,她出沒出王府,南明烈豈會不知?
聽她說得磕磕巴巴,表情一會兒糾結、一會兒懊悔的,要猜出她的心思不難,一時間還真被逗樂。
他擱在翡翠石桌上的一臂動也未動,僅擡起露出袖底的一根食指,往桌面輕敲了敲。他面前擺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紫砂杯,杯中茶已喝盡,長指敲桌的動作就顯得耐人尋味了。
絲雪霖眸珠又轉了轉,驀地會意過來。
她趕緊上前提起火爐架上的小陶壺,小心翼翼地往紫砂杯中傾注,為他續茶。
呼……還好還好,他沒追究着不放。
倒茶就倒茶,她努力獻殷勤,沒辦法,耍心機的活兒拿來對付顧玉镮等一幹顧家小貴女們是挺綽綽有餘,到他面前卻施展不開。
待她哀哀暗嘆地将陶壺提回火爐上放妥,男人開口了——
“尚有一事你沒聽說吧?”
“嗯?”她轉正面對他,神情疑惑。
他舉杯喝了口茶,慢悠悠道——
“你的‘屍身’被偷偷擡出、棄于城郊亂葬崗的隔日,田氏将你之前住下的小院封鎖,理由是你這位遠從西澤大地返京的雪霖小姐不服水土、出痘,更染上不知名的急症,大夫們束手無策,結果小院被封三日之後傳出惡耗,因病症難斷,怕有傳染之虞,屍身必須盡速處理,于是當家主母只得當機立斷,惡耗傳開不出半日,你這位小姐已成一小壇骨灰。”
絲雪霖怔怔聽着,一會兒才問:“那盛國公呢?!他就不覺古怪?”
誰都不提,特意問起國公爺,那是她的親祖父,或者小家夥內心對老人家仍懷孺慕之情,隐約盼着什麽。
南明烈一直看着她,最後微微勾唇——
“國公爺在種種宅內事務上若想過要過問一聲,興許田氏會收斂許多,盛國公府也就不會有這次的大禍臨頭。”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深吸一氣,也學他微微笑。
“田氏對付我,拿我當眼中釘瞧,我可以明白的,我爹既然脫離京畿顧家,便沒了掌權和承襲爵位的資格,嫡長身分換成田氏所嫁的顧二這一支繼承,田氏所出的孩子就是京畿顧家的長房……結果我突然出現,使得衆人身分都古怪起來。”再做一個深沉吐納,嗓聲偏輕——
“怎麽他們就是不信,什麽京畿顧家,什麽一品軍侯府、盛國公府,還有什麽正統不正統、什麽嫡長房子孫的,我才不稀罕,若不是因為老杜伯伯……我才不稀罕。”即便真心稀罕過,聽了老杜伯伯的話随他返京,以為失去了雙親,自己還能與其他至親之人相聚,然,在見識過顧家衆人的嘴臉之後,再大的稀罕和冀盼都要化作碎屑。
南明烈一怔,眼神略深,心中卻忽而一軟。
這一瞬間竟如同病相憐的兩人。
他與她皆無觊觎之心,但那些人偏就不信。
她為此險些喪命,而他……他猶然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松懈。
但他還能護住她的,讓她歇在他的羽翼之下。
杯中茶又喝盡,這一次他沒要她提壺斟茶,卻是大袖一展,親自動手。
紫砂杯中注進八分滿的香茗,他起身,将茶遞向臉色有些蒼白的她。
絲雪霖不是很明白,遂微瞠眸子瞪着那只紫砂杯,跟着又去瞪他。
男子一雙鳳目細光流閃,回瞪她。“不喝?是嫌棄此杯是本王用過之物?還是嫌茶湯不好?”
她竟然瞪得更兇。“才沒有!”不及多想,兩只小爪子倏地抓住他持杯的手,連手帶杯硬搶過來,也不管茶湯是否過燙,抓住了就往嘴裏灌。
唔,燙燙燙……咕嚕咕嚕……燙燙燙啊——
雖然燙舌,但勉強能入喉,她閉眼痛快灌完,随即深深呼出一口氣。
一張眸,心肝陡顫,男子的漂亮鳳目離得好近,仍瞪住她不放,仿佛瞧見什麽奇怪景象,他瞪得好認真。
“我才、才沒有嫌棄,是……是很好喝的茶。”茶湯入喉進肚,胃袋溫燙溫燙的,待她呼出氣息,熱氣沖出,感覺胸肺與喉鼻都溫暖起來,才知先前整個人是僵硬的、隐隐發冷的……還有就是他的手,比她的手大上好多,修長有力,握起來那樣厚實,是她很喜歡很喜歡的……
“還要?”好聽的男嗓似藏笑意。
“……啊?”她發出無意義的單音。
“茶。還想再喝?”
神游的意識終于歸回,見自己仍緊裹他的手,她心跳促急卻沒放開。
将她紅着臉蛋的靜默當作同意,南明烈提來小陶壺再次斟茶,淡然表情落進小家夥眼裏亦有滿滿暖意。
絲雪霖還是将他連手帶杯捧在自個兒的小掌心裏喝了。
但這一次……這一次她喝得慢些,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往嘴裏啜,啜得她眸眶熱呼呼,心裏也好熱好熱。
喝完,最後一口落入喉中,她瞬也不瞬瞧他。
身體暖了,她清楚感受,終才放開他的手,依依不舍地松開十指。
“……我想學。”她像強調意志般地用力點頭。“我想學一切本事,你、你能教我的本事,所有的……不管是阿爹教你的本事,還是你自個兒的本事,我都想學。我會學好的,會學得很好很好的,我、我想留下來……”留在你身邊。
她知道自己軟弱、心志不堅,遇見一個像似親人存在的他,她就把持不住,一門心思只想追随不放。
爹娘不在了,西澤大地的巫苗聚落也因大洪而變了樣兒。
老杜伯伯也走了,連黑子都沒了。
而那些與她血脈相牽的人比陌路人更可怖……她剩下什麽?
好像除自個兒一個,如此孑然一身,什麽都沒有了。
“我會做得很好的。”她再次強調,卻不知話中透出一股乞求氣味,瞠得清亮的眸子意志堅定,神态卻矛盾得有些可憐兮兮。
南明烈嘴角淡軟,沒回應她半句。
他放下茶杯,長指伸去撥她過長的額前發,撥啊撥的,最後幹脆高高撩起,讓底下那張稚嫩臉蛋整個露出,清清爽爽呈現在前。
經過兩個月養傷期,被打得紅腫且青紫的臉蛋終于回複原貌。
老實說,當真是一張小小的美人胚子臉。
靈動的雙眸最最招人,會說話似,非常引人入勝。細墨墨的眉長入鬓,明明是嬌嫩無端的年紀,卻透出一股渾然天成的飒爽。
挺直巧鼻搭着成熟櫻桃般的紅唇,芙頰鼓嫩,下颚纖細,五官輪廓深明,應是巫苗族娘親那邊的遺傳,不似天南朝女子清雅偏單薄的長相。
想必不久的将來就得讓人操碎了心。
此時此際的他,厘不清因由,只覺很有身為長輩的心緒,不住揣測着将來。
“把額發剪短了吧。”他徐淡道。
“好。”她很認真應承,似能感領他的心思——仿佛告訴她,已被盛國公府定作身死的她,不管将來是想隐瞞出身過活,抑或以真實身分大大方方在京畿行走,他烈親王南明烈都能由她。
見小家夥突然乖順了,在他面前斂眉紅臉,露出小姑娘家的腼眺模樣,他眉峰微動,內心刷過淡淡愉悅。
“還有,我會乖的,會很乖的。”絲雪霖信誓旦旦。
“當真?”撥好她的發,他頗含深意問。
“嗄?!呃……就……盡可能乖些。”想想關于“乖不乖”此點,還是別把話說死,要她什麽都乖,會很悶啊。
她微微懊惱的模樣令他不禁哈哈大笑。
年輕親王這一笑,把近近瞧他的小姑娘震得發懵,臉紅之症加重。
鳳目狹長之姿漂亮得不得了,都已經夠漂亮了,兩排墨睫還生得既長且翹、既濃又密,笑時形成彎彎兩道……欸,要暈了呀。
南明烈笑過一陣,都不知多久沒這麽笑了。
他最後斂了斂臉色,恢複雲淡風輕的神态,瞳底和嘴角仍留淺淺暖意。
他向前傾,将臉靠近她耳邊,道——
“至于你一開始問的那件事,問是否為本王手筆……盛國公府待你不好,如今你是烈親王府的人了,本王總該為你出口氣,不是嗎?”
說完,他直起腰板,怡然自得地踏出亭子。
身後沒有動靜,他伫足回首,就見小家夥變成六角亭裏的一根石柱似,動也不動杵在原地,小口微微張開,說不準連氣息也凝住。
“絲雪霖——”他自覺心态放得甚正,隐隐卻覺……像得了個新奇玩意兒,讓他可以變着法子玩很久。“一堆本事等着你學,還不跟上?”
他猜對了,她當真大氣都不敢喘。
盛國公府這一次鬧得那樣亂,真是他的手筆,是、是替她出氣呢。
如今你是烈親王府的人了……
所以這座烈親王府,這個曾與她阿爹知交相往過的年輕親王,是她可以依靠的。她想當烈親王府的人,想當他的人。
“是!”她被他那一喊喊回神識,拚命眨眸,眨掉太泛濫的水氣。
她沖他跑去,小臉蛋紅彤彤,腳下急得差點煞不住,還是南明烈探出一臂及時扶住她的肩膀。
“要穩。”他薄懲般輕彈她額心一記。
“好……是!”她認真應聲,忍着沒去摸額。
彈她額頭的那手改而落在她頭頂心,贊許似揉了揉。“要乖。”
“是!呃……就盡量。”
沒把握辦到的活兒,絕不輕言允諾。
唔,是說她如此答話,額面八成又要挨上一記。
結果沒呢,年輕親王低聲笑了,調過頭就走。
絲雪霖瞅着那好高大的身影,也咧開嘴悄悄笑。
她學起他走路的樣子,一步步踏得沉穩,追随而去。
盛國公府與田氏大族爆出走私鹽貨一案,案子并未延宕太久。
來到歲末時候,昭翊帝已有旨意下來。
起因既是京畿顧二的內弟,也就是顧二妻子田氏的娘家親兄弟惹出的禍事,誰惹出的禍,誰負責到底。
說直白些,顧二如今頂着盛國公府世子爺之位,而田氏娘家亦有好幾位在朝擔任要職的叔伯,天子一怒,即便想令這兩家族血流漂杵,也不好一口氣端掉那麽多人,引來朝野不安,何況年關近了,昭翊帝想過個好年。
所以帳先記下,慢慢再算不遲。
皇帝僅抄了田氏兄弟的一個小家,逮了幾個牽連較深的核心人物,砍頭不到十顆,非常之節制,再将田氏娘家在朝為官的叔伯們各自降級罰俸,其中最位高權重的田家大伯直接被拔掉戶部尚書一職,奉命在家“督饬子弟”,以防再有不肖子孫幹出殺頭大罪。
至于盛國公府這邊的情形,卻是較田氏大族平和許多。
畢竟國公爺已致仕,世子爺是個沒什麽大作為的,幾個在朝走動的顧家子弟多功在軍務,皇帝沒把顧家牽扯進來,卻在田氏那位親兄弟行刑的前一天,召了盛國公以及世子爺夫婦入宮一敘。
據說國公爺領着兒子與媳婦面聖過後,回到府中就大動家法,把兒子、媳婦狠狠抽了一頓猶不解氣,國公爺果然老當益壯啊老當益壯,硬生生一把奪了府裏護衛的佩刀,沖着媳婦狠狠砍殺過去,若非世子爺和衆人求着、擋着、幫忙安撫着,田氏真會被自家公爹剁碎了喂狗。
事後,盛國公府內的中饋改交由顧三媳婦代管,田氏被圈進家廟。
國公爺亦寫了封長長的請罪折子,罪己再罪己,将自身罪得體無完膚,更主動将之前田氏托付給娘家兄弟管着的幾座大莊子的收益,全上繳給國庫。
也就是說,以後幾處莊子仍由京畿顧家養着,每年的獲利則全數歸國庫所有,朝廷不需花耗半分本錢就有滿滿錢銀進庫。
一場“有心者”的操弄,利用言官之勢,最終得利的仍是金銮殿上的那一位。
但“有心者”只求解氣。
目的達成,周身暢快。
今晚是歲末最後一場宮宴,也是皇族的家宴,南明烈午後便入宮陪伴太後母親。
不知是否因三年的相離,隐約覺得母後待他似乎不如從前随意。
隔閡一旦生出,尤其在帝王家,想回複到以往的自在便如癡人說夢,但至少能扮演好角色,演一出承歡膝下的戲并不難,只是心上累了些。
亥時将至,半醉的皇帝已摟着得寵的貴妃離開泰元殿,太後和太妃們老早回自個兒的地方歇下,宴席已至尾聲。
幾個着實貪杯的皇族子弟醉的醉、倒的倒,宮人們忙得滿頭大汗,既要照料醉酒的貴人,還得繼續上酒上菜,服侍那些喝得正在興頭上的皇叔老王爺們。
南明烈踩着微颠步伐,被兩名小黃門攙扶送上自家馬車。
馬車動起,緩緩離開宮門,他不勝酒力的神态忽轉清明。
……哪還有醉酒模樣?
聽着車輪子滾動的辘辘聲響,左右無事,幹脆盤起腿閉目練氣。
練着練着,抿作一線的唇突然滲軟。
他想起這陣子教導小家夥的種種情狀,禁不住想笑。
那孩子其實筋骨上佳,應是遭遇喪親禍事,後随老仆跋山涉水回到天南朝,京畿顧家又沒好好照料她,才令她顯得太過瘦小。
她甚愛習武,外家的拳腳功夫練得特別起勁,注重吐納的內息氣功練起來亦具耐性,但凡他給的功課,她沒有一樣落下,時常還練過時辰,練得忘記飯時。
但如果把她抓到書房裏教她讀書,卻像要她小命似。
那些四書五經、名詩絕詞對她而言宛若天書,每個字分開皆識得,合在一起肯定讓她昏昏欲睡、欲振乏力。
有一回觑見她打起瞌睡,她小腦袋瓜釣魚般點啊點的,竟把整張小臉點進磨好墨汁的紅石硯臺裏。
那時他老早瞧出她不成了,偏不弄醒她,靜靜待之,就等着看她笑話。
那一次他克制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嚴重,肚腹都笑疼了。
然,說她不愛讀書,卻也不是的。
她很愛看書,只要關于兵法作戰布局、大小型機關的建造安設,又或者關于醫術、藥材、辨症之類的書,更或者關于地理、天候和海象的書冊,她一卷在手,當真看得津津有味,入迷到廢寝忘食。
每每見她如此,他內心不得不嘆。
到底是以軍功揚名立萬的京畿顧家子弟,她的爹親雖喜文勝過從武,顧家一品軍侯的剽悍血脈還是頑強傳到她血肉裏。
稀世璞玉落進他掌間,他總得好好端詳,好好琢磨。
皇帝兄長對他心懷忌憚,遲遲未替他指婚,畢竟他是親王身分,硬是指婚的話也不能挑太差的妻族,可一旦指婚,那是令他有了另一股助力,因此他的婚事一直拖延着,沒個定論。
他自身是無所謂,從未認為此生能尋到相知相惜之人相守到白頭,成親若僅意味雙方勢力之結合,早婚或晚婚也無差別。
尚未成親,沒有子嗣,但近來他卻越來越有為人父母的感受。
得把小家夥養大,養得好好的,那才好。
只是當馬車回到烈親王府,聽過負責照料小家夥的老仆婦趕來禀報之事,才驚覺還是忽略掉某些緊要的環節,非常粗心地對待了她。
“何時發生的事?”不及換掉朝慶禮服,他大步往正院暖閣方向走去,令跟在身側的仆婦趕得有些氣喘籲籲。
“一直……時不時的,可雪霖小姐不讓說——”仆婦話陡頓,腳步也生生頓住,因主子爺驀然伫足,側瞥過來的目光嚴峻得教人膽寒。
不過究竟是有些斤兩的府裏老仆,即便心驚,還能強自鎮定地面對主子爺的不悅,遂低首斂眉,清楚又道——
“今晚情狀卻較尋常時候嚴重,原以為小姐回房早早睡下,豈知亥時不到又驚夢連連,且叫喚不醒,奴婢僅能遣人守着,不敢強行弄醒小姐。”
南明烈進到暖閣內房,圍在榻邊照看的兩名婢子忙屈膝行禮、退到一旁。
榻上的人兒睡得不甚安穩,小小眉頭輕蹙,唇瓣抿得略緊。
她并未有多大動作,但被子底下的小身軀時不時抽顫,鼻中斷斷續續哼出聲音,那聲音像喊痛亦如呼救,是她神識清醒時絕不會輕易現出的軟弱。
盜出滿身冷汗,仆婦和婢子不敢幫她更換幹淨衣衫,說是稍使力去碰,陷在深夢中不醒的她就拳打腳踢掙紮得厲害,還把自個兒的嘴咬破,因此只敢拿着巾子輕輕替她擦臉、擦頸子。
“絲雪霖!”他撩袍坐在榻沿,掌心輕扇她頰面兩下。“醒來!”
“王爺啊——”老仆婦緊聲喚,就見榻上那孩子又掀起大動靜,雙臂亂揮,兩腿胡蹬,喘息變得粗沉。
南明烈迅速将她制伏,連人帶被抱牢她。
“阿霖……阿霖——醒來!”他靈機一動,改以親人喚她的方式叫喚。
小家夥不是拿他當娘看,就是沖着他喊爹,要想把她從深沉夢魇中拖出來,必是能深深撼動她神魂的人事物。
他先把仆婦與婢子遣出暖閣內房,上了榻,将裹着錦被的小家夥抱到大腿上。
她四肢仍小動作不斷地抗拒,他幹脆長腿一夾,夾得她蹭不開、蹦不了,接着從闊袖底袋摸出一物,是一片頭圓尾尖、中心微鼓的綠葉。
這片葉子是他在宮中晚宴開始前,與幾位兄弟和皇家女眷們陪母後在禦花園裏散步時順手摘下的。
當時腦中浮現的正是小家夥的臉。
想起她那日所問——我爹會吹葉笛,你會嗎?
他将葉子虛貼在唇間,徐徐吐息。
吹的是當年年紀小小的他頭一回聽到的那曲葉笛,教他吹葉笛的人曾誇他是天賦異禀,将來必青出于藍,一葉于唇間,能變換出百曲千律。
他确實是。
一曲悠揚漫閑情,仿佛說着一個有關春日情懷的故事。
長音徐緩入魂,短音的更疊則歡快愉心,一寸寸往深心裏鑽,擴染開來。
南明烈沒去估量自己吹了多久,又究竟吹過多少遍,是他持葉的臂腕被一只小手軟軟握住,他才慢騰騰停頓下來。
垂目去看,看見靠在他懷裏、折騰人的小家夥原來已經醒覺,兩汪眸子籠罩輕霧,仰望他的樣子像只乞憐的、渴望歸家的小犬。
“我不是你爹娘。”怕她又亂認,他搶在她出聲前淡定道。
她像要哭了,五官皺了皺,很用力忍住。
“不是爹,也……也不是娘,阿霖知道的……”癟癟嘴扯出笑。“你是烈親王,你教阿霖本事,是……是師父,阿霖的師父……”
……師父嗎?
南明烈心裏一凜,楞怔過後,望着她的眼神變得柔和。
從糾纏的深夢中脫出,絲雪霖尚有些迷糊,說出的話全憑本能——
“我把好多古詩都背熟了,你教的那些……阿霖都……都努力記住了呀。”随即晃起腦袋瓜,吟着:“日中不彗,是謂失時。操刀不割,失利之期。執斧不伐,賊人将來。涓涓不塞,将為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唔……兩葉不去,将、将用斧柯。為虺弗摧,行将為蛇。”
她突然背起兵法格言,小臉那樣認真,南明烈一時間聽懵。
她略急再道:“還有策論,我想好,可以下筆了,你給的課業……論邊防屯堡之要,我很努力想過的,我、我有想法的……待我寫好上交,你教我吹葉笛吧?那時我問你會不會吹,你笑着卻不說話,就曉得肯定是藏着本事的……你教我好不?你、你當我師父好不?師父……”
“你夢中見到什麽?”他不答反問。
“見到……”她搖搖頭。“沒有,什麽都沒有啊,黑漆漆的,草席子有很重的黴味,棍子落下來,砰砰磅磅亂響,我使勁兒打回去,想把棍子一根根打斷,可是連草席都掙不開,什麽都看不見……”
南明烈這一刻當真後悔,登時覺得對盛國公府和田氏下手着實太輕。
田氏如今僅被顧家圈在家廟自省,可沒受什麽皮肉苦,反觀這小家夥……是他大意了,見她傷勢複原良好,努力讀書習武,有幾回還觑見她跟府裏仆婢們笑鬧,一切如此尋常,卻未料所有的驚懼不安都藏在深夢裏,一次次将她拖進去。
把夢說出,絲雪霖突然靜下,眸珠微顫。
“……我又作夢了嗎?”此時此刻,才算真正清醒。“我聽到葉笛,是熟悉的曲調,很好聽啊,所以一直聽,一直一直聽,張開眼睛就瞧見你了……”
“阿霖——”
“嗯?”清楚聽到男子喚她小名,她有些楞怔。
“往後本王會教你更多本事,再有棍子落下,你就用那些厲害本事把棍子一根根打斷,把持棍的人一個個倒打回去,等到棍子不再出現,本王便教你葉笛的吹法,如何?”
心志夠強,才能保護夢中的自己,她知道的。
而他這麽做是半迫半誘,要她對那場夢魇下戰帖,直接面對。
“好。”她小臉鄭重,雙頰被錦被搗出兩坨虛紅,看起來倔強又可憐。
此時,渾沉幽長的鐘聲一聲聲傳來,響遍京畿。
每年歲末來到新年的第一個時辰,半夜子時,受皇家供養的大佛法寺會敲撞鑄鐵大鐘九九八十一響,名為“無病除災、開泰呈祥”大禮。
鐘響,表示新的一年已到來。
八十一響的鐘聲尚未結束,小家夥突然掙開錦被的包裹,兩條小臂膀驀地圈住年輕親王的頸項,摟得甚緊,腦袋瓜擱在他肩上。
南明烈低咦一聲,淡淡問:“這是幹什麽?”
“王爺……師、師父……師父讓阿霖靜靜抱一會兒,我就會很有力氣,等會兒再睡着也不怕棍子了……把棍子全打斷,它們不再出現,就可以學葉笛,所以師父別動,一會兒便好,就一會兒……”
大佛法寺的鐘聲終于傳來第八十一響,餘音杳杳,隐約能聽到外邊大街上陣陣的鞭炮聲和歡慶新年到的熱鬧喧嚣。
即使是京畿重地,在這樣的年節裏也得允百姓們同歡共樂。
“……師父,新年……新的一年也要身體健康,快快樂樂的。”
耳邊輕暖暖,是小姑娘軟軟的氣息,南明烈任她親近貼靠……之所以沒有推開,許是因她倔氣卻可憐的神情,不禁去猜,以往過年,她是否都會從雙親那兒讨得這樣一個摟抱?相互說着吉祥話?
“新的一年,阿霖也要健健康康,要聽師父的話。”
當師父,甚好。
總比被她喊爹喊娘的好上太多。
環在他頸上的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