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卿本佳人
甄停雲并不知道自家祖母已經在為自己的婚事操心,她正與林管事商量:“林叔,我适才在樓上與祖母想了一回,還是覺着這偷馬賊的事情不好就這麽算了。您說,是不是要報個官什麽的?”
甄父寒門出身,便是科舉為官,也不似世家那般有班底有人手,手頭少有得用的人。這回也是擔心老母幼女一路不順,這才把自己身邊得用的林管事派了來。這林管事在甄父身邊多年,頗是能幹,很有些體面功勞,甄停雲索性便管人叫一聲“林叔”,頗為親近。
那匹馬也是林管事一路送來的,自是知道這是難得的好馬,也眼見着甄停雲這一路上那樣仔細照料,這會兒忽然碰着個偷馬賊,便是林管事心裏頭也很替主家心疼,更為自家姑娘這倒黴運氣感慨。只是,如今出門在外,林管事也不願節外生枝——雖也雇了镖局跟着,可老太太年老,姑娘又年少,可不就是老老小小,哪裏是能夠胡亂惹事的?
“姑娘,便是真報了官,且不提這馬能不能找回來,首先一個便要耽擱咱們目下的行程——老爺他們還在京裏等着老太太和姑娘您呢……”林管事開口勸了一句,不由壓低聲音,小聲與甄停雲道:“再有一個,如今外頭便是讨飯的也有拉幫結派分地盤的,這偷馬賊如此嚣張,竟敢直接在客棧搶馬,後頭必有靠山。咱們不過是路過,還要急着趕路,總不好為着這事惹上地頭蛇。姑娘,咱們出門在外,還是要小心為上。”
甄停雲雖也知道是這麽個理,心裏仍舊有些不甘,口上道:“林叔,您也說了,這偷馬賊行徑嚣張,說不得早就惹了衆怒,就等着人出頭呢!再者,這些人也就是欺負咱們都是外地趕路的,為着趕路趕時間不好與他們耗着,方敢這樣行事。若今日真就這麽罷了,豈不助長了那些賊人的氣焰,反叫他們得意?我只咽不下這口氣!”
林管事暗道:你一個小小姑娘家,哪來兒的這麽大脾氣,還“我只咽不下這口氣”!
說着,甄停雲又擡起眼,看着林管事,鄭重道:“林叔,這到底是父親親自挑的馬,又是長姐好心叫人送來給我的,若是就這麽丢了,豈不傷了父親和長姐的一片心意。
她生了一張嫩生生的臉蛋,帶着點嬰兒肥,此時氣火上頭,眸子好似被火光點亮,黑亮亮的,粉頰邊猶有一絲霞色,顏色極是奪人,堪稱昳麗。
便是林管事一路上看慣了也不由被驚了驚,想着甄停雲都這樣說了,還扯上甄父和甄大小姐,只好應一句:“這樣吧,如今外頭正下着雨,也不好出去,待得明日雨停了,咱們再去外頭問問情況。”
雖沒答應要報官什麽的,倒也不是不管的意思。
甄停雲聽着,頗覺滿意,笑盈盈的點點頭,嘴上甜如抹蜜:“祖母叫我端飯上去呢,林叔你們也早些用飯,可別餓着。左右下着雨也不好趕路,晚上便早些休息吧,這一路趕的急,我和祖母坐馬車倒也沒什麽,可林叔你們在外頭風吹日曬的,必也是累的。可得好好保重才是……”
反正好話不用錢,甄停雲順嘴說了一溜兒,倒把林管事感動得不行。
甄停雲說完了話,這才轉身去叫人準備晚飯,自己好端上去服侍甄老娘用飯。
甄老娘等了半晌才等來孫女,午間又只喝了點茶水,自是餓了,好容易等着甄停雲上來,一時兒火氣上來,便說她:“人家那些做孫女的,孝順又伶俐,叫做什麽便做什麽,再沒有不聽話的。偏我倒黴,碰着你這麽個不聽話的,叫你給端晚飯都能磨上小半個時辰!哎呦,還好我是吃兒孫飯的,不是吃孫女的飯,要不肯定得給餓死!”
行吧,甄老娘就是這麽個脾氣,嘴又壞,無事也能叫她惹出許多氣來,也怨不得人家裴氏這做兒媳婦的心下惱恨,這麽多年都沒消了當初的怨氣。
甄停雲卻是早就慣了的,她聽着也不氣,反到是笑:“既然祖母你不吃孫女的飯,那我自己吃了吧。”說着,自己便要端起碗吃飯。
Advertisement
甄老娘聽罷,也有些急了,只是嘴上又不肯服軟,只好氣得瞪人。
瞧甄老娘那憋悶模樣,甄停雲一時沒憋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笑過後,她又将手上的碗筷遞了上去,主動給遞了個臺階:“我說笑呢,祖母您是咱們家的一家之主,您不用飯,我哪裏敢用哦。”
甄老娘有些別扭的接了碗筷,心裏也知道自己适才那些話說的重了,含糊道:“你也用吧。”
祖孫兩個這才對坐着将晚飯吃了。
這客棧建在官道邊上,不遠處還有驿館,頗有些行商之流入住,廚子手藝竟也不賴。尤其是今日晚上有一道烤魚,把鹽抹在魚皮上烤的,魚皮被烤的焦黃微卷,拿筷子把魚皮往外一撥,魚皮被扒開,沾在上面的鹽粒跟着簌簌落下,露出裏面雪雪白的魚肉,鮮嫩無比。另還配了一小碟子的醬,若是嫌這魚肉味道太淡,正可以蘸醬吃。
甄老娘年歲漸大,甄停雲也頗知道些醫理,常勸她少食重油重鹽的東西,這會兒也沒叫甄老娘多碰那蘸醬,只給她夾了許多雪白的魚肉,令又勸她喝了一小碗的蘿蔔湯。
待得用過飯,甄老娘有些倦,便靠坐在臨窗的位置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甄停雲則是收拾了下碗筷盤碟端下去,又擦了擦桌子,這才抽了紙筆出來,自己磨了墨,坐在桌子前提筆練字。
大熙重文,世家千金多是要習文學字的,到了年紀還能去考女學做女學生。
這女學一說,還是開國皇後首創,所以天下十大女學京城便占了兩個,分別是:京都女學和玉華女學,往年十大女學的榜首之争,也多是從京都女學和玉華女學之中争。
甄停雲運氣不好,自小跟着祖母甄老娘在鄉下長大。
這鄉下人家,家裏小子讀書習字那都是費家底的事兒,還有許多都是一家兄弟供一個。甄父當年都是自己天資好,又有好運氣,碰着了好先生,方有後來。所以,雖說大熙重文,可這鄉下姑娘略識字便是好的了。甄老娘自然也沒想着給孫女請先生什麽的,只想着叫甄停雲學點兒針線烹饪什麽的,也算是有個一技之長,日後嫁了人也能把日子過起來。偏甄停雲自小就有些個嬌氣,農活不做,家事做不好,針線烹饪也多是糊弄糊弄甄老娘,只把甄老娘愁個半死,最後還是甄停雲自己有主意,說要請個女先生過來學些東西。
甄老娘那是最看不上這些個虛把式的,偏自家孫女啥啥不行,看着也就只能學這些個虛的,只好咬咬牙掏出些私房請了女先生來教甄停雲習字讀書,這才沒把甄停雲養成個睜眼瞎真文盲。只是,這鄉下地方,甄老娘套私房請的女先生自也好不到哪裏去,也就能教教人識字讀書,畢竟一分價錢一分貨。
甄停雲自小便有主見,想着母親裴氏當年也是女學出來的女學生,人都要贊一聲才女。她做女兒的也該好好努力,以後說不得也能考女學。
因着大熙女學一般要考六藝,也就是“禮、樂、射、禦、書、數”,甄停雲便試着一樣樣的學起來。雖鄉下地方條件有限,甄老娘也管得嚴,但她還是時常買點字帖,日日練字。碰見人家賣舊書,她就跟着買些《九章算術》這樣的書卷自學着,打些基礎。長到十歲,她還去尋隔壁私塾的老秀才買人家不要了的舊琴,厚着臉皮和人借琴譜,軟磨硬纏的跟着人學了一點兒琴藝。
結果,來京前甄停雲又做了那麽個夢,心下越發覺着爹娘什麽的都靠不住,還是要自強才好,私下自然也更加用功,哪怕趕路辛苦,每天幾張大字卻是再不肯省的——這書法一道,持之以恒,方能見效。
因着甄停雲自己練字認真,這一練竟是練到了天黑。
沒等她一口氣練完幾張大字,就聽到樓下有人咚咚咚的跑上來,竟是過來敲門:“甄姑娘,甄姑娘!不好了!”
甄停雲沉着口氣,将筆下那字寫完了,這才起身往外走,開門問了一句:“怎麽了?”
“您家的馬,”店小二跑得滿臉都是汗,喘了口氣方才道,“您家的馬自己跑回來了!”
甄停雲大喜:“真的?!”
“太好了!”甄停雲喜得在屋裏轉了一圈,連聲道,“我就說我這一路兒給它喂胡蘿蔔喂蘋果,那用心虔的!它要是跟人跑了,那不是傻嘛!”
店小二暗道:馬哪有傻不傻的?
不過,店小二這是另有話說,喘完了氣又道:“這馬不僅自己回來了,還,還……”
“還怎麽了?”甄停雲見他大喘氣個沒完,實在有些不耐煩,這就急着要往下去看馬。
店小二這才道:“還把那偷馬賊給馱回來了。”
話聲未落,就聽得甄停雲一聲冷笑:“好啊!我正好要看看是哪家的王八蛋敢偷我的馬呢!”說罷,她撩起袖子,一副要和人幹架的模樣,腳下不停,一溜煙就往樓下馬廄去了。
甄停雲火急火燎的跑了下去,果是看見了馬廄裏的馬蘭頭。
馬蘭頭站在馬廄裏,馬背上馱着個黑衣男人,正是當初驚鴻一瞥的偷馬賊,只是如今不知怎的竟是昏着,躺在馬背上一動不動,竟是一絲聲響也無。
幾個夥計正圍着馬蘭頭,試探着伸手想要将馬背上的偷馬賊拉下來。
偏馬蘭頭脾氣并不好,很有幾分烈性,不許旁人接近,有些急躁的蹬馬蹄,就是不許人接近。
甄停雲這一路和馬蘭頭相處頗好,這會兒見着馬蘭頭那就像是親娘見着被拐的小閨女,忙沖了上去,叫了一聲“馬蘭頭”。
馬蘭頭待她也十分親近,連忙把頭湊上來蹭了蹭,低頭舔了舔她的手心。
也因此,甄停雲離得比旁人更近,終于瞧見了馬背上那個偷馬賊的真容。
說真的,如今外頭大雨未歇,夜空陰雲未去,外頭仍是黑漆潮濕。客棧的馬廄裏也不過是點了一盞油燈,光線昏暗,堆積着許多雜物,地上還有漏下來的雨水,濕漉漉的,亂糟糟的,肮髒且雜亂。
偏偏,這男人的臉一露出來,便如明月拂開陰雲,皎皎光華,瞬間便将整個馬廄都照亮了。
蓬荜生輝,珠玉耀目,不過如是。
甄停雲也就是讀了幾本書的半文盲,實是稱不上才女,肚裏沒啥墨水。此時此刻,她看着這男人的臉,竟是只能想起一句話來: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